一
没有那群孩子的追喊哭笑，鸡也不飞了，狗也不跳了，村子里安安静静的，连公鸡打鸣的时候也尽量捏着嗓子，小声小气地“喔喔”叫着。
几个村子联合起来修好了一所学校，叫“自忠小学”。阿诺按年龄本应该读五年级的，现在统一去读一年级——也好，这样免得他的队伍走散了。
日出和日落之间有那么漫长的时间，我去做什么呢？
我想不起来我都做了些什么，除了吃饭和睡觉。
渐渐地，我的脸上除了菜色，还有了暮气。我走路蔫蔫的，跟奶奶的老黄狗一样。
在觉得自己就要在这样无望的等待中长大的时候，奶奶递给了我一个书包。
那天，我坐在梨树下，眼见着天空加深了它的底色，太阳像个橘红的柿子正要溜到山后面去的时候，奶奶轻轻地喊了我一声：“小八！你看这是什么？”
我懒懒地转过头，望见了她手里的书包，一下子弹了起来，抢过了书包，激动地说：“我的、我的、书包、书包……”
打开书包后，还有铅笔！
“铅笔、铅笔，还有、书、书……”
奶奶大概早就看出了我的失落，悄悄地替我买齐了书包、铅笔和书本。
奶奶坐在门槛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不是让你在家里上学。从明天起，你就得早点起来了，每天都要上学，跟村子里其他的小子一样！”
奶奶特别强调了“一样”这个词。
现在想来，“一样”这个词是奶奶一辈子都在争取却一辈子都未能获得的。所以，你应该理解，当奶奶终于为我争取到了和村子里其他孩子“一样”的学习机会，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欣慰啊。
当时，自忠小学的男女厕所是连在一起的，中间有个小隔墙。
那天，我上完厕所正准备提裤子走人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女厕所一个老师对另一个老师说：“都开学好几个月了，你们班上又招了个学生？”
“是啊，是秋水河尾长山脚下单若水收养的孩子。”
这是我们班主任的声音，我赶紧把提了一半的裤子又放了下去，继续蹲在那儿听她们讲话。很显然，她们在说我。
“唉，这中间可麻烦了，因为这孩子啊，是当年一个女知青生下的，那女知青没有结婚。要返城了，又不敢带回家去……”
“哦，这样啊。”
“要说单若水也真不容易，因为这个孩子没有上户口，连个学名都没有，所以从开学到现在她几乎每天都在跑学校，软磨硬泡，才勉强报上了名。”
“我早听说过她呢，怎样，别人说她身体有残疾呢。”
“……唉，怎么说呢？她是从日本人那里被救出来的，她被日本人那样过啊！”
……
我两膝酸软，差点眼一黑，跪倒在厕所里。在听这两个老师的谈话时，我身体一直战战兢兢，出来之后，身体还在抖个不停，觉得好冷。我沿着学校的操场一圈一圈地跑，一直跑到脸色苍白，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
晚上回到家，奶奶给我装的是白面疙瘩汤，她仍然吃掺了野菜的稀饭。奶奶说：“小八读书用脑子，要吃好点，奶奶吃饱了就好——这跟以前比已经很知足了。”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凑够学费，奶奶除了把所有积攒的鸡蛋都卖掉了，还把那天早上出现在奶奶门前的麦子卖了几袋。
吃着吃着，奶奶忽然很犹豫地问我：“你说，我给你取的名字你喜欢吗？”
我还在想厕所里两个老师的对话，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奶奶继续自顾自地说：“给你报名的时候我本来想给你填‘单若水’——跟我一样的名字，可是，我又怕将来你跟我一样有不好的命运……”
二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是被一个巨大的锅盖着，那个大锅就是天，它盖住了绵延十里的苍茫长山。山的尽头，就是天的尽头，被锅盖着的世界很大很大。到学校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其实很小很小。
有一天我正望着窗外发呆，忽然班上一个孩子跑过来很诡异地对我说：“我知道你，你是个野种！”
另一个孩子也跑过来说：“你奶奶是‘坏女人’！”
我突然就呆住了，像被钉在了座位上。我原本以为，上学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不用再听村里人说“秋水河尾的那个女人”，也不用再听村里人说“就是那个小孩——还不明白，就是跟着那个女人的那个小孩……”。每天我都背着书包一口气走上六里路来到学校，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那是因为我每走一步都在想，我要远离这里，我要远离！我要到一个谁也不知道我出生和底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跟所有的孩子“一样”！我也开始像奶奶那样去追求“一样”的生活。
然而这“一样”的生活竟然如此艰难，我才在心里暗喜了几天，现在所有一切又曝光在他们面前了。
现在想来，也许当时的那些孩子只是有了新的发现，他们知道了一个秘密，他们告诉我“你是个野种”倒不一定是为了伤害我。他们这样做的真实动机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只是，现在我已经开始习惯像奶奶那样，想问题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推己及人了。如果我是那个小孩，我就能保证我不像他那样做吗？
因为我晚上学了一个多月，课程有点跟不上。上课的时候总是挨老师的批评，下课又常常遭到同学们的奚落。对于上学，我坚持了一个月之后就开始有些心灰意冷。
后来，每天早上我背着书包离开家，然后拐进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听大家七零八落诵读课文的声音，忽然意识到，我曾经也在其中放着喉咙读着的呢。而现在，我又是一个人了。下课铃声响了，学校里传来孩子们疯闹的声音，他们是在跳房子呢还是在丢沙包呢？
现在，那些声音都与我无关了。只有最后一个铃声对我有效，我会在那个铃声响过之后跟随村里的孩子回家。
三
学校树林子里有两种蚂蚁。一种是黑而大的蚂蚁，它们蠢蠢的，只知道跑来跑去地搬东西，搬一些很可笑的东西，比如说一片干枯的树叶子啊，一只蝴蝶的翅膀啊什么的。有时，我会从书包里掏出奶奶给我准备的一块锅贴，掐下一点点，扔在地上，它们发现后就很快排了队，扛着那点锅贴屑往洞穴里飞奔。不过今天我想玩另一种蚂蚁，这种蚂蚁很小，是灰色的，身上有种难闻的气味，奔走如飞，游移不定，但却建筑了高高的堡垒。我折了根小木棍，一下一下地捅着它们的城堡，很快，它们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并且很快顺着木棍向上飞奔……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头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我吃惊地回过头来，发现是奶奶。
一向平静如水的奶奶竟然有些气急败坏，她愤愤地边打边说：“叫你逃课！叫你逃课！”
我的屁股被奶奶“啪啪”地抽打着，渐渐地心却坦然了。也许，我早就期待着这顿打，我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任由奶奶打着。
过了一会儿，我“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奶奶停止了打我，问：“怎么，我打疼你了吗？”
我脸上表情怪异，止不住地呻吟着，扔掉手中的小木棍，在身上四处乱抓。
奶奶近身一看，见我的脖子里、裤管中四处游走的都是那种灰蚂蚁。她脸色突变，说：“哟，我的小爷啊，你怎么招惹这种蚂蚁呢！”然后赶紧牵了我的手往家里跑，后来干脆把我背了起来，放腿飞奔。我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又闻见了她发间好闻的味道。
“这种蚂蚁特别狠毒，就算你把它扯成两段，它也不会松开死死咬住你的口器，而且，这种蚂蚁还有毒……”
回到家，奶奶七手八脚地烧水，又在水里放了些中草药，而我的双手抓个不停。后来，奶奶扒光了我的衣服，用掺有药材的水一下一下地给我洗着，我的身子已经全是一片一片红红的肿块。
奶奶边洗边对我说：“现在的先生多好啊，又不打手心，能读书多好啊！为什么要逃学？”
洗着洗着，我的眼皮沉重了起来，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奶奶侧翻了我的身子，看着我的屁股，说：“都打红了，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哭一声，奶奶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四
蚁毒让我全身过敏，下午的时候我沉沉地睡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被争吵声惊醒，悄悄地睁了眼睛。月光凉凉地照进了屋子里，月光里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争吵声正是这女人发出的。
“……谁稀罕您养我啊，不如当初就让我冻死算了！”
“那怎么能行呢，当时我在雪地里把你抱起来的时候，你的小屁股冻得都跟铁一样呢！”
“算了，您都说过好多遍了！我不想听了。与其现在痛苦，倒不如当时就让我冻死算了！”
“怎么了，他又打你了？”
“这次倒没有。但是他还想要个儿子，可是我不想再生了！”
“呵呵呵，”月光下的奶奶宽和地笑了，“我还以为你又受了委屈呢。生就生呗，再生一个也好。”
“就知道瞎说，现在计划生育了您知道不知道？再生是犯法的事儿！”
“生孩子还犯法？我还第一次听说呢。”
我的眼皮子又有些沉重了，忍不住又要睡了。忽然听到那个女人又说：“他的妈一直都没有来过？”
“没有。”
“真狠心！现在做妈了才体会到，其实，您也挺不容易的……”
奶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我看见她的脸和月光一样柔柔的，并且充盈着和月亮一样的光华。
我早就听说过，在收养我之前奶奶还养大过七个孩子，都是大了之后就离开了她，要么跟随了亲生父母，要么成家了。在我有记忆的年月里，我从来没有看到他们回过奶奶的院门。
我以为她们还会讲出一些关于我的事情来，但是没有，只是家长里短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便又睡着了。早上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又只有我和奶奶了，那个女人在夜幕下到来，在天亮之前离开，她只是我梦里离奇的经历吗？还是，她真的来过？
洗罢脸，我望见奶奶的小桌上放着两包红糖。我清楚地记得，家里早就没有红糖了，这应该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吧？这么说来，昨晚的确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来过，她也是被奶奶养大的。那么，她的成长中也有过和我现在一样的烦恼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