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水河畔的柳树摇曳在携带着泥土气息的风里,显得有些不一样,细看才知道那柳枝儿上有了鹅黄色的嫩芽儿。那些嫩芽像是些刚睡醒的娃娃,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依在妈妈的臂弯里,不愿意探出头来。于是,那柳枝儿在摇曳的时候便多出几分柔情蜜意,几分温婉动人。
这个时候,如果你丢下一滴水在这朗润的泥土里,也许也能收获一个意想不到的精灵。我的妹妹大概就是这样的精灵吧。她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到来,在我深深眷恋她的时候离开。这去来之间,短暂得我还没有学会如何把握时光。
那天,我刚穿好衣裳,抬眼望过去,只见老黄不见奶奶,便喊了声“奶奶”。
没有人应。
我推开门,早上初升的太阳就像新鲜的蛋黄儿,空气里还有一股润泽的味道,但很快这夜的润泽就被灿烂的春日驱散了,这个世界变得透亮干净而温暖。我伸了个懒腰,走出院门,看见梨树下的石碾子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扎着一个冲天辫,穿着件杏黄色的衫子,脖子前围着一个天蓝色的小兜兜。
奶奶背对着我蹲着,手里捧着一碗白稀饭,正在喂那个女孩儿吃饭。
原来奶奶就是为这个没应我,我心里马上有了一种酸酸的失落感。
奶奶发现我出来了,头也没回地说:“小八,妹妹来了,快叫妹妹!”
“哪儿来的臭丫头片子!”
坐在石碾子上的女孩儿举起手来闻了闻,又掀起黄衫子闻了闻,说:“哪儿臭啊?一点都不臭啊。早上妈妈还给我擦了香香的……”
奶奶笑了,哄着她说:“乖,好好吃饭,哥哥跟你说笑呢。快叫哥哥!”
那女孩儿耸了耸鼻子,学着我的语调说:“哪儿来的臭、臭、臭叫花子……”
奶奶笑得不行了,说:“这下热闹了!”眉眼之间舒展着一朵盛放的龙爪菊。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秋水河畔的柳枝儿,它们也是奶奶现在这个表情。
小女孩儿的这句话把我给噎住了,我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梨树苍黑的枝干上有了一个个和顿号一样形状的芽儿,尖尖的,像是一个个精灵落在黑黑的枝干上,稍作休息。
一只蝴蝶在女孩儿的头前翻飞,然后,又向着村子的方向飞走了。那女孩的视线随着蝴蝶也转向了那条村道,望着望着,就“哇——”的一声哭了。她边哭,边喊着:“妈妈!——”
奶奶赶紧把那碗白稀饭递给我,把她揽在怀里安慰着,说:“妈妈很快就回来了,久久乖啊,久久要懂事儿啊……”
我望着村道,雪亮的村道在阳光下蜿蜒向前,路面上空无一人。显然,她的妈妈不可能来接她了。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在奶奶的臂弯里睡着了,眼睑上还挂着泪,并且在睡梦中不停地抽噎。
奶奶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在女孩的背上,哼唱着我熟悉的歌谣。在煦暖的阳光下,奶奶的歌谣让我的眼皮也沉重了起来,我好像也睡着了似的,睡梦中我也抓住了妈妈的手。可是,她也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放声啼哭。醒来之后,耳边果然传来啼哭声,是她,那个小女孩也醒了,正边哭边向着村道张望。
二
妹妹是奶奶收养的第九个孩子,叫“久久”。奶奶更勤勉了,做好早饭就早早地下地了。我常常望着梨树下的老母鸡,它总是“咯咯咯”地叫着,伸了双腿扒拉着泥土,偶尔找见了小虫子也舍不得吃。它衔起那些小虫子“咕咕咕”地唤着它的孩子。当小鸡用它嫩黄的小嘴衔住虫子,并伸直脖子吞咽的时候,老母鸡杏黄色的圆眼珠里充满了慈爱,喉咙里再次发出满足的“呱呱呱”的声音。奶奶像足了那只老母鸡。
我的视线从老母鸡的身上转移到妹妹身上。这个小丫头片子就知道一味地望着村道哭,偶尔试探着沿着村道往远处走,却又不知道应该去到何方。这个时候,她又总是折转身子,望着我,然后再悻悻然,磨磨蹭蹭地回到我的身边。这些天来她一直如此。
我有些烦了,冲着她抱怨道:“臭丫头片子,总是哭!”
她冲我吼道:“你才臭丫头片子呢,臭要饭的,臭叫花子!”
她总是把我骂得无言以对,我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因为一着急,我就会结巴。我才不想这个小丫头一来就叫我小结巴,那我将来还怎么当哥哥啊?
我正无聊地去数梨树上的花蕾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搅我,我再好好地哭一次,以后就再也不哭了!”
我觉得真可笑,同时也觉得很好奇,怎么她可以想哭就哭啊,而且是真哭呢?一点都不含糊,我可做不到。
我点了点头,就望见她昂首向天,果然号啕大哭起来,涕泪滂沱,吓得在梨树上栖息的一只灰色的喜鹊也飞跑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我听着听着也不由得伤心起来。
我信守自己的诺言,一句话也不说。我望着远远的地方,有几个孩子正提着篮子在挖猪菜。再回过头来,想数数今年的梨树到底开了多少花儿,数着数着,我就数不清了。
妹妹还在哭。
我把不断往梨树上爬着的黑蚂蚁按死,指头“咔嚓”一下一个,再“咔嚓”一下,又一个。
一时半会儿找不着蚂蚁了,我就看那两只蝴蝶围着几簇将开的梨花上下翻飞。
妹妹已经在石碾子上睡着了。
我叫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应。我看着这个扎了一个歪歪的冲天辫的女孩儿,想到她将成为我的妹妹,突然心里涌起了一种怪怪的感情。我转身拿了件奶奶脱掉的棉袄铺在冰冷的石碾子上,费了吃奶的力气把妹妹平放在奶奶的棉袄上。
妹妹长长的睫毛上还濡湿着伤心的泪水,小嘴巴紧紧地闭着,尽管是在梦中,但各种表情依然像云朵般飘过她精致的五官。
三
妹妹的妈妈我见过,就是那晚带了两包红糖的女人。也许她的婚姻终究是破裂了,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总之,那个女孩儿将从此和我一样,被奶奶养大。于是在同情妹妹的同时,我的心里也生出些许平衡,但后来又想,她毕竟是见过了自己的父母,而且她的父母确实地存在着,保不准哪一天,她又可以回到父母的身边,而我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便暗暗地生出了对妹妹的妒忌。
她醒来后,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着村道张望,而是忽然“咯咯咯”地笑了。我诧异地抬眼望她,这声音比我听到的最好的鸟鸣还要动听。
她坐了起来,一双腿悬在石碾子边沿钟摆一般来回荡漾着,望着我,又笑了,“咯咯咯!”现在我还能回想起我妹妹的笑声,那声音就像干净灿烂的阳光,一直从耳膜照进心灵,能让无论多么阴暗的心灵都变得敞亮。
“哥哥!”小女孩歪着头,刚才的笑声消散了,但笑容还停留在她的脸上,“你就是我的哥哥吧?”
醒来之后的妹妹让我感到陌生,前后判若两人,我一时有些茫然。
“你忘了,我说过那是我最后一次哭。要不是每次哭你总是在旁边像老鸹一样聒噪,我早就不哭了呢……”
“你真的不再哭了?”
“嗯!——哥哥。”小女孩又把头歪向左边,收敛了笑容,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真是奇妙的精灵啊,我在心里感叹着。直到今天我还在怀疑,我的妹妹是不是来自秋水河里一滴最干净的水呢?或者是一块玲珑剔透的冰?奶奶用她的心捂着的一滴水、一块冰,在春天把她种在地上,于是,在一个春日的早上,我就有了一个精灵一样的妹妹?
正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女孩有些不耐烦了,说:“叫啊!”
“叫什么?”
“叫我啊。”
“你叫什么?”
“奶奶叫我久久。嗨!你得叫我妹妹,我已经叫了你好几声哥哥了,难道你一直叫我臭丫头片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嗫嚅了半天,才低低地叫了声:“妹妹……”
“你把我急得都要尿尿了。”妹妹从石碾子上跳了下来,我发现她两条腿修长而敏捷。妹妹从石碾子上跳下之后,拍了拍手,说:“哥哥,我真的去尿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