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又化悲痛为力量
玉梅虽然没有怎么挽留，难分难舍还是有点，问过我两句真的要走得这么匆忙？第一句我答非所问，部队有事，被她抢白说，骗我，你接到了什么吗？电报还是电话？
我答不出口，电报本来就没报给我，电话打给谁呢，我还没有手机，留了六田叔家里的，没有非常非常紧要的事，部队人不可能往我家里打，除非发生战争，但也不一定，我如今是文书了，打仗不一定派我上阵，战地记者我还不够级别。我不得不在玉梅上班的军人招待所里呆上两天，关着门呆的。
玉梅的算盘打错了，她休假好休，与人换班就是，真的与人换班了。换班的目的是陪我，陪的方式方法真有那样那样的一层意思，我太不主动，她不敢流露得彻底。她知道我是忘不了瞎子爷爷的死导致的，我知道她也是忘不了瞎子爷爷的死导致的。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她每次敲门进屋，我慌里慌张的，当床上起来样，掀开被子，趿着拖鞋，脱掉外套，搞乱头发，最后把烟灰缸拿去床头，才开门请进。
进来的玉梅总是提着大兜小包的，水果盒饭矿泉水，应有尽有。玉梅第一次就说了我，床上不要吸烟，你看你，烟灰缸里全是烟屁股。
我说下不为例，可下次敲门进屋，我故伎重演，烟屁股仍然很多，她不高兴了，用事业心批评我：“我开的客房，客人如果因为吸烟失火了，我开除是小事，我爸我妈，还有我姐我姐夫他们，都会受到影响。我能找到这份轻松工作容易吗，我觉得称心又如意，可不能因为你犯了大罪丢掉我一切，其中就包括丢掉你这头吃了睡睡了吃的猪喽喽。”
我小罪也没犯，但大错犯了一次又一次，还被玉梅这么委婉批评，仍然用的是“猪喽喽”，觉得好亲切，就在我慌里慌张时，我刚看到的一句正是瞎子写在黑皮本本儿上的“猪喽喽”骂声！瞎子的“猪喽喽”只是恨铁，恨我这块铁往钢里成去。玉梅的“猪喽喽”没有这层意思，全是另一层的，热恋中的男友，被女友骂成“猪喽喽”了，已经爱得深沉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仍然是恨铁！
饭罢，出于对恨铁的爱，我留下了玉梅。
“瞎子爷爷留给我的非物质遗产！”我觉得再也没有必要隐瞒玉梅了，“瞎子爷爷的一生都在为我活，也在为你活，你得了物质财富的十七万，我得了他特意留给我的这一笔，比你的十七万大得多。”
“哇——”玉梅不搂我了，双手搂枕头，泪水尽情地流淌在枕头上。
玉梅哇哇一阵后，变饮泣了，吞吐着说：“你睡吧，我们……我们守孝在身……即使你天天在家……我们也要守……要守七七四十九天呢。”
玉梅不知什么时候离开被窝的，我醒来时，她不见了。我正在洗漱，她出现了，放下包包，就帮我收拾起来。“留你不住，放你走吧！”玉梅一边收拾一边催我一样。
我没有收拾的，只一个迷彩服皮箱，七八件衣服，四五条裤子，等一下洗漱用品往塑料袋一装，一拉，提着就走得了。
玉梅收拾起来大大不同，衣服裤子硬要重新拿出来，硬要重新叠一叠。我口吐白沫说有必要吗，她不理，行动上答了，答的是很有必要。“瞎子爷爷的十七万块钱，我全部存了，存在我卡里，你不介意吧！”
“傻瓜！”我吐口白沫，“瞎子爷爷本来就是给你的！”
“这钱，你拿着，是我的！”玉梅站起，从衣服里拿出一沓钱来递给我。“坐飞机，早点飞回去，投入你的投入里去。”
我接过一沓，深情地看着玉梅，不过呢，也才几秒，拉上拉链，提着箱子就走。
“等一下，差点忘了，还有瞎子爷爷呢，你是肯定要带走的呢！”玉梅拿过她的包包，“这是我一份，刚复印的，这是瞎子爷爷的原件，是他的身影，是他的精神财富，是整个瞎子爷爷。”看我时，比我看她更加深情，足足看了十几秒。她不说你走吧，我是打算永远站着不走了。
军人招待所台阶上，我拉一下玉梅，停步的意思，她也很明白，站住了。最后挥手时，也如两年前样，双手举得高高地，但没有边挥边大喊大叫，没有冲我大声嚷嚷：“大哥，到时带我去看新疆大沙漠！”
记得嚷得当时别的胸戴红花的新兵哥都后悔得要死，他们都是选择去当什么武警的，我是唯一选择去新疆大沙漠的。
喀什，离乌鲁木齐还有千多公里，公路一千四百多，铁路一千五百多，民航一千零几十。我又选择民航。一路上，我在看瞎子的黑皮本本儿，当书看，真耐看，才爱不释手。释手了，已经近营房了，不得不释。
曾经的战友加室友惊喜我归队回来了，特意找我，不冷不热几句：“怎么啦？这么快回来干吗哩？不是说回家探女友的亲嘛，久别胜新婚，假期还没休完呢，新婚哪能这么燕尔？”
我脸色变化快，瞬间不想瞎子，瞬间不沉浸于瞎子的亡故里，说这亲探得太突然了，是顶替别人的假期，事先没与女友约好，她外出打工，一时请不到假，没探到女友。“探了探自己父母，探了探她父母，探了探亲戚，全探完了，没得探的了，家乡穷山村，不好玩，一想你们，就想早点归队。”
所有战友里，吕品最是个鸟人，察颜观色最厉害，我沉浸于悲伤里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你是回来化悲痛为力量的吧，刚好，我前天听说的，我们红七连要并二炮，二炮是团级，你成了团里的文书，退伍的可能性，对你来说，就是个八字，两个圆圈圈。”
我不想正面回答吕品什么，他这个人呀，名如其人，话多嘴多，反话正说，正话反说，张口就来，有时真听不懂他说什么。
要弄清他说什么，先要对他这个人琢磨透。
新兵的第一年，清明节前，我随便写的一篇东西被战友们互相传阅，一个最要好的“五口”战友投到报社居然当作小说发表了，收取稿费的却是我，我一猜就猜到是江西老表吕品弄拙成巧的。
湖南省跟江西是老表，民间是有典故的，吕品的说法与我不一样，好在哪一样都重点突出亲戚关系的存在了，所以，我一去部队就跟老表好上了。正是老表背着我发表我的拙作，加上我的一手钢笔字也算好，我调到连队里当文书去了。
连队里有那么多的东西需要宣传，不习惯讲好话的我慢慢学会了在报上发些表扬稿，有时明知是违心的，也挖空心思翻词典找些四个字的词组和成语，让别人读起来朗朗上口，让编辑也朗朗，让林导也朗朗。两年里，尤其八月和十月，完全是冲着稿费来的，这是我收获的季节。
其实部队里见不得阳光的事情如果允许见报的话至少需增加两个版面。比如考军校的事，好多军校生就是靠东拉西扯疏通关键人物批条子打招呼。
吕品战友与我同一间营房屋，相互了解得很，他高中毕业，考大学只差几分，复习一届再考中榜很有可能，但他家里也穷，也没钱，也是一气之下当的兵。他的希望与我不同，他希望考上军校跳出农门，我希望永远当兵，当成志愿兵跳出。
算他走运，机会于他争取到了填表那一步，填表那天要叫上我，我不去，问为什么，我说了句我不是学理科的，吕品噢一声，说学文科的啊，只要是高中生，管他考不考得上，机会还是要抓住，试一试去。
其实我开的是句天大的玩笑，我学什么的都不是，我读学校书读到的最高境界只是初中，不够资格分什么文理。但我那篇东西发表了，战友们，尤其吕品战友，不能不对我刮目相看，看我至少是高中里的文科尖子生，个个认为我考军校最有希望。
可我连报个名凑个数都不敢，我敢的是每个别人打死他他也不相信的——唉，怎么说得出口呢？说，还是不说呢？还是不说好，憋在肚子里好，一说出口，打不死他，却吓得死他的——我想做中国的沈从文第二——沈才高小学历——可能还不如我——我怎么不敢当作家去——人家一听，不吓死才怪。
怕吓死战友们，我才不说出口，越不说，战友们越认为我文科理科都有两把刷子。我让他们对我高深莫测去，我当我的文书去。部队里最讲究谁叫我干啥我干啥，文书不是一般的啥，是文书哩。
话说回来，连里的文书还是不算啥玩意儿，算不上文官，没有独立间，还是与吕品共营房一室。机密也接触不到多少，不过呢，有多少还是透露多少给战友加室友了。
不是我有意不鼓励吕品战友报考军校，是我太了解内幕了，再鼓励他也是考不上的。后来他真的没考上，真埋怨我没说好话鼓励他。我说不要怪我没说好话，春节拜年时都说好话，祝发财就说想好多赚好多，结果呢，想得不多也没赚回来；祝官运就说步步高升，结果呢，有的掉下来，有的抓起来；祝身体健康，结果呢，被祝的没过多久就死了。
吕品听出我的弦外之音问原因，我笑而不答，问他给那个长官送了什么，他惊鄂地傻呆了，脱口而出怪不得考前考后的几个哥们儿不怎么理了他，经常上邮局经常打电话，正是那几个都上军校去了。
高中生的吕品军校无望，初中生的我却有模有样有范儿，我很想感谢弄拙成巧的吕品战友，他却连话也懒得与我多说几句，不是“一边呆着去”，就是“让领导好好栽培你去”。
其实当什么当什么，都是革命分工不同而已，他却耿耿于怀我当官了，我其实从来就没认为自己是个什么官儿，我只是什么好人好事都可以入笔罢了，半年里大中小报都发了我的长中短篇通讯表扬稿，受表扬的大都提拔和升迁了。但我还是我，还是个文书。
那帮落榜的吕品们，不再与我往来，见面也不打招呼，三次集体联欢晚会上都拿我开涮，戏谑我就知道写表扬稿，死死认定那篇叫小说的玩艺儿肯定不是出自我的笔下，是抄袭别人的，明明根据故事情节还可以写出很多故事的，字数一多，再多，便凑得出一部长篇大作的，为什么就不写下去了呢？！最涮我的那次是吕品，当着很多人的面骂我：“什么熊样儿，就知道拍马屁，记××那一套，吹牛放炮，是严重地侮辱文学，再也不看你那莺歌燕舞了。”
真不明白，我写莺歌燕舞有什么不好，怎么像得罪了吕品一样，有一大报上了我和几位团师级干部的合影，我的眼睛竟然被挖掉了。找他评理，竟然又一次骂我，骂的还是那五个字：什么熊样儿！
不知是熊样儿与人样儿没话可说了，还是人样儿与熊样儿没话可说了，反正这对战友加室友室里室外如同陌生人一般了。尤其我换了新的营房后，路上相见，他比谁都素面朝天，弄得我反而不得不素面朝地。
“老表吕品！吕品老表！”我先朝天，先喊他，喊得亲热，该他朝地了。“我也想退伍。”
“什么？你再说一遍，再一遍，我就相信你是说真的。”没办法，只得听话，只得再说一遍。
“前功尽弃？放弃前程？”
“什么前功什么前程，没有的事，表现难以突出，突不出，要突得出，那要死很多脑细胞，脑细胞死多了，灵魂就死了，只剩躯壳了。”
“团里舞台更大啊，难道还少了？”吕品阴阳怪气。
我说得认真：“退伍了，想请你喝顿好酒，不在喀什喝，要喝就喝到乌鲁木齐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