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再化悲痛为力量
一切都归于平静,从瞎子断气,到坟头插上花圈,玉梅算了算,才三十九个小时。告诉我时,问我算对没,我答这种时间也计算出来,有什么用,没用。她生气一样,哪没用,有用有用。假如我说用处在哪,她肯定生大气的。
“一人死了,好多活人来吃!”玉梅晚饭只吃几口,这句话比几口还多,说了十几次。好像人死有对有错,活人吃死人也有对有错,瞎子的死是错的,活人吃瞎子也是错的,错得我们全村里人真办了一件什么错事一样,家家户户都打了包回家,等于家家户户坐在桌子边吃桌上摆的瞎子晚餐,瞎子还有最后一顿被全村人吃,吃得有滋有味。
“照你的说法,全世界死人的事都是错的,没有对的,那又何必分出对与错呢?没必要嘛。”我批评玉梅这种说法在逻辑上存在严重错误。
“平静着好!”我爸也没吃几口,等于肯定了瞎子死得对,没死错。
“遂了瞎子的心愿,”我娘说,“活着时,还走得动时,街上赶墟回来,坐不坐久了,问要问很多,都是问现话,你崽哪天回来你崽哪天回来,次次走远了,都要招呼一句,回来要他来看我。”
“妈,你怎么不当一回事儿呢?我在家,我知道了,我早就去好好照顾他了。”
“当当当,话说得好听,婆家,公家,门的朝向,是南是北,你都不知道,你在甚么人家?不敢当你爸妈是‘亲家’,我才不敢叫。”妈向着爸:“儿媳妇的面都没见过,哪敢呢?”
“以后叫吧,我爸我妈都会应声的。”玉梅真大胆,“这次,这次如果不出一个这样的大插曲,婚都结了,不是昨天就是今天,就是我和占胜的结婚日子,‘亲家’亲在一起喝喜酒了。”
“没结,不就是还是假的嘛,什么‘亲家’不‘亲家’,都是假的。”
“叫吧叫吧,不是假的,以后街上见着了,一定要叫,让他们高兴高兴。”
“你爸,你妈,哪要我叫,才有得高兴?他们街上溜着狗狗,狗狗穿着花花衣服,冬有冬天的,夏有夏天的,镇上镇下,镇街镇中,那么多人叫,有说有笑,高兴得不得了。”
“叫过一次,”我娘听爸这样一说,说了句内情,“去年冬至节,政府组织打篮球比赛,你爸是判官,在吹哨子,吹完哨子溜狗走时,老头子叫了一声‘亲家’,你爸头也没回,没应半声。”
“多嘴!”爸重重呸娘。
“不是多嘴,我爸,我妈,我最了解。”玉梅说得很轻松,虽然我爸我妈的,对爸对妈真不咋的。
我言归正传:“我明天想动身走。”
“你要走就走,留得住的人不留,我哪留得住。”爸起身要走。妈想说,说的意思可能一样,爸已经说出来了,便不说了。
“爸!妈!”玉梅叫得欢,“我给你们装个座机,城里家家户户都装了,农村正在普及,老是别人叫来叫去,太麻烦人家。还有,我要给占胜买个手机,也摩托罗拉的,我们三方想说就说,想打就打。”
“不不不,都不都不,不要装,买要买,不要那鬼东西。”爸说出“不”的理由:“还是写信好,自古家书抵万金,我没读书,我都知道写家书比说话重要。电话里,说的甚么话,听了就听了,保存不了?信呢,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都在那里,想看就看。”爸走开几步,折回来,指指我,指指玉梅:“你,你,你们两个,还是书信往来好,打电话,电来电去,几百个,几千个,还不如你们两个十多二十封书信。”
“这是事实,”娘向着爸,“顺徕家的老二,人家女方嫌他老是电话不断,缠得烦死了,就是电话打来打去打吹的。”
爸向着娘:“顺徕家的老二,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认得,读书厉害,戴玻璃瓶那么厚的眼镜,一考就考进上海,专门学外国人说话,顶个屁用!找个那么好的女朋友,教高中语文的,漂亮漂亮的,带了回家。人家女的,在学校里天天盼信,一封也盼不来。一个说外语,一个说中语,不吹才怪。甚么造成的?就是电话。”
玉梅闭着嘴巴笑笑,我明白是笑爸爸说错“中语”了,但不是,不是笑“中语”,“中语”并不值得她发笑:“爸,你老是说‘甚么’‘甚么’,‘甚么’是不是‘什么’?‘甚’字,是不是‘什’字?”
“是喽!”我拍玉梅手,“爸说惯了,老一辈人都是‘甚么’,不是‘什么’,‘甚’字,就是‘什’字,‘什’字,就是‘甚’字,‘甚’了几百年上千年了。”
“原来这么源远流长了!”
“这么好的‘农耕文化’,是不是又要收藏?”
死了瞎子吃的最后一顿吃瞎子的真饭还算可以,虽然瞎子的菜式并没怎么动筷,都吃得半饱而已,但话还是说得好,该说到位的都说到位了。
玉梅去伙房洗洗去了,留机会给我和爸妈说说别的话。别的话,我觉得没有,爸也觉得没有,妈或娘,娘或妈,也觉得没有,像不欢而散一样,便真散了。
我已早早进屋,玉梅洗洗后又上个厕所后进屋,问我跟爸妈没说的了,我说根本就没说一句,添油加醋说,我爸我妈老是哀声叹气。
“还在哀声?还在叹气?还不觉得是坛子摸乌龟的事?”
“怪我不该吹了牛皮,我说我这次回来是与你把婚结的。”
“你跟爸妈说嘛,我不是不结嘛,出了这么一桩死人的怪事,这婚怎么结嘛,结了随便摆个酒也要摆吧,假期还有几天了,先天结婚,第二天摆酒,来是来得及,问题是,问题是……”
“问题是你爸你妈的嫁妆还没有准备好!”两天里,这还是我第一句说得高兴。
“那倒不是,我不稀罕。”玉梅稀罕的是非常实际的:“乡下不是有闹洞房的习俗吗?摆的是喜酒,闹的是洞房,刚送走瞎子爷爷,我们两个又来热热闹闹,给个五星级宾馆入洞房,我入得好吗?你入得好吗?”我笑说玉梅玉梅,你别冲着我发脾气似的好不好?给个六星级七星级宾馆洞房我也不想入呢,我只想走。玉梅说那好,我给爸妈解释解释。
玉梅真没挽留我的意思,我真得作作准备了,床底下拉出迷彩服皮箱,拉链拉一半,就连声问大衣呢大衣呢我的军大衣呢?玉梅答送人了。
“送给谁呀,除了你爸,我没想送谁啊!”
“我爸有的是,什么昵子的,什么毛皮的,都有,几大件呢,哪用得着你管他穿衣戴帽。”
“你管谁了?管我爸了?”
“不是,你爸是你爸,你爸你管,你不管你爸,我才不管你爸呢。”玉梅说话变异很大,你多,爸多,多得你爸我爸分得一清二楚,我适应不了。
我当玉梅搞恶作剧藏在哪里,东寻西找。
“找不到了,埋进土里了!”
我猜了个百分之七八十,还有二三十猜不准,不得不问:“怎么埋的?什么时候?”
“昨晚,深夜深夜,三四点吧。”玉梅眼里噙满泪水,“瞎子爷爷只有一只十五瓦的孤灯相伴,你睡得香,知道你今天事多,没叫醒你,我听荷花说,只有她家买了一床‘盖被’盖在瞎子爷爷身上,爷爷不冷吗?”
盖在死人身上的“盖被”是什么被,我是知道的,根本就不是被,不是薄薄的,非常非常薄都不能形容有多薄,只能说就是一张纸那么薄。不是御寒的,是给死人看的,不对不对,是给活人看的,不对不对也不对。总之,说,一定要是这样说,说成是“盖被”。儿孙多,“盖被”多,大户人家是大户人家。像瞎子,自己生前没备,死后,有可能一床“盖被”也没有。
“你这么大胆?你一个人?”
“有什么怕的,爷爷是老死的,我当他那天晚上当着我的面睡熟了,我给他盖上被子。”玉梅说得立功一样:“幸好我盖得早,迟半个钟,棺材盖钉钉子了。”
玉梅一抹眼泪,赴倒床上,嚎啕大哭,我赶紧拉起床上那床真正能防冷御寒的真“盖被”盖在她身上。
我脸颊早已挂满了泪水,鼻子酸酸的,口里酸酸的,打开门,在漆黑的夜里饮泣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