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正黄瘦的面皮气得青一阵白一阵,有心与这无赖争辩几句,又看对方衣着整洁簇新,凫子皮的大氅翻着杂绒,青衣青靴,短打利落。眉眼尖酸,两撇老鼠须,吵骂起来颇有点家犬叫嚣的阵仗,说不定是哪家乡绅门派的仆役。
他口中道着“对不住,对不住”,心中默念“人不与狗置气”,匆匆地想走过去。
没料到对方却来了劲,上前一步薅住了穷老道那件单袍的衣领子,叫嚷得整条大街都听得见:“老不死的,你知不知道怎么道歉!嘴里面嘟嘟囔囔什么呢?爷爷我今天输钱,准保是因为遇见了你这个丧门星!”
“那你还想怎么样。”胡清正虽也是老好人的脾气,但这一天接连不顺,泥人也有三分脾气,只将手抚着拂尘柄等他开口。
“怎么样,”那无赖三角眼一转,盯着老道手里抱的花盆,心中暗喜。他虽是个针鼻大小的采买,好歹也是宗派外门出身,比起寻常当铺的伙计多了几分眼力。“把你这养气草赔给我!”
这无赖名叫苟四,昨日被采买管事的打发出来买一批末等灵植,拿钱进了镇子,路过赌坊腿便软了。苟四平日里都是先买货品,暗中压价克扣出一笔钱来,再去滥赌,这次却想着多拿点本钱,说不定运气来了赚得更多。没想到运气如此之差,一晚上便把钱输光了,
空着手回去万不可能,但他若是能带回这一株隐隐泛着灵气光泽的出众养气草,也不至于被赶出门派了。
老天爷还是照顾他苟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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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有人。”叶庭识海里的声音突兀响起。
“人?”叶庭歪着叶子打量四周,老道与无赖这番吵闹,附近已经围了一圈闲人。
“至少筑基的那种,这些普通人算什么。”滕老仙将自己的精神之力缓缓隐匿于叶庭的灵力中,如蛇般收敛声息。“叶小友,我问你,你用什么观察这世上万物的模样?”
“眼……?不对,应该是用神魂。”叶庭下意识地回答后才觉得不对,养气草哪里来的眼睛?
“正是如此。草木无眼,但我们只要去看,便要看到他们人类看不到的东西!”滕老仙哼了一声,颇有些睥睨之气。
“前辈,那要怎么看呢?”叶庭把神识凝在正在争吵的老道和无赖上,不知是不是上辈子当惯了人,他所看到的没什么特殊之处。
“你就只盯着那个敲竹杠的,看他腰间。一只练气初期的蝼蚁而已,给他八个心眼他也发现不了你,使劲看!”
“!!!”养气草像羊癫疯一样扭来扭去,憋着一股劲儿。
这凝聚魂魄之力集中在一点,就仿佛眼也不眨地瞪人,叶庭“看”得久了,只觉得神智克制不住地涣散,透过一点看见了一片朦胧幻象,恍恍惚惚中瞥见那无赖腰间系着个木腰牌!
“好像是个牌子……写着上清宗?”居然真能看到!叶庭精神一振。
“上清宗?你确定不是太清宗吗?”滕老仙沉吟道。
“确定。”
“那就是个无名的小破门派。也对,以太清宗那帮假正经的嘴脸,才不会招这样的蠢货。”残魂又嗤了一声,“机缘不大,也是机缘!小友,你想不想搏一次天天有灵气修炼的机会?若是运气到了,化为人形倒也不难!”
“我无所谓。”叶庭觉得做一株养气草其实还挺符合他的脾气。
晒晒太阳打打瞌睡,岂不是比为人简单百倍?
“……那你想不想替老道解解气?”滕老仙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怎么去评价这条懒狗。
“想。”养气草摇了摇叶子。
“那我们就做个局,玩玩这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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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总管,你这手下的采买可不利落。”
就在这赌坊对面的茶馆阁楼之上,两个修士对坐品茗,年长些的望着街上那一片混乱乐呵呵地开了口。
“走了后门的憨货而已。我早就知晓他那些歪劣毛病,只是不好发作,叫李老板见笑了。”年轻些的那个摇了摇头。
“岂敢岂敢,我那当铺的伙计,不也刚把凝神的灵植放跑了。”原来这李姓修士正是当铺的老板。
“李老板真是说笑,一株小小的养气草而已,凝神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孩童神智,又值几个钱。”商洪放摇了摇头。他身为上清宗外门总管之一,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这倒也不尽然,你看下面——”
胡清正与那苟四吵得面红脖子粗,突然间愣了一会神,脸色古怪地自言自语了几句,最后抱拳朝着围观的路人们拱了拱手。
“这无耻家奴要来敲诈我一个出家人,只好请诸位老少爷们做个见证。我且问你,你赌输了一夜,可敢与我再赌一局,看看老天爷是否庇佑恶人?”
“好哇,怎么赌爷爷我都奉陪!”
苟四心中暗喜。这老道怕是昏了头,敢和自己叫板。不说自己对赌技颇有几分研究,就算真输了,这一群百姓还能奈何得了自己一个门派中人?
“我们就赌摇骰子。要是赢了,这养气草就归你;输了的话,你得在你主子面前给我赔礼道歉。”胡清正照着叶庭的话分毫不差地开口。
“要得!”没等苟四答应,好看热闹的百姓们已经哄然应声,有几个腿快的到那赌坊里借了摇盅和骰子,甚至还有不少人从赌坊里跑出来看他们对赌热闹。
老道捏着胡子,排开三枚骰子盖进盅里.
脑海中叶庭的声音不紧不慢:“大叔放心,随便骰便是。有我在,他赢不了你。”
胡清正腕子一抬,将摇盅举起来缓缓摇动,练气大圆满的境界乃是多年水磨功夫,一股灵气笼罩手中,陡然升起百般变幻不定之力!
穷老道居然是个修士,围观百姓惊呼出声。苟四不屑地吐了口唾沫,这么大的年纪,是条狗都能筑基了!他留神听着那骰子响动,待到摇盅落定后大吼出声:“五六六,给爷大!”
胡清正一抬手,却是四五六三面。
人群中有个大汉嚷嚷:“你小子运气不错,居然还蒙上了两个。但凡昨天有这运气,也不至于被扔出来!”似乎是之前一起与苟四一起赌过的地痞。
苟四也是面露得意之色。穷要饭的想赢他,除非三面都猜对,若有这赌技还至于穷成这样?
他也抬起摇盅,将里面三颗骰子摇晃得疾风骤雨一般,不给胡清正一丝探查的机会!
老道眼睛一闭。
叶庭的神魂陡然向那骰盅扑去!
“不过是个小小练气修士,想发现凝神灵植的观察,痴人说梦。不过小友可要记得,这小动作逃不过筑基期以上的眼睛。”滕老仙的残魂朝着那茶馆轩窗的方向一瞥,又继续隐藏起来。
摇盅落定,养气草晃了晃叶子。
胡清正睁开眼:“二四六!”
苟四一怔,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他连骰盅都不用掀,因为老道所说正是他亲手摇得的数字。
他站起身来打量了一圈围观百姓,又鼓了鼓双掌,突然拧身亮出一道法符,向着穷老道的面门拍去:“好贼道,原来你伙同这一帮杂种诓我,爷爷我就先送你去归西!”
那道符隐隐透着灵气光泽,胡清正平生见也未见,一时不防,眼看就要中招!
茶馆里传出一声淡淡的斥责:“糊涂!”
海浪般的威压应声而起,苟四的手指离胡老道毫厘之间,硬是无法寸进!
胡清正额角缓缓流下一滴冷汗。
只见两个中年修士信步迈出对面高挂茗字的小楼,前者朝着赌坊里涌出的门丁管事和一众百姓摆了摆手:“叨扰诸位看了上清宗的笑话。苟四,拿着门派的拨钱滥赌,办事不力,品行不端,你可知错?”
那无赖见他来了,反而豁出去般大骂起来:“商洪放,我就知道是你给我设的套!有本事你将我赶出上清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和第三峰的老人家交代!”
那赌坊管事的冷哼一声:“苟四,你还欠着我们二百两银子,可是要上清宗还?”
眼看着局面僵硬,另一位修士出来打了个圆场:“诸位,看在我李某人的面子上行个方便。这位道爷刚才要到我的铺子里卖养气草,我那伙计不长眼,险些错过了珍宝。这凝神有灵的养气草,万里挑一,我愿出五百两银子买下,替上清宗的伙计还了债,也给道爷赔个不是,你们看如何?”
商洪放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却未开口。他本来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外门里的耳目,还特地在赌坊安插了人口套走苟四的钱,谁知道这李老板横插一脚,想了个人人满意的法子,倒叫他无话可说。难道就让这养气草落入他手?
“这两个筑基修士不傻,都看出是你用探的骰盅了。”滕老仙的声音微不可查,带了一分运筹帷幄的得意。
叶庭愣神。如此,他便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吗?
“李仙长,多谢美意,只是银钱于我一个出家人无用。在下惭愧,倒有个不情之请想问商仙长。”胡清正突然开口,一躬到地朝着两个修士作了个长揖:“敢问仙长,可否让在下携养气草拜入上清宗外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