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飞至悬浮位置最低,面积也最大的那座山峰时,叶庭扒拉着花盆的边缘往下看了一眼。
在浓密的云海边际,似乎有两道刀砍斧凿般的险峻山脊,中间劈开了一道裂谷。上清宗的七座山峰就倒悬在这裂谷中。
他又仰头,看到山峰与山峰之间连着大小不一的浮土,同样被浩渺仙气托着,形成一条条细长的小路。隐隐约约有人影在路上腾挪跳跃,大概是还未筑基没法驭剑的修士。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第七座山峰名叫天外峰,也是我上清宗的外门。取天外两字,是告诫刚刚踏上修道之路的弟子,戒骄戒躁,脚踏实地。”商洪放将飞剑落在山脚,向上乃是一道长长的台阶,百丈通天一般,极远处也能看到巍峨伫立的仙门。
胡清正不住地点头,跟着商洪放拾阶而上。
叶庭想来,这一番诫勉之言和颇为形式主义的楼梯,原都应该是为年轻弟子设立的。胡老道练气大圆满的境界,爬起来毫不费力,只是连累他小小的养气草颠来晃去,有点头晕。
这山路上稀薄的云雾,都有灵气暗含其中。养气草舒展开叶子一呼一吸之间,便能炼化丝丝灵力,虽然不多,但日积月累,对修行必有裨益,怪不得老道如此想进宗派。
凭良心讲,叶庭还没想好自己是否要踏上修道之旅。
化形与否,与它被炼化成丹或得道修仙的未来,似乎都只是很遥远的概念,炼化灵气也只是本能地汲取力量。
天光渐暗,他望着云霭间的落日,只想明天赶快到来,好晒上暖洋洋的日光。
“商总管回来了。”
仙门上高悬着上清宗三个大字,仙门下有个蓑衣老翁。
老翁坐在蒲团上,蒲团铺在茶炉边,炉子里吊着一个咕噜咕噜滚开的茶壶,那茶水被舀出来,还在寒风里冒着升腾的白雾。老翁一口饮下,居然也不怕烫。
“回来了,周伯。这是我外门要收的弟子,您先记一下。”
老翁抬头看了一眼胡清正,从怀中掏出个厚厚的簿子,摇了摇头:“往来之人,我是肯定要登上的,闵总管那边,估计不会放他入门。”
“总要先试试看,过了祖师爷那关就好说。”
“也对,干什么不是吃饭!人也是,草也是,都是要吃饭的嘛。祖师爷说不定就赏饭吃了。”老翁嘴里嘀嘀咕咕,谁也没听懂。
叶庭伸着茎杆往前看,进了山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尊三丈高的铜像,雕刻着道冠高高,道袍飘飘的一个老者,眉目淡然,若有所思。
“有趣!别的大宗派立祖师爷像,总会在上面设置多重禁制威压,好让新弟子不自觉地生出敬仰之心,甘凭门派驱策。这上清宗的祖师爷,小友你看了有什么感觉?”滕老仙的声音陡然响起。
“我……有点好奇,他在想什么。”叶庭凝视着铜像面庞上那股磨铸出来的思虑之色,歪了歪叶子。
“一群蠢材!光是爬楼梯便爬了一整天,这样的毅力有什么资格修行!你们都学着点小孙少爷,十八岁便能练气,这才是真正的天纵之才!”
一道尖酸的女子声音,先是咆哮,后是谄媚,这滴水不漏的小人狗叫倒是把几个人的视线都凝聚过去。
只见那铜像旁边,站着正在叉腰呵斥的中年女修,一脸泼妇样子,令人望之生厌。
她脚下摆放两排蒲团,上面跪着五六个满头大汗,气还没喘匀的小孩子,平均有个十二三岁。
第一排正中是个盘腿坐着的青年,一脸地不屑:“闵姨,早知道要和这帮废物一起修炼我就不来了。咱们宗门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直接把我送进内门不好吗?”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教条老套,确实讨厌,等宗主出关了,咱们峰主肯定会跟他说道说道。别那么着急嘛,难道你就不想闵姨?”那女人居然还抛了个媚眼,只看得叶庭满头黑线。
她眼风挪转间,也看到了商洪放一行人走来,嘴脸瞬间变幻,冷冷地抱着拂尘甩了一下:“商总管,有客人?苟四在你之前出的山门,怎么还没回来?”
“他办事不力,与我有甚相干,闵总管说笑了。”商洪放也懒得给她好脸色看,指着蒲团让胡清正前去参拜:“这是我相中的弟子,正巧与你那一批小家伙同时拜入上清宗。”
“商洪放,你是疯了?”那女修的声音陡然拔高,横在胡老道面前指着他鼻子吵嚷起来,“这是哪儿来的老乞丐,元寿将尽,才修了个练气!我这一批苗子好歹都是少年炼体,孙少爷更是早早练气,你塞这么一个老东西进来埋汰我?你一个采买总管,想来插手我纳新总管的事?”
“闵丽,你还有脸开口!沉月刚被人推下藏书阁,不过半日你就把你手下的狗派出来接管灵植苗圃,居心何在?”
“还不是因为人手不够,你家宝贝女儿歇了,谁照看苗圃?”
“谁照看?今日我便把人领来了,你待如何?”
“就凭这个老家伙?没门,休想过我这一关!”
“往年收徒都是直接过祖师爷的门槛,你纳新总管的名头不过戴了半年,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想咬我商洪放,先去把你的主子叫过来!”
“你……!”女修的脸色已经像酱菜坛子一般。
“闵姨,别管他们了,反正这半截入土的老头也过不了祖师爷的关。”那被她称为孙少爷的青年倒真是个混人,连该帮谁说话都不会,望着渐黑的天色跺了跺脚。“我还等着回止戈峰吃饭呢!”
“罢了,那就给小少爷一个面子。”闵丽一脸怨毒地盯着商洪放,朝着一众十几岁的小孩子撒气叫骂起来:“你们还不去给祖师爷磕头上香,等着滚回家吗!”
“都边上去,我第一个!”
孙少爷从蒲团上跳起来,冲到供奉着铜像的桌案面前,点燃三支檀香插进香炉里。他刚才还坐没坐相,这时倒是老老实实地回到蒲团上跪着磕了三个响头。
“上清祖师在上,请受弟子孙伯嵘拜!”
一炷香燃尽,雕像身周突然涌上一股灵气,那铜制的苍髯间突然吐出一个洪亮的音节:“允!”
两只古旧铜手原本捏着高妙深奥的指决,灵雾缭绕一阵,幻化出两样东西。
在雕像饱含思虑的双眸间,一股土黄色的灵气凝为三个大字——常思土!
“胡道友,你看。祖师爷左手上乃是上清宗弟子的腰牌,有此牌才算正式加入宗门身份,上面刻着的正是这姓孙的名字。”
“唉,不知上清祖师可会认我这个庸才……”
“道友不必担忧,且看天命。祖师爷右手上的乃是门派赠予弟子的一件宝物,若是弟子叛出师门,或是身死道消,宝物都会回到上清宗。你看,给他的乃是一枚护身玉佩。还有苟四那道灵符,也是祖师爷所赐。”
“这上清宗还挺大方。”滕老仙嘀嘀咕咕。
“商仙长,那祖师爷双目前的三个字呢?”见老道的视线望着宝物愈发灼热,叶庭忍不住凝出神魂去问那灵气化字的异象。
“这,倒是不好解释。咱们修行者都知道灵气基本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但这属性前的二字注释,如今修道界也没有定论,只能说是修炼何种心法剑诀的无形趋势。祖师爷给了这批语,你便要悟。”
“比如这常思土……”
“呵呵,估计是是劝这个蠢材多动脑子,土系之人大多思虑欠佳。这常思土,我上清宗每年纳新都能是见上几次,可惜你没见过林师妹的凤凰火。她当年入门时,流焰当空,煊赫九天,何等的风光!”
叶庭忍不住心向往之。他也知道自己灵气定是木属性,没什么惊喜。
孙伯嵘拜完祖师,也不打招呼,急匆匆地就往其他峰去了。
有一个小孩,拜后铜像没有开口,也没给出腰牌与宝物,只将灵气化为无根水三字。他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闵丽连口都懒得开,给了个眼色,便有手下将这少年请下山去。
“无根水,便是化不出批语的水,在修炼上难走太远的,闵丽这回看走眼了。”商洪放望着那少年被拉出去还难以置信的背景,摇了摇头。
有一个灵气批语化为万钧土三字的,宝物乃是一柄流转金芒的小锤,颇为扎眼。闵丽阴沉的表情和缓下来,稍微勉励了几句。
剩下的几个小童,基本也都拜过了祖师爷。
胡清正踟蹰着,不知是否要上前。
“胡道友,该你了,别太紧张。”商洪放笑了笑。
“商总管,要是他没得到祖师爷降的腰牌,我可要如实禀报到二三峰的仙长面前,治你办事不力之罪!”闵丽就倚在桌案边上,阴沉地盯着胡清正上前敬香,她目光如蛇,惹得老道额角直冒冷汗,内心惴惴不安。
“大婶,麻烦你让开点。”
突然之间,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四下里这几个修士,连同刚入门的小孩,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谁?谁敢叫我大婶!!!”闵丽暴跳如雷。
养气草的花盆被胡清正摆在身后的蒲团上。
叶庭放出神魂,催动上山这一路上重又吸收的灵气,天色昏暗中诡异的绿火如同一双幽深之眸,牢牢地盯着闵丽。
以他现在的功力,传音到这么一群人耳中确实困难。
但有些事,想到了便要做。
“旁人参拜,大婶你站在中间,肆无忌惮,当真不怕祖师爷显灵降罪于你么?”
闵丽本就是练气修为,探查不到叶庭灵力波动。她抬头一看,铜像冷冰冰地立着,面无表情,自己心就虚了几分,阴恻恻地嘀咕着走向一边。
“唉,小友,我真是屡次承蒙你相助……”
胡清正跪在蒲团之上,感慨万分。没有那女修在旁,他总算松一口气,安安稳稳地给铜像拜了三拜。
一炷香尽,又过了片刻沉默,铜像开口:“允!”
他双手之物,凝为实体,缓缓落到胡清正身前,乃是一块同样写着名字的木质腰牌,和一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酒葫芦。
铜像双目之间,凝出三个大字,带着一股隐隐的嗡鸣之意:百炼金!
商洪放松了一口气。
他也知道刚才是叶庭解围,抱起花盆笑眯眯地弹了一下养气草的叶子:“叶小友,你倒真是胡道友的福星。这百炼金虽为普通金灵气,却也是修炼剑道最合适的灵气之一。我上清宗本是剑宗,遇到这类灵气祖师爷都会给过的。”
“那便好。”叶庭望了望喜笑颜开的胡清正,又望了望和颜悦色的商洪放,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那个,商仙长,我可不可以也拜一下祖师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