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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尔虞我诈

微风轻柔地拂过水面,慢慢地漾起一层又一层涟漪,带着落于其上的一片落花,不知要漂去哪一个角落。就像那些在无知无觉中度过的时光一样,再如何想法子也抓不住。

百无聊赖的玉石匠人张二宝透过窗子看着地上扬起的尘土,想着方才那个纵马离去、穿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不由好奇心起,问坐在一旁对着一只玉镯不断叹息的掌柜曹方硕:“那位是魏王殿下吧?好大的气派!”

“可不就是魏王吗!近来这魏王可是出尽了风头,又是著书又是出使的。”曹方硕放下玉镯,正一正头上戴着的黑色顺风幞头,“从去岁起,京中便常有传闻,说太子失德,魏王即将上位。”

“又是老故事了。不知这一次到底鹿死谁手?”张二宝的八卦心思因着这句话而被挑动了起来,“可不是还有吴王吗?吴王迟迟不离京,倒是搅得这一潭浊水更浑了。不过,他这几年任职大理寺,风评可好得很呢!”

曹方硕笑着拿起手边的羽扇:“名不正言不顺,吴王再好又有什么用?”

张二宝于是更来了劲,凑近曹方硕听他娓娓道来。

吴王府中的书房被整片松林环绕,冬暖夏凉,十分适宜人居住。加之李恪从小酷爱收集各朝古书,故而书房中的各种布局都是仿西周式风格,显得古朴大气,别具一格。

这日李恪起得很早,一连两个时辰都在其间作画。各式染料逐个摆放在书案上,李恪用两块镇纸将白纸压得服帖之后,便蘸上几许调和好了的茜草汁,在中央迅速起笔画上几笔。芙蓉色的牡丹花娇美明媚,却又隐约透着几分清扬高洁。李恪的嘴角微露笑意,便又抬手在四旁徐徐地画下五朵大小不一的花瓣,将笔放入清水之中洗净后又提笔画下了牡丹的花心。

花叶不可用太过浓烈的绿色,两色斗艳,喧宾夺主,这样便难衬出牡丹的艳丽,未免显得俗气。李恪想了想,便在湖绿色的染料中加了些许黑墨,颜色虽暗淡了许多,却不那么刺眼,倒觉得舒服了不少。绿叶缠绕在六朵红牡丹旁,安静地衬托出它们的高贵雅致来。李恪将画笔搁到一旁,从笔架上又拿下一支笔,站起身来,思索须臾,旋即在画的右上方用小篆随手题上了一首小诗:

满园芳菲尽,卿始吐香开。

花中倾城色,疑是天上来。

富贵风流极,夺目姿娇态。

韶华本易逝,回眸犹自哀。

写罢,他便从旁边的小锦盒中拿出一方私印,蘸上印泥后重重地盖了上去。

王府管家武梁犹自在旁念着手中的一摞请柬:“六月初八,襄阳长公主五十大寿。六月二十六,韩王妃之弟娶妻。七月二十,高阳公主出降。八月初二,尉迟将军家小孙子满月……”

这么些年,朝臣们大多看出了李世民对李恪的重视,便都有意要结交于他。李恪对此倒是颇不以为然。他边清理着画笔边道:“怎么这么多?还有吗?”

武梁数了一数才道:“还有六份,都是近两个月的。殿下,这些不是皇亲就是勋臣,您不能不去啊!”

“谁说不去了?都去!”李恪用红丝带将干透了的画卷扎紧后放到面前的青花瓷瓶中,“你去帮我准备礼物吧!把请柬都放这儿,等晚些时候我写完了回帖,你再挨个儿送过去。”

“三弟莫要忘了下月我们家守规的周岁生辰!”武梁正答应着,却听外头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萧锐大跨步地走了过来。他头戴紫玉金冠,面容清瘦,浓密的眉毛下面一对深眸熠熠生光,高挺的鼻梁衬得他整个人分外有精气神。

李恪看到他,赶紧起身相迎道:“姐夫这几日不是应该很忙的吗?还有空亲自跑一趟?”

萧锐双手捧着帖子送到李恪面前道:“给吴王殿下送帖子,再忙也得来不是?”

“那就多谢萧少卿了。”李恪微笑着接过帖子道,“给我外甥的礼物,我定然会好好准备的!”

萧锐揽衣坐了下来,看着李恪那对闪亮的深邃明眸,颇有些感慨地说道:“都已经四年多了,你还不想娶妻吗?陛下昨日还在与我抱怨,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王妃。不过他也说了,他是不会逼你的。他对你可是够纵容的。其实,太子给你介绍的那位苏姑娘生得不错,对你又痴情,你难道真的不考虑?”

李恪笑道:“表兄不在,倒是轮到你在我耳边唠叨了。行了,我如果遇着好姑娘,一定马上告诉你们,到日子请你们喝喜酒!”

“算起来江夏王叔和祯卿护送着文成公主也该到吐蕃了,估计再过一个月半个月的就能回来了。”萧锐拿起手边的蒲扇扇风。

檀香的气味随风慢慢地飘散在空气中,李恪悠长地叹了口气,缓缓道:“雪雁妹妹年纪还这么小,又从小被娇养在王府,一朝远嫁那蛮荒之地,纵然丈夫是一国之主,到底也是可怜。”

萧锐想了想,摇头道:“你是吴王,是陛下重视的儿子,这话,本不该从你的嘴里说出。”

“这是最好的安排,我当然知道!”李恪甩了甩手臂说道,“姐夫就当没听见就好。你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今儿难得好天气!”

“那可不行!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可是答应了你姐姐中午回府和她一起吃饭的。”萧锐将蒲扇扔到李恪的手中,道,“再有,我那小侄女最近住在我府中,我得好好照顾着,不然父亲会生气的。”

李恪素知萧锐与长姐的感情十分要好,往日只是羡慕,而今却又陡然有了些淡淡的感伤。四年了,他早不再纠结于景玥的事,可他同时也将那扇关于爱与婚姻的心门紧紧地锁住了。他不愿付出,也不敢付出,因为他不确定他的付出是不是能够得到回报。所以,他宁愿选择孤独,哪怕是孤独一生。

骊山峰峦叠起,风景秀丽,因山形似一匹奔跑的骊驹而得名。从先秦至今近千年来,这里一直都是皇家行宫和围场的所在地,故而平素极少有外人进入。李恪在疾奔数十里后,终于勒住了马缰绳,缓步徐行。他并没有带上弓箭,因为这个季节是鲜有虎豹之类的猛兽出没的,至于那些温驯的动物,他绝不会去轻易猎杀。

李恪的这匹白马是与杨政道的马一起养大的,非常聪慧,也非常通人性。每一次,不论跑得多远,它都会按原路返回。可是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已经连续在同一个地方转了三四圈,不知不觉地,竟已经到了密林深处。李恪向来是不记路的,看着它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心里便不觉有些慌乱了。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声猛虎咆哮的声音,并且越来越近,近得已经依稀可见猛虎了。一阵狂风吹过,只见那猛虎足有六七尺长,吊睛白额,一脸的凶相,血盆大口中几颗尖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每走一步,大地就随着它而震动一下。白马一见如此凶悍的庞然大物,便吓得往后一倾,发出了咴咴的哀叫声。李恪见状,也是心下一惊。他上一次见到猛虎还是在十多年前和李世民一起狩猎的时候,那时他与李世民同乘一骑,并且手中有武器。

可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又是徒手。或许是因为饥饿,猛虎听到了白马的叫声,便加速向这边走来。白马因为害怕,居然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李恪一下不知所措起来,下马逃跑是根本行不通的,而骑在马上,更是无异于等死。他便索性心一横,就随他去吧!猛虎越来越近,近得都可以听见它的呼吸声了。李恪将眼一闭,咬咬嘴唇,拉住了马缰绳。

就在猛虎离他仅仅七八尺远的时候,从后方飞来一支银白色的羽箭,极其精准地射进了它的喉咙。猛虎一瞬间就失去了战斗力,前肢一软便倒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唰唰飞来两箭,射中了它的胸膛和一只眼睛,猛虎只挣扎了两下便彻底不动弹了。

李恪看着方才还威风凛凛的猛虎一下子便在他面前倒了下来,又是惊又是喜,更多的则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此人的箭法之精准尚且不说,这胆识确实也非常人可及,倒不知是哪一位豪杰人物。这样想着,便忍不住扯动了一下缰绳,白马见猛虎已死,也就听话地掉转了头。

只见他身后站着的却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手中拿着弓箭,正骑在一匹头大额宽的棕色大马上好奇地望着李恪。她身穿一袭紫檀色鸾凤衔花纹样的胡服长袍,头戴着帷帽,帽裙上镶有数颗闪亮的紫萤石,刚好遮挡住了她的整张面孔。微风吹过,白纱帷裙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脸上,她这才伸手将帷帽摘了下来。

李恪见她的双眸明澈,似饱含凝露一般,肤色较一般女子更为白皙,嘴角还有一对小小的酒窝,显得绰约多姿,英气逼人。一时间,李恪不由便看呆了,若不是这整片林子都空荡荡的,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小姑娘竟可以将一只无比凶悍的猛虎射倒。

小姑娘一见他这个样子,只以为他还惊魂未定,便朝着他粲然一笑。这一笑,她的两个酒窝便越发深了:“哪有像你这样的,见到老虎过来还只站在那儿等死!真是笨透了!”

李恪听她说得直白,也忍不住淡淡一笑,上前了两步,说道:“惊慌失措,亦是人之常情嘛!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府上何处?改日我必登门拜谢!”

这话问得显然有些唐突了。可那姑娘仿佛并不在意,坦然相告道:“驸马都尉萧少卿是我的堂叔。”

李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早间萧锐说的那个小侄女便是她。好一个萧姑娘!当真令他惊叹。于是他又笑:“前梁国孝靖皇帝是你的祖父,原襄城刺史萧铉是你的父亲,是吗?”

“你如何知晓?”

“孝靖皇帝是我舅公,萧少卿是我表舅。”

姑娘将手中的弓箭收到马背上的櫜鞬之中,想了半晌,方拱手说道:“淇奥见过吴王哥哥。原来,你真如他们说的那样,长得一表人才啊!”

李恪听她那毫无掩饰的夸赞,又看看她脸上隐隐浮现的红晕,心中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几分怜爱之意。于是他又道:“妹妹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淇奥。”

“淇奥,淇奥……”李恪在心里默念了这个名字好几遍,忽看着她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妹妹这名字起得真好。”

淇奥听他用这般好听的声音念着这首诗,心不觉微微一动道:“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常说,女子和男儿是一样的,所以,他从小就请了最好的先生教我读书和骑射。他说,女子的归宿不只是嫁为人妇、相夫教子,也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

李恪点头道:“他说得没错。”

“可惜他三年前就已经故去。”淇奥的眼圈忽地有些泛红,转而低头抚摸着她那匹棕色大马的浓密皮毛,又凑过来看了看李恪的这匹白马,说道,“我的这匹马名叫轻云,你的呢?叫什么啊?”

“我的……”李恪想了半晌,只好说道,“我虽养了它许多年,倒还真没给它取个像样点的名字呢!”

“那……我来帮你起一个!”淇奥从发间拔下一根银钗,在白马眼前晃动着逗它玩,“就叫流风吧!”

天上忽地下起了大雨,那马儿似乎才缓过神来,兴奋地朝天叫了两声,仿佛对自己的名字颇为满意。淇奥一脸认真地看着李恪说:“流风同意了,那你呢?”

“你都叫它流风了,我岂有不答应的理啊?”李恪啼笑皆非地说道,“不过,这名字确实不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我的流风恰巧和你的轻云是一对!”

淇奥一听这话,便低头莞尔一笑:“都怪这洛神,长得那么美,让人忘都忘不了!”

“洛神何其无辜!要怪也得怪陈思王的赋文太迷人!”李恪骑着马又前进了好几步,转头对淇奥说道,“妹妹常常一个人出来骑马吗?萧少卿倒也放心?”

淇奥听了他的话,抬头一望日暮西山的景象,便吓了一跳,忙拉住缰绳快奔了几步,忽又回头对李恪说道:“吴王哥哥,我先走了。再不回去,小叔叔该着急了。”

李恪点点头,忽而又朗声说道:“过几日我来萧府找妹妹说话。”

几日后的黄昏时分,李恪带着刚刚写完的回帖去了萧锐府上。经过三条曲径小道,李恪才到了内室之中。襄城公主正哄着襁褓中的守规玩笑。李恪上前施了一礼,唤了一声:“姐姐。”

小守规伸出那只胖乎乎的小手,直朝着李恪笑个不停。李恪赶忙接过孩子,抚摸着他柔嫩白皙的面庞,心中情不自禁地涌动起许多的温柔来。襄城公主看着他抱孩子时的娴熟模样,不由道:“三弟既如此喜欢孩子,还不赶紧娶个王妃回来!”

“明珏,你就别为他操心了。他一辈子不成婚也不妨事。”萧锐看着守规在李恪怀中欢脱的小模样说道,“至少他能有时间陪咱们儿子玩。”

李恪回头,并不理会他,只是朝着他身边的少女颔首道:“淇奥妹妹也在,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吴王哥哥,”淇奥微笑着看向桌案上的一幅画说道,“你快来看看这画,小叔叔刚刚把它送给我了呢。”

李恪走向前两步,很认真地观看一番,见那画的上方是一大片被迷雾包裹着的嵯峨高耸的山川,四周为数十棵奇伟挺拔的松柏,延伸至山脚则是一条结了冰的河流,河流周围的雪地上有十几个神情各异的嬉闹的孩子,围绕着他们的是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脚印。画的左下方留有一方印章,李恪惊道:“展子虔的画,难得!”

淇奥的面上洋溢着止不住的喜色:“这是他的《踏雪图》。人人都说这画散佚在隋末战乱之中,哪知如今竟还能重现于世。虽然只有半张,但已经十分珍贵了。”

“展子虔的山水画真算是瑰丽奇葩了。”因为兴奋,李恪的语速不自觉地快了几分,“这《踏雪图》以松柏的青绿色和小儿身上穿着的大袄松花色为主色调,巧妙地掩饰住了寒冬大雪天里的沉寂,稳重中不失灵动,灵动中又透着从容。不愧是隋朝第一画家。”

“他能得到此等美誉,靠的不仅是卓尔不群的画技,更是刚直不阿的人品。”淇奥身上的那件蜀锦细纱广袖流仙裙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显得闪闪发亮。

李恪转眸笑问道:“妹妹认为人品比才学更重要吗?”

“也不皆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食不果腹的战乱年代,谁能给之以温饱,百姓自然认谁为主,哪怕此人曾经抛妻弃子,杀人如麻。”淇奥不假思索地侃侃而谈道,“可在如今此等太平年代,陛下又是千载难逢的治世明君,用人自然不能‘唯才是举’。正如那新科进士葛文新,不仅在母丧期间停妻再娶,更兼吞没原属其幼弟的家财。纵然他确有经世之才,陛下不也下令永不任用吗?”

淇奥的话音轻柔婉转,似春日百灵一般令人心悦。李恪的心似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深深撞击着,那种强烈的震撼与渴求似乎一如表兄之于雪鹭,萧锐之于长姐,抑或是母亲之于父亲。

萧锐听他们旁若无人地谈得这般投机,心下一动,立刻与襄城公主交换了一个彼此了然于胸的欣喜眼神。

过了许久,李恪方才替淇奥拨正了她发间的步摇:“妹妹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见识,实属难得。怪道姐夫总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萧锐与萧铉虽说是堂兄弟,可彼此年纪相差甚大,又长年不在一地,关系自然没有那么亲热。直到三年前,萧铉病逝,他们前往襄城奔丧之时,萧锐才第一次见到了淇奥——萧铉唯一的血脉。那时不过十来岁的淇奥表现出了令他难忘的坚韧心性。此番淇奥入京,萧瑀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他好生照顾。萧锐虽然隐隐猜着了父亲这是要为她择婿之意,却不知李恪究竟是不是他老人家心中的理想人选。

“姐夫……”李恪见萧锐一脸沉思状,便唤了他一声道,“你是从何处得来这《踏雪图》的?”

萧锐一听此话,方才缓过了神,暂时不去考虑那些抓不着的东西:“从侯大将军那里花了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他说他是个粗人,最是不喜欢这种文人高深莫测的东西。”

“二十两?”李恪直摇头,“妹妹,我给你二百两银子,你舍不舍得割爱?”

淇奥将那卷起的画抱在怀中道:“那可不行!我又不缺银子花。”

李恪一摊手道:“看吧!侯大将军多可怜。”

正说着话,就有一个小丫鬟趋步叩门进来,说齐长史正心急火燎地要找两位大理寺长官求救,说秘书丞苏亶正因为他家二夫人的死难过呢,今日早晨三夫人却又莫名其妙地死了。苏亶是从五品上的京官,长女又是太子正妃,虽说他并未向衙门施压要求几日之内必要破案,可长史齐长升心里依旧老大不安,就怕有一日这位未来国丈会突然在皇帝面前狠狠参一本,说自己办事不力。

唐朝自开国以来就不设京兆尹,只以雍州牧总揽其职。如今的雍州牧是太子的胞弟魏王李泰。可这些年来,魏王忙着和太子争权争宠,培植自己的势力,这雍州牧也不过只是那么一说而已,真正掌了实职的是雍州府长史齐长升。这位年届不惑的齐长史虽然性子有些大大咧咧,但为官做人倒也正派,平素所断之案大多能让人信服。可如今竟然在休闲时候,直接来了萧锐的私邸,还真是难得。

李恪朝萧锐微微颔首:“咱们去一趟。”

“秘书丞苏家……”淇奥的脑子缓缓转动着,说道,“他们家二姑娘与我是旧交。吴王哥哥,我能和你们一块儿去吗?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一定难过坏了。”

李恪笑着点头道:“那就只能委屈妹妹当我的护卫了。”

苏府位于长安东城德兴坊以南,从外头看上去与一般京官的府邸无异,可里头的装饰却异常豪华考究。苏亶面容清瘦,眼窝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看起来气色十分不好,说话的声音也略有些粗哑:“吴王殿下与萧少卿亲自前来,臣愧不敢当。”

李恪瞧着府中一番鸡飞狗跳的混乱场面,不由得深深蹙眉,再瞧瞧苏亶那灰头土脸的样子,便忍不住对他生起了三分同情之意。其实李恪与太子李承乾的关系向来都还过得去,尤其这几年他在京为官,兄弟俩也时常走动。太子曾当笑话一样告诉他,自己的这位岳父虽然为官谨慎持重,但处理起家事来简直堪比痴儿,虽宠着几位姬妾,却又极为惧内。

此时,苏大夫人王氏正在院中指挥着一众小丫鬟洒水驱邪,张贴灵符。苏亶见状也不顾及他们几人在场,冲上前就将忙忙碌碌的丫鬟们全都赶了出去。王氏看他那副凶神恶煞般的样子,不禁冷哼一声,重重地将手里的白瓷瓶摔在地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李恪与萧锐对望一眼,心道当着他们的面这位恶煞夫人也毫无顾忌,怪道坊间会流传王氏是夜叉鬼转世了。

苏亶见此情状,只得连连屈身作揖,面露尴尬地道:“吴王殿下恕罪,臣这位结发夫人实在是太……”

李恪对这种妻妾争宠的事情倒并未有多少介意,因而面色平静地说道:“无妨。”

内室中有四扇梅兰竹菊的楠木屏风,屏风后床榻之上的女人面容煞白,额头上绑着厚厚几层绑带,上头还透着鲜红的血迹,早已没有了气息。床边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女哭得跟泪人一般。淇奥赶紧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叫了一声:“苏越。”

苏越抬起哭得红肿的双眸,抽噎着说道:“萧姐姐!”

苏亶在旁说道:“苏越,赶紧来见过吴王殿下。”

苏越这才起身向着众人优雅地施了一礼,可眼眶里的眼泪仍旧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看了一眼身侧一袭华服的李恪,又挽过淇奥的手,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兀自呜咽个不停。淇奥便只得带她去了另一侧屏风后面,替她倒了一杯清水,安慰了她几句后才说道:“你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这一路上,我听齐长史讲得神神道道,也没有完全听明白。”

“我……”苏越刚想将早上发生的事情说一遍,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事情,便压低了嗓子对淇奥说道,“萧姐姐与吴王殿下是什么关系?方才我见他看你的神情很是特别。”

四年前,三夫人带着苏越去襄城探望住在那里的几位老亲。哪知他们半路遇着一伙匪徒,想要劫财劫色,恰巧被路过此地的刺史府护卫们所救。刺史萧铉见是秘书丞亲眷,便让他们暂时在府上住了一晚。当时十来岁的苏越和淇奥二人相谈甚欢,且交换了心爱之物,说好了来日一定要再见。淇奥见她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这才放下心来,踞坐于她的对面说道:“他是我表兄。”

苏越看淇奥虽然穿着男装,不施粉黛,可那种无意间流淌出的贵族女子才有的气质却令她不由得自惭形秽。她那嫡出的姐姐嫁了太子,而她早对吴王情根深种,原是希望父亲能够通过太子妃的这层关系帮她争得一个王妃,至少也是一等侧妃的位子,可这一两年间,嫡母与娘之间越来越剑拔弩张,太子妃与她的关系也不过是明面上过得去罢了。如今娘莫名其妙地没了,看嫡母那凶神恶煞的模样,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今儿个又见着吴王身边这个突然出现的表妹,她心中便越发觉得没意思起来。

淇奥却显然没有看出这位昔时小姊妹心中的那些浅浅妒恨之意,只是推心置腹地与她说了好些体己话。

李恪在听完苏亶和几个丫鬟的话之后,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你们是说,三夫人今早起来突然精神异常,然后冲出门去撞死在了假山石上?”

适才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柳叶语声有些颤巍巍地说道:“是的。当时婢子十分害怕,边跑边大声叫人,可是三夫人的力道实在太大了,婢子和几位姐姐都拦不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撞了上去。待婢子们赶到的时候,发现她头上都是血,腹部还插着一把匕首。”

“没用的东西!”苏亶在旁强压着愤怒,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是她们没用,是你那宝贝三夫人坏了事,被我发现以后羞愧难当,这才想要一死了之。”早已离开的大夫人不知为何又重新冒了出来,对着李恪和萧锐等人连连屈身行礼,说道,“本是家丑,未想却劳动了吴王殿下和萧少卿亲自过问,妾身实在过意不去。”

李恪看她此刻神情平和,一派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模样,再想起进门时她的那股子泼辣劲儿,不由得有些纳罕,是不是人都有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于是便问道:“苏夫人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大夫人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昨天晚上,妾身发现她偷了咱们库房的十多根金条出去贴补她那不争气的娘家弟弟。妾身本想息事宁人,让她私底下把金子还回去,哪知她非但不知悔改,还趾高气扬地说就算郎主知道了也无事,妾身这才说要将她告到齐长史那里去法办。”

“夫人的意思是说她晚上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发疯似的赶不及要去自杀了吗?”李恪这话虽说是依着她所说的往下讲,可却怎么听怎么奇怪。

萧锐仿佛也听出了此话怪异,转而问柳叶道:“早间三夫人都吃了些什么?”

柳叶道:“婢子和往常一样,替三夫人准备了银耳莲子羹,只不过三夫人说她胃口不好,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便出事了。”

时值六月,加之此时室内已聚集了不少人,因而众人只觉燥热异常。苏亶边用汗巾擦着他那满脸的汗水,边说道:“吴王殿下,出事之后,臣已经让大夫仔细检查过那碗银耳莲子羹了,并没有什么不妥。”

李恪不去理会他,只环视着内室中的布置,目光突然落到了墙上的那幅画上。虽然没有署名,但那场景,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另外半幅《踏雪图》。他走上前,慢慢用手抚过上头雪地上的数十枚脚印,脱口而出道:“淇妹,你快过来看!”

淇奥闻声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见这画,脸上立刻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原来那半幅画竟然是这样的。你看河边那个戴着蓑笠、独持钓竿的老人,画得多生动。这半张聚焦老者,是为静;那半张注目孩童,是为动。这一老一小、一静一动,竟能如此和谐地共处于同一幅画中。展子虔还真是个了不起的绘画大家!”

苏亶一早就看出吴王与这位扮相清俊的小少年关系不同寻常,此刻见他们对这画如此感兴趣,便很知情识趣地说道:“吴王殿下倘若喜欢这画,臣就……”

话说到一半,他故意停了停不再说下去了。李恪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这么些年来,除却至亲挚友给他送的礼,其他的他大多都给退回去了。可如今对这幅画,他却有了一丝犹疑。正当他不知如何回答之时,淇奥却先开口道:“吴王殿下喜欢的话,可得多看几眼,回去也好照样画出来。”

李恪看她笑容俏丽,不禁在心中暗叹道:好个聪明的丫头!

跟在淇奥身后出来的苏越见此情状,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再看那躺在床榻上早成了一具死尸的亲娘,便微不可察地跺了跺脚。

除了正室夫人王氏外,苏亶共纳了五房妾室,其中最得他宠爱的是前番死去的二夫人。而这位三夫人出身商户之家,因着有些姿色而被苏亶纳入府中。因其性子柔顺,再加上她到底生下了苏越,故而苏亶对她倒也不算太坏。可若说有多深的情分,那倒真没有。不过她既然已死,又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苏亶便也绝做不到不理不睬。

苏越想到此间,不免生出了几许顾影自怜之感,便又酝酿出了许多的眼泪,扑通一下跪倒在李恪面前道:“殿下,我娘亲实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昨日夜间,母亲来找娘亲,逼着娘亲承认偷盗金条的事情,要不然,就要让人告发我舅舅贪墨库银的事,还要将我随便许个人家做小妾。”

她哭得梨花带雨,可显然李恪并没有如她所愿显露出多少怜香惜玉的表情,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如看戏般地等待着大夫人的回答。事实上,苏越这话说得有五分真五分假。那天大夫人的确来找过三夫人的麻烦,只不过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是她的臆测罢了。

果然,大夫人气得柳眉倒竖,跨步上前把她从地上给揪了起来,厉声道:“你胆子不小,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诬陷你的母亲!”

苏越再度用泪眸望了李恪一眼,李恪却依旧没有动容,只是认真地观看着墙上那半幅《踏雪图》,想着回去以后怎样才能够画出一幅一模一样的来送给淇奥。萧锐见他没有出手的意思,自己倒也乐得作壁上观。最后还是站在后头的齐长升忍不住伸手将大夫人和苏越阻隔了开来。大夫人涨红了脸,显然怒气还未消尽。

萧锐见这二人总算是太平了,这才问道:“大夫人是怎么发现三夫人盗取库中金条的?”

大夫人把刚刚从苏越头上扯下的簪子狠狠地扔到地上,又用力踩了几下,冷笑着说道:“柳叶,你来说!”

柳叶排众而出,面色绯红地低下头小声说道:“那天婢子将前番太子妃送来的几匹蜀锦入库,哪知刚巧撞见了三夫人匆匆从库房中出来,又刚巧和她撞了个满怀,那几根金条就这样掉到了地上。”

“这倒是奇了。”李恪取出腰间佩着的那把天蚕丝扇子,边扇边俯视着柳叶说道,“你是三夫人的丫鬟吧!怎么入库这样重要的事情大夫人却交代了你去做呢?你撞破了三夫人盗窃那么重要的秘密,一般而言,她总会通过威逼利诱等法子让你为她保守住这个秘密,可你最终还是将此事告诉了大夫人。所以,大夫人说,昨夜她来是为了大事化小,而苏姑娘又讲是大夫人有意诬陷。三夫人既然知道是你告发了她,她怎么会在今天早上还让你侍候早膳呢?再者,你说三夫人疯魔的时候你拦不住,这才叫来了其他的丫鬟。也就是说,当时在她身边的只有你一个人。她对你,难道真的半分芥蒂和嫌隙都没有吗?你们几个,到底谁在说谎?”

李恪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登时就让四周的气氛冷凝成冰。淇奥转头望着他的侧脸,只觉心莫名其妙地便在胸膛之中蹦跳个不停,那是少女的第一次悸动,似看着冬日地平线上升起的一轮朝阳一般欢喜。她记得叔公萧瑀见到她第一面时的那种惊艳的眼神,萧瑀说:我们淇儿这样的样貌人品,当配得起这世间最好的男儿。她的母亲早逝,从小父亲就带着她天南地北地走过。天下那么大,天下的人那么多,什么才是最好的?最好,不过是最适合的一份心神相契罢了。这点,是她遇着李恪之后才蓦地领悟到的。

苏亶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恪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大夫人和柳叶,最后则落在了一脸惊慌失措的苏越身上,终究还是不发一语。女人的心思,当是这世间最难以揣度的了。李恪见众人不发一语,连萧锐都只是目光直直地望着自己手指上戴着的扳指出神,便只好又说道:“应该是这样的吧。柳叶,是你盗取了那些金条,或者是别的什么,被三夫人发现了。你百般向她求情,她这才答应放你一马。哪知你心中有鬼,却又跑到大夫人那里反诬三夫人,希望可以借着大夫人的手除去三夫人。大夫人将信将疑,便跑去了三夫人那里试探,甚至是威胁,可却没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你见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就有了之后所谓的三夫人畏罪自杀。”

众人一听此话,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大夫人向来不大喜欢那个故作柔弱的三夫人,平素对她也多有刁难。所以,三夫人一时间不会将这种威胁和柳叶的盗窃联系在一起。因为手里捏着柳叶的把柄,所以三夫人只会更加地相信柳叶,绝想不到她会背叛。

柳叶一听李恪已然将事情的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双腿一软,整个身子都瘫软在了地上。只是很快她又敛好了心绪,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婢子不知殿下为何会这样说。三夫人撞上假山石,可是很多人都看到了的。”说罢,她便求助似的向身后的几个小丫鬟望了几眼。终究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那几人见她陷入如此窘境,便都纷纷附和着她的话。

李恪漫不经心地一一扫视过她们那几张带着惊恐神情的脸,旋即蹲下身子抓起柳叶的手道:“柳叶,你能告诉本王,你这根手指上沾的是什么东西吗?”

柳叶看了眼右手中指上的蓝紫色印记,下意识地将手藏到了背后,强作镇定地说道:“这……婢子也不知,许是不当心在染坊里面沾到的吧!”

“不是染料,这是五色梅的花汁。这种花汁一旦沾上了,是几天几夜也去不掉的。”李恪指着不远处花架上一盆开得娇艳的花说道,“淇妹,你们女孩子都爱漂亮,喜欢用各色花汁做胭脂,不过,应该不会选择这五色梅吧。”

“这是五色梅?”未等淇奥回答,苏越便抢先走到李恪身边,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我还一直以为这是凤仙花呢!”

李恪睨了她一眼,不禁生出几分厌恶之感。他不是不知道这姑娘的心思,太子也曾经旁敲侧击地问他愿不愿意娶她做王妃。可他对这样矫揉造作的女子实在没有多大的兴趣,如今看她这抓尖抢上的样子,心中便更瞧她不惯。

淇奥倒并不在意,只微微颔首道:“五色梅虽美,可气味难闻,若调和成胭脂,则会产生微毒,长期使用对身子不好。”

“柳叶,你听到了吗?”李恪缓缓说来,“五色梅粗看确实与凤仙花有几分相像。你一向侍候三夫人梳妆,她也习惯了你调制的胭脂水粉,可她却怎么也料不到,你竟然早就包藏了祸心。今早,那积攒已久的五色梅突然毒发,让她精神一度失常,她这才疯了似的跑出去。因为跑得太快,她的头不当心撞在了假山石上。而第一个赶到那里的你刚好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插进了她的腹内。你的右手虎口处至今仍留有一道深深的红痕,可以想见你当时将匕首握得有多紧、多用力。方才本王已验看过三夫人腹上的伤口,那个一刀毙命的竖形伤口十分齐整,绝对不是一个精神恍惚的人能做得到的。当时你的速度极快,加之随后赶来的丫鬟们早被这血腥的场景吓坏了,所以,她们压根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

“真是你下手杀了我娘亲?亏她平时待你那么好,你竟这样恩将仇报!”苏越一边的头发散了下来,又哭得泪眼潸然,有几分狼狈,却又很惹人怜惜。她屈膝跪倒在李恪面前,拉着他的袍角,哀号道:“请殿下一定要为我娘亲做主。”

李恪虚扶了她一把,淡淡道:“苏姑娘不必行如此大礼,本王职责所在,自然会秉公处理。”

苏越的面上这才有了些喜色,可这样的喜色对一个刚刚失去了生母的女儿来说,显然很不合时宜。柳叶眼见大势已去,这才站起身来慢慢低下了头。她的面孔上透着诡异的绯红色,那对杏眼瞪得老大,却不知是恐惧还是不甘。

齐长升高喝一声,外头数名高个差役应声进屋将柳叶反缚双手押了下去。苏亶此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鬓苍白的头发已经全被汗水浸湿,两撇八字胡在说话的时候一颤一颤的:“多谢殿下替臣揪出了这个杀害臣爱妾的凶手。”

李恪看着他,又看看站在他旁边目光闪烁的大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苏公是太子的岳父,算来也是李恪的长辈。李恪当不起这个‘谢’字。”

苏亶觉察出了李恪这话中的奇怪语气,却不敢相问,只是尴尬地赔笑着,眼角那几条皱纹更甚。

李恪刚想转身离去,忽又问了一句:“苏公家二夫人是因为何事过世的,本王突然想不起来了。”

齐长升心道今儿我才跟您说过,您这记性也忒差了吧。他虽如此想,可绝不敢如此说。苏亶虽不知李恪为何会又提到二夫人,却依旧十分恭谨地说道:“回殿下,臣的二夫人是因为犯了哮喘过世的。”

“哦?是吗?”李恪将那把天蚕丝扇子折起放入袖中,“二夫人的屋中一定放有紫荆花吧。紫荆花很美,很多人家都会把它养在花园中赏玩。”

啪的一声,大夫人拇指上的玉扳指掉落在了地上。丫鬟忙不迭地将它捡了起来,见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用帕子擦拭几遍后重新又替她戴上了。

李恪朝着萧锐轻点了下头,萧锐会意地跟在他身后。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苏公可得赶紧准备三夫人的丧事了,这天只会越来越热。”

外头的知了不知躲在哪一片绿荫之中,扯着嗓子高声地嘶叫着,越听越让人觉得烦闷。苏亶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后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阵寒意。

晚风从马车的帘子外透进来,带来了滚滚的热浪。萧锐解下头上的发冠,将两个袖子都给撸了上去,拿着扇子拼命地扇风,可身上那件暗紫色缮丝袍子还是被汗水浸湿了大半。李恪看他这样子,便道:“姐夫,这天有那么热吗?”

萧锐重又戴上了发冠,见李恪与淇奥二人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想,这天是真热,你们也是真不怕热。你们……萧锐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十分理所当然地将他们二人相提并论了。萧锐再度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并排而坐,看起来是那样赏心悦目,还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他与李恪的关系那么好,若父亲有意撮合他们,自可以摆明了对他说,但父亲却只让他好好照顾淇奥,其中含义颇耐人寻味。虽然皇帝早说过,李恪无论看上哪家姑娘,他都会成全。只是这姑娘若许了别人,依着李恪的性子也是绝不会去纠缠的。可父亲选中的那人究竟是谁?太子,魏王,还是晋王?吴王虽好,可到底不是皇帝的嫡子。萧锐的心一瞬间转过了九曲十八弯,最终落于一重深深的叹息。李恪他……终究是可惜了。

淇奥看他久不言语,不由好奇道:“小叔叔在想什么?”

萧锐缓缓定住了神:“柳叶摆明了就是那苏大夫人手里的一把刀,三弟方才为何不直接戳穿她?”

“小叔叔不明白吗?”淇奥嘴角微微上扬道,“吴王哥哥这是在当猎人呢!”

“猎人?”萧锐一愣,想了半晌复又说道,“引蛇出洞……那条真正的蛇难不成不是苏夫人吗?”

李恪摇摇头,眼神中有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那培植五色梅的土不同寻常。古书上说,需要用几十种来自不同地方、不同种类的土,依照相应的比例调制而成。据我所知,这长安城中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耐。那个女人,倒是颇有意思。”

淇奥用手托着头,边思考边说道:“吴王哥哥,不管你做什么事情都要小心。那个苏夫人看起来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苏越她……仿佛也与几年前大不一样了。”

李恪望着她眼眸之中的关怀之意,心头一暖,却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而又对萧锐道:“这几天姐夫可得让齐长升盯着点苏府,特别是来苏府的各类闲杂人等。”

马车缓缓停在了王府门口。季恩拿着一封书信兴冲冲地迎上前来说道:“殿下,这是方才杜旭快马送过来的。”

李恪拆开信,扫视一遍,面上阴霾尽去:“表兄说,他们已经到洛阳,估计还有十几天就能回来了。许久不见,还真是想他了!”

萧锐亦面露喜色地转头道:“淇儿,这回你总算能见到你那杨表兄了。”

在经过长达十七天的晴天之后,长安终于迎来了夏日里的第一场喜雨。雨水重重地打在石板路上,溅起一个个细小的泡儿。孩子们赤着脚在雨中踩水坑玩,瞬间就被淋得浑身湿透,爹娘扯着他们的耳朵将他们拖回家,他们疼得叫出了声,却依旧恋恋不舍地和小伙伴们相互望着。

东宫含贞殿偏殿中,李承乾正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朝窗外张望着。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一套突厥战袍,他走过去上上下下地抚摸了一番,眼睛里满是歆羡向往的神情,仿佛已经想见自己正置身于那一片广袤的草原,穿着突厥的铠甲,骑着棕黄色的高头大马,手持长矛,英姿飒爽地向来犯的敌人杀去的场景。他常常想,只要能让他到草原上去,哪怕就是当阿史那氏的一个小兵,那也是好的。

这时,门突然发出响动,他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小宦官手中拿着一柄硕大的剑,将他的整张脸都挡住了。小宦官将剑交给太子,一放下剑,便露出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张比女孩还要精致的脸庞,白皙的肌肤,丹凤的媚眼,挺拔的鼻梁,樱桃的小嘴——一个宦官,长着这样的容貌,不由得会让人感到他的身上有一股媚气。

李承乾接过剑,高兴得嘴都快合不拢了。这剑上印着突厥的图腾,是前番他叫这小宦官四处打听后,在长安一个专门卖马的突厥商贩处买来的。李承乾先爱不释手地玩弄了个遍,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将剑拔出来,在屋里舞了起来。舞罢,他的眼神慢慢投向了身边的小宦官,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与执着。

两人在对视许久之后,李承乾突然走上前两步,一把将那宦官揽在了自己的怀里。小宦官的身子柔若无骨,他异常温驯地用手勾住了李承乾的脖子,双唇有意无意地触碰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李承乾心中热火中烧,一把将他横抱到了后边的矮榻之上,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称心,这天下也就只有你能让孤称心如意。将来等孤登基以后,一定封个国公给你……咱们日日夜夜都在一道。”

李恪透过那虚掩着的窗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屋内这番香艳无比的场景,心不由七上八下地乱窜。他的这个太子兄长从小聪明,也是被父亲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可自打皇后薨逝,他就渐渐开始纵情享乐,对朝政之事越发不感兴趣。与此同时,他的胞弟魏王李泰却竭力在李世民面前抓乖卖俏,又是著书立说,又是结交朝内重臣,风头早盖过了他这个太子。一开始他心里还有几分着急,可渐渐地,他便也破罐子破摔,由着自己的心性胡乱作为。他可是嫡长子,那魏王无论如何上蹿下跳,在齿序上也永远越不过他。

李恪对他们这样的争斗永远都采取作壁上观的态度。比起魏王,他平素是与太子走得近了点,不过这与拉帮结派没关系,只是因为太子秉性中的某种率直挺合他的脾气,而不像魏王那般心术诡诈。今日他来东宫,确实是有重要的事情问太子的,不过如今看来,倒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他轻蹙眉头,转身便走,他可不想窥探太子的秘密。谁知刚拐过一个弯,李恪就听得有人唤他道:“吴王殿下刚来就要走了吗?”

李恪回头,见太子妃苏逾正带着两个小宫女缓步朝着这边走来。清风微微地吹起她那条绣着海棠花花纹的襦裙,银盘脸面上一对杏眼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露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李恪向她微一颔首。太子妃转眸,向那两个宫女摆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李恪与她不过是在年节大宴上遥遥见过几面,如今见她摆明了就是想与他单独谈话的模样,但面上仍旧装作不知,只继续往前走着。苏逾却往前追了几步,身上的脂粉香气慢慢萦绕在空气中,语调中多了几分急切:“吴王殿下可有空闲去妾身殿中的小花厅坐坐啊?”

男女有别,又有叔嫂之分,如此之言显然不合规亦不合情。李恪停下了脚步,发冠上的白色岫岩玉十分莹润好看:“多谢太子妃盛情,李恪府中尚有俗事待处理,改日再来此叨扰。”

苏逾仿佛料定了他会如此说,却也不泄气:“吴王殿下会把方才看到的事情告诉陛下吗?”

“方才的事情……”李恪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陛下知道的吗?再者,我说与不说,都不是太子妃所能管得了的。”

苏逾眼里不禁闪过一丝冷冽,心想:太子如今与魏王势同水火,诸王中齐王李祐向来倚靠太子,但李祐这智商显然于他们的大业并无助益,其他几个小的压根就成不了事;这个吴王倒是个人物,可惜太过自诩清高,朝堂之上就没几个人是他看得上眼的。太子也曾想拉拢吴王,可是他既不接受也不拒绝,让人恼火却又发不出火,就像如今他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看着就让人生厌。

“殿下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苏逾面露讥嘲地道,“如果您想帮着魏王谋夺天下的话,妾身劝您早些打消这个念头。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您说是不是?”

李恪倒是没想到她敢对自己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来。帮助魏王谋夺天下?她以为太子专宠了男色就会丢了储君之位吗?而他自己,又凭什么要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想到此间,他便冷冷淡淡地说道:“太子妃用不着挂怀本王意在如何。本王若想得到一样东西,便一定能得到;若得不到,便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本王不愿意得到。太子妃心里想的是什么,本王清楚得很!”

苏逾见已然撕破了脸皮,倒索性将话给说开了:“你就不怕我把这话告诉太子,不怕他掉转头来对付你吗?”

“若本王说怕,太子妃就会不说吗?”李恪乌黑的瞳仁深得看不见底,“本王记得,前两年陛下四十大寿的时候,太子妃曾将三盆七色牡丹送给他当寿礼,陛下可是十分高兴呢!”

苏逾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到这档子事,只是圆睁着眼睛,直视着李恪的双目不言语,似要看清楚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恪往旁边挪了两步,以躲避树梢上落下的滴滴雨珠:“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太子曾在两个月前陪着太子妃回到苏府省亲吧!”

“吴王到底想说什么?”虽然在竭力掩饰,但苏逾的面色还是有了几分变化。

“我说什么并不重要,”李恪拨开了面前的柳条说道,“重要的是太子妃记得你做过什么。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永远不为人知的。”

苏逾看着李恪离去的背影,狠狠地折断了那根一直握于手中的枝条。宫女素馨从不远处走到她的面前,显然将方才的场景一五一十全看在了眼里。她拿着那把绣着仕女图的扇子用力地扇着风,苏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明早出宫一趟去告诉母亲,吴王什么都知道了,让她叫父亲一切小心。”

素馨不以为然地道:“太子妃多虑了,至少那件最重要的事他还不曾知道,要不然,他肯定坐不住。”

穿过一条九曲石子路,苏逾走进了自己所住的和瑞殿小花厅。花厅中十五个大铁盆里放满了碎冰,一股股凉气回旋在室内。苏逾坐在冰蚕丝软垫上,尝了几口宫女们早就预备好的冰镇西瓜汁,这才将那颗因为燥热而跃动不安的心放回了原位。素馨吩咐完殿中五个侍立着的宫女再去冰窖搬运冰块之后,便又站回了苏逾身边,听候她的吩咐。

苏逾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的事或许吴王还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了太子与称心的私情也是麻烦,万一他真告知了陛下或是魏王,太子的名声怕是真要毁了。”

“那又如何?”素馨轻蔑地道,“吴王的话恐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吧!”

苏逾摇了摇头,眼睛直直地望着方才用来盛冰镇西瓜汁的金边陶瓷小碗,碗上画有几朵蜡梅花:“你不明白。父亲说过,陛下这么些年,最重视的是魏王,最疼惜的是晋王,而最喜欢的却一直是吴王。至于对太子的好,也仅仅因为他是太子。”

素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试探性地说道:“咱们那件事若要成,终究还是要太子殿下点头才算数。那么如若陛下知道了称心的事,也未必是坏事。如今咱们这东宫之中,还没有谁能越过称心在他心中的位置……”

苏逾瞬间就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这才如释重负地一笑道:“好素馨,真有你的!难怪当初母亲一定要你陪着我入宫。我这就修书一封给父亲,和他好好合计合计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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