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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兵不血刃

一阵惊雷过后,天空划过几道闪电,天色阴沉得十分可怖,却不见有一滴雨落下。李恪看着面前已完成了大半的《踏雪图》,手中的画笔却久久没有落下。他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回想上回在苏府中看到的那幅真迹。不错,那雪地上的脚印确实是二十二个,他便一鼓作气地将它们全部给画完了。

可那江边只有一个坐着垂钓的老者,配上那么多的脚印,显然与整幅画的构图太不相配。那天一眼望去倒没有什么不妥,如今自己试着再画,却明显觉察出了问题。依着展子虔的绘画造诣,应当不会看不出这其中的问题,倒也真是奇了。

季恩在旁看着看着,忍不住说话道:“殿下的画工真好,您没看到阎少监上回收到那幅《游春图》时,看得那么仔细的模样,唯恐您把他的真迹给换了呢!”

“阎少监当真有趣,本王是这样的人吗?”李恪将画放到锦盒之中,用红丝扎起一个结,“把这幅画送到姐夫府上给萧姑娘。”

季恩眼中露出些莫名的惊喜之感:“卑职还从没见过殿下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呢!那萧姑娘还真有福气!”

“要你多话!”李恪刚想将锦盒交到季恩手中,想了想又说道,“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去帮我把流风给牵出来!”

季恩答应了一声便往外跑,刚巧与迎面匆匆赶来的萧锐撞了个满怀。萧锐也不去管他,只快步朝前奔去。等到进了里屋的时候,汗水早已将他的前襟浸得湿透。他喘着粗气说道:“三弟,淇儿出事了!”

李恪双眉微动:“她不是一直好好在你府上待着的吗?能出什么事啊?”

“今早她去了苏府找苏二姑娘,”萧锐面红耳赤地说道,“可晌午时分,雍州府的人来报,苏大夫人摔死在了楼台之下,苏二姑娘一口咬定是淇儿把她给推下去的。齐长升不敢轻易处置,这才找到了大理寺。”

“简直胡说八道!”李恪愤恨地说道,“那女人有什么事大可冲着我来!何必去找淇妹的麻烦!不过能以自己的母亲为诱饵,也真够狠的!”

“你是说那苏二姑娘?”萧锐不解道,“她知道你喜欢上了淇儿,所以故意设了个局来害她?”

李恪拿起案头的麒麟青虹宝剑就直接往外跑:“不管是谁,我先去苏府把淇妹带回来再说!”

苏府的小花园里早已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等到李恪快马赶过去的时候,齐长升正在安慰那假装哭得十分伤心的苏二姑娘苏越。站在一边的苏亶紧皱着眉头,不住地在那里唉声叹气——两个月的时间里连死了妻子和两名小妾,恐怕任谁都会怀疑是自己流年不利。跟着淇奥一起过来的小丫鬟白檀被四个差役用剑挡在了木亭之外,面色因着急而涨得通红。

苏越走过来的时候,头上那朱雀银簪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她盈盈屈膝下拜,礼数周全,十足就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软糯娇怯:“吴王殿下您可算来了,您都不知道,我母亲死得有多惨,从那么高的楼台上摔下来,都血肉模糊了呢!”

李恪并不理睬她,只绕过她走到了喇叭花架下。淇奥今日依旧是一派清朗小公子的打扮,神情从容坦然,只在看到李恪过来的一瞬间眼眶微微有些泛红。李恪慢慢拂去淇奥肩膀上沾着的落花,面上露着春日朝阳般和煦温暖的笑容:“萧姑娘别怕,本王问你,苏夫人是你杀的吗?”

淇奥迎着他柔和的目光,轻轻咬了咬嘴唇,说道:“不!我没有。是苏夫人想要推我下去,结果却踩在了一块松动的石头上,就这么掉下去了。”

“没事,我知道了。”李恪转身说道,“萧姑娘都说了,她是无辜的。齐长史,你还扣着她做什么?”

齐长升猛一听得李恪喊自己的名字,愣怔了片刻,才对着李恪长长一拜说道:“吴王殿下,这府里可是有很多人看到萧……萧姑娘和苏大夫人一起在那假山石上的亭子里说话,苏二姑娘更是目睹了萧姑娘将苏夫人从楼台上推下来,苏大夫人身边还有一块刻着萧姑娘名字的玉佩——人证、物证俱全,下官不得不先将萧姑娘带回雍州府查问。”

“人证、物证有什么用?”李恪的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只要萧姑娘没承认,这事就不算!”

众人一听如此胡搅蛮缠的歪理,都不觉面面相觑。以前可没听说过吴王这么糊涂啊!要不然,陛下也不会放心地把大理寺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他。可他这话说得分明就是这样蛮横嚣张!再看看萧淇奥那张倾城绝世的脸,众人瞬间仿佛都恍然大悟了:原来像吴王这样的人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而不分黑白,当真是色令智昏了!

可这话谁也不敢说出来。最后,还是苏亶走上前两步,先将苏越扶了起来,又对李恪说道:“吴王殿下,很少有罪犯会主动坦承罪行的吧!您这般偏私,就不怕陛下知道吗?”

“苏公这话错了!”李恪抬头看了一眼那筑造于高高假山石上的六角亭,道,“陛下既命本王为大理寺卿,就是相信本王的办事能力。陛下若真知道了,也会赞同本王如此做的。”

这简直就是恃宠而骄!苏亶险些就要把这话给说出口了,可他还是很快平复了一下心绪,却又带了另一种逼迫的口吻说道:“我家夫人身上好歹也有诰命,就这么被她一个小丫头给杀了?殿下您若还这般包庇,臣必会将此事宣扬得尽人皆知。殿下您不怕陛下,也不怕舆情吗?”

正针锋相对间,就见萧锐手中握着马鞭,急急地奔了进来。他看了看淇奥,又看了看苏亶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便将李恪拉到一旁,小声在他的耳畔说道:“如此铁证,就算装装样子,也得让淇儿先在狱中待几天。狱卒既知她的身份,必不会亏待于她。到时你另找证据也好,求陛下特赦也罢,总归让她平安无事就好。”

苏越耳尖,又离得近,这几句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心中虽然恼怒,却还是装出弱不禁风的模样:“我母亲虽然平素脾气直了些,可她心肠还是好的。萧姐姐你就算对她真有意见,好好说便好,为何偏偏要动手?你年纪轻,又练过武,她哪里会是你的对手?”

“苏越,我们曾经救过你,你就是这般恩将仇报的吗?”淇奥看着她那副委委屈屈的表情,恐怕没几个人不被她打动,而自己纵使受了天大的冤枉,也做不出这样矫情的表情来。

李恪看了一圈四周虎视眈眈的人,再看萧锐那一脸的不知所措,心头一冷,便对着淇奥说道:“萧姑娘别怕,我先送你回家。苏公,你家夫人的死,我答应给你个交代。”

说罢,他便护着淇奥往前走去。苏越此刻再顾不得自己一向在人前温柔谦逊的模样,起身就拦在了他们面前,目光似要喷出烈火来:“吴王殿下今日想要带她走,除非一剑杀了我。”

李恪见她这么容易就露了真容,不由得轻蔑一笑,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长剑,正要拔剑而出的时候,就见萧锐上前隔开了两人,对着李恪微微摇了摇头。李恪不说话,只轻握住淇奥微凉的手,径直走出了府门。

季恩正焦急地左顾右盼着,见他们出来,方才松了口气,将两匹马牵了过来。李恪扶着淇奥上了马,对季恩说道:“待会儿你告诉萧少卿,不许他先去陛下那儿陈情,等晚些时候,我会亲自过去解释。”

淇奥跟着李恪一连飞奔了近一个时辰,方才勒住马缰绳,问他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恪回头看着她说道:“去见我的母亲。”

昭陵位于长安北部的九嵕山之上,自贞观十年长孙皇后薨逝葬入其间之后,朝廷便开始了昭陵的修造工程。李恪的母亲于今年迁葬入陵山以北的墓穴之中,虽墓葬规模不及长孙皇后,但被一整片青松环绕,别有一番清新雅致的味道。

守陵的白发老翁用力地眯着眼睛,对着李恪遥遥一拜过后,便退到一旁临时搭建的茅草棚中准备茶水去了。山里的风有些凉意,李恪紧紧地握住淇奥的手,缓步走到墓前。高高的墓碑上雕刻着“大唐故杨穆淑妃之墓”九个大字。李恪母亲在隋朝的封号是“淮阳公主”,当时在秦王府中,众人也都习惯称她为公主。贞观初年,李世民追封王府旧人的时候,便给了她一个四妃次席的淑妃之位。

李恪也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李世民的用意:他不能追封她为皇后,因为他有皇后,而且他也不能把李恪放入权力的旋涡之中;他也不能追封她为贵妃,因为贵妃是四妃之首,空缺不得;而淑妃之位,他是可以只留给她一个人的,正如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也许不是最重要,但却无人可以取代。

白发老翁拿着两个鹿皮水袋,颤颤巍巍地踱到李恪的面前,并不言语,只是用很慈爱的目光瞧着他。李恪接过水袋,欠身说道:“多谢顾公公。”

顾缘又施过一礼后,就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淇奥望着他蹒跚的背影道:“这位守陵人倒真有些奇怪。”

李恪说道:“他是个宦官,很早就侍候在母亲身边,对母亲、我和弟弟都是很好很好的。几年前,他向王公公请命,到此给母亲守陵。”

淇奥抚摸着那华丽却又冰冷的墓碑,听着李恪平静的话语,面前似乎出现了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耀如春华的女子,她的嘴角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哀凉:“吴王哥哥,姑母她一定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李恪点了点头,携了淇奥的手屈膝跪下道:“母亲,我把淇妹带来见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好好地活着。”

密林深处,她射下三箭,解了他的困;苏府内宅,他怒怼众人,亦解了她的围。她在年少懵懂的岁月中遇见了那个叩开她青涩感情心门的男子;他在最懂爱的年纪里邂逅了足以融化他冰冷情爱世界的女子。他们是缘分,是注定,是宿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前世纠葛。他们的手指紧紧相扣在一起,每对望一眼,都是一次新的悸动。

淇奥面色微红。他的真心告白,她是从心底感动并接受的。只是早上在苏府发生的种种,让她不由得又绷紧了神经:“今日,是苏越说有重要的事情找我,我一着急便只带了白檀一人去了苏府。后来她又借故支开白檀,只让人把我带到楼台之上,可来的却是苏大夫人。苏大夫人开门见山就问我讨要那半幅《踏雪图》。”

“《踏雪图》?”李恪有些惊讶地道,“她要来干什么?”

淇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当时我就婉拒了她,说这是旁人赠予,不便转赠。可她却说,如果我不给,那嫁给太子做侧妃也可以。我自然不会答应她这般荒唐的提议,她却出手就要将我往假山下面推去。我避过了她,谁知道她用力过猛,反倒自己掉了下去……”

李恪的眉头皱得更紧:“她女儿是太子妃,却要你做太子侧妃,那还真是奇怪。苏越确实有理由害你、害苏大夫人,可太子妃……她打的又是什么主意呢?”

“吴王哥哥,或许,我那时应该假意答应她的。”

李恪握紧她的手权作宽慰:“你不用委屈做任何事情。我带你出来绝不是冲动行事,我会保护好你,也会保护好我自己。淇妹,你安心便是。”

晚风慢慢吹动了淇奥的衣衫,她的目光清澈透亮:“为什么你会选择相信我?既然各执一词,为什么你不认为我才是那个欺骗你的人?”

“因为你值得相信。”李恪话语坚定地说道。

值得——仅仅只是那样简单的两个字。他从来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甚至对他的父亲,他也一直都是将信将疑。而对面前这个相识不久的女子,他却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相信”。

淇奥看着他,鼻尖一酸,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待李恪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夜了下来。方才他安全地将淇奥送回了萧府。萧锐心中虽怨怪他一走了之,留下那么个烂摊子给自己处置,但一看到他们回来,却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李恪也没有与他多做解释,只道了声别便回了王府。

季恩打着灯笼来到李恪面前,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殿下,您带着萧姑娘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您知道是谁来了吗?”

李恪听他这连珠炮似的一串问题,便嗔怪道:“快别学那等无聊的卖关子话!有谁会这大半夜的还来找我?”

“吴王殿下是不欢迎我吗?”李恪刚进了正堂的门,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此说道。

李恪不由得笑逐颜开,小跑着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表兄,你总算回来了。怎么比你信中说的时间晚了那么久呢?”

历经几个月的跋涉,杨政道显得清瘦了不少,面色也比过去黝黑了一些,只是举手投足间,依旧是令长安城中少女们痴迷的翩翩佳公子。杨政道放开李恪的手,屈膝坐到席上,浅饮了一口面前的酒水道:“是岳父在路上小病了一场,故而耽误了些日子。好在送嫁任务顺利完成。那松赞干布赞普一见着雪雁,眼睛都看直了呢!”

“雪雁妹妹的才貌在宗室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更何况是与一群草原女子站在一起呢?”李恪坐到他的对面,淡淡地叹息了一声,“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全靠她自己了。”

杨政道拿起手边的靛紫色琉璃瓶,往李恪面前的白瓷杯里斟满了酒:“这是吐蕃特产的葡萄酒,酒香醇厚,却是不会醉人的。你尝尝看。”

李恪一听此话便放心地托起衣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酒果真清洌可口,和中原产的大不一样。正当他想要饮下第二杯酒时,杨政道却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道:“出了什么事情?”

“哪有什么事?你回来了,我高兴,多饮几杯酒难道不成吗?”李恪若无其事地说道,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杨政道投来的探询目光。

杨政道不由得摇了摇头。李恪总是这样,一说谎眼光就会飘移不定,于是他也只是淡淡道:“恪弟,我是该为你找到真心喜欢的姑娘而高兴呢,还是该说你做事冲动,不管不顾呢?”

“你知道了?这个季恩,也真够多话的!”李恪反复摩挲着手上的杯子说道,“我不是冲动,而是要让苏亶知道,我只是一个在美色面前罔顾法纪、禁不起诱惑的人。”

杨政道看了看杯中的酒,摸了摸他的额头:“我这离开才多久,你脑子就给烧坏了呀?”

李恪一把推开他的手,轻哼一声,旋即又忧心忡忡地道:“你不明白的,我总感觉最近发生的所有事都透着古怪,仿佛一切都是在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做铺垫。苏家、太子、魏王,甚至还有那个远在齐州的齐王……你知道吗?我最近几个月来给先生寄去的信,他一封也没有回过。”

李恪的那位五弟齐王李祐向来做事鲁莽,不服管教,因而李世民才将权万纪调到了他的身边,希望能够凭借着权万纪的刚直让李祐有所收敛。李恪虽理解李世民的良苦用心,但权万纪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又有着师生的情分,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舍的,故而他常常写信给权万纪,问候他的身体和其他一些情况。

“太子和魏王之争旷日持久,早已不足为奇。”杨政道说道,“只是如今在京中的成年皇子除了他们俩就只有你一个,且陛下对你又是这般……我真的很担心你也会卷入这场权力之争中去。”

李恪看着他瞬时就变得严肃的表情,不由笑道:“陛下对我不好你担心,陛下对我好了你又担心,你到底要他怎么办?”

杨政道心中默默道:陛下何时对你不好过?还不是因为你老跟他找别扭!李恪是要有锋芒,但不能锋芒毕露,现在还远远没到那个时候。幸好有太子和魏王这两个蠢货在那里上蹿下跳,倒是为他挡了许多的麻烦。可李恪今天在苏宅这么大闹了一场,苏亶定然咽不下这口气,不把这事宣扬得满城皆知才怪。想到此,他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地望着李恪,言笑晏晏:“看来我的担心真是多余了,你已经学会保护自己了。不过陛下那里,你想好如何解释了吗?”

“父亲那里嘛……”虽然那葡萄美酒不会轻易醉人,可李恪的面庞上还是起了些许红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行了。”

李世民是在三天后的戌时时分命李恪进宫的。那个时候,李恪正在杨府很认真地听着杨政道和雪鹭合奏一曲《三潭印月》。这几年来,他听多了他们弹奏,大约也能讲出一首曲子好在哪里,而不是只以“好听”两字一概而论了。

雪鹭身穿一件家常的藕荷色襦裙,梳着一个简约的惊鹄髻,斜插着两根玉簪,显得分外干练大方。她看了看李恪,又看了看前来传旨的王忠,便说道:“三哥一个人去行吗?我让父亲陪你一块儿去吧!陛下看在父亲的军功、看在雪雁的面子上,想也不会过分为难三哥的。”

李恪不禁失笑道:“妹妹,你什么时候也和表兄一样把我当成三岁孩子了?陛下又不是老虎,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杨政道瞪了他一眼,说道:“陛下如果不把你吃了,言官就会把他吃了。”

等到李恪进了武德殿拜见李世民的时候,他才知道杨政道这话还真不是和他开玩笑。李世民用力一拍桌案,面色铁青地望着他,怒声道:“当着大理寺和雍州府那么多人的面,你也敢为一个杀人嫌犯开脱,找的还是那么幼稚可笑的理由!苏亶为官向来小心谨慎,你就那么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你看看这案上的五份奏疏,都是弹劾你的。真是越大越不让人省心!你说,你到底要朕怎么办?”

李恪微低着头,轻声说道:“父亲只管秉公处理便好……”

“朕如果想秉公处理,还用得着这么晚找你过来?”李世民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手边的奏疏就朝着李恪的额上打了一下。

李恪听出了他话里的门道,微微一笑,说道:“那父亲就先把这些奏疏给压一压,孩儿保证三天之内一定把这事的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好不好?”

李世民见他一脸从容镇定的样子,话讲得那么理所当然,也就明白了何以苏亶会义愤填膺地说他恃宠而骄。可知子莫若父,他的个性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难道还真是因为萧铉家的那个小丫头?想到此,他不禁冷然道:“你自己做了错事还让我替你兜着,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李恪屈膝于地,异常郑重地说道:“父亲,孩儿只是不愿意让萧姑娘受委屈,我不能明知道她冤枉而无动于衷。”

李世民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如此热烈而真挚的目光。过去让他娶杨舒窈,他只是那样恭谨地答应,面上却没有任何欢喜或不悦的表情。那种对一个女子的强烈的渴求,李世民也感受过,所以,他理解李恪,哪怕旁人真要说他偏私。

“行了,你起身吧。”李世民无奈地摇了摇头,“三天后,你若能为她洗刷冤屈,朕立刻为你们赐婚;如若不能,你是大理寺卿,这杀人罪,你知道该怎么判决吧?”

“多谢父亲谅解。”李恪喜形于色地说道。

殿中的烛灯晃了一晃,室内忽明忽暗。就见陈勤小步进来,屈身行礼,面露焦色地说道:“陛下,出事了!萧少卿府中被歹人袭击,齐长史请吴王殿下赶快过去看看。”

“什么歹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李世民陡然一惊,赶忙问道,“襄城公主没事吧?”

“陛下放心,公主一切安好。”陈勤偷偷望一眼李恪,又补充了一句,“齐长史派来的人说,他们翻墙而入,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而且目标很明确,那就是……萧姑娘的房间。”

陈勤并没有等来预料中李恪惊慌失措的样子,而只是听他不紧不慢地问道:“那些歹人抓住了没有?”

“奴婢听萧府的人说,好像是没有……”陈勤回答道。

李恪点点头,起身向李世民一拜道:“父亲早些歇息。我现在就去瞧瞧情况到底如何,明儿一早我再进宫向您禀告。”

齐长升耷拉着脑袋,不住地用手拭去将要滴落到脖颈中的汗珠。才几日的工夫,他的眼角仿佛就多了几条皱纹。不过最近事也是真多,而且个个都是不可得罪的主,就像今日这歹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在驸马府中挑事。幸好他们攻击的只是萧姑娘,倘若襄城公主被伤了一根汗毛,他莫要说“长升”,怕这雍州府长史的位子也要保不住了。

不过,这样的庆幸在他看到李恪的一瞬间突然土崩瓦解了。如今这长安城中谁人不知,那萧姑娘是吴王殿下心尖上的人。想到这儿,他又情不自禁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刚巧打死了一只在他面上吸血的蚊子,直弄得他掌心都是鲜血。

李恪欠身对襄城公主道:“姐姐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和姐夫就可以了。”

襄城公主按了按太阳穴,眼睛有些微红,看起来十分疲惫:“如此也好,那就辛苦三弟了。”

李恪这才走到淇奥面前,抚拍着她的肩膀,话语中带着无尽的温柔:“幸好妹妹没事。可丢了什么东西没?”

淇奥一袭月白色的常服,面上不施粉黛,却仍旧美得像蕊宫仙子。她抬眼迅速与李恪交换了一个眼神,泪水瞬时就在眼眶里打起了转:“他们一进来就在我房里到处乱翻,将小叔叔送给我的那半幅《踏雪图》给拿走了。”

几日前还是杀人嫌犯,如今摇身一变,竟又成了受害者。齐长升实在被弄得脑袋发昏,只好挠着头对李恪说道:“殿下,那几人功夫极好。除了这一个人,其余全部逃之夭夭了。”

李恪这才注意到那个跪在地上早已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那人眯着双眼,瘫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李恪走上前,厉声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的舌头不停地在口里打着转,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李恪一把拔出身边护卫的佩剑,迅速地割去了他的左衣领。那人惊叫了一声,汗水如瀑布般流淌下来。长剑抵在了他的脖颈上,冷冽冰寒的感觉直冲肺腑。李恪再度朗声呵斥道:“究竟是谁?快说!”

“殿下饶命……”才说了这一句话,他的口内突然吐出一大口乌血,旋即身体一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身后的齐长升立马蹲下身子,用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摇了摇头道:“已经死了。估计是事先就服用了致命的毒药。”

又是死士!李恪突然想起四年前在安州都督府中,也是那样一群死士,招招想要他的性命;而今,只为了一幅小小的《踏雪图》,竟然也值得去动用死士!看来,他们诬陷淇奥并不只是因为她与自己的关系,恐怕更多是为了她手中的这幅《踏雪图》。可是,那样一幅简单的山水画,其中又会藏有什么样的玄机呢?他慢慢地整理着脑中纷繁的思绪。如今,最重要的是先帮淇奥撇开这杀人的嫌疑。想到此,他便紧紧地握住了淇奥的手。

鸡鸣声起,李恪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心中起伏不定。忙碌了一整个晚上,他却无一丝睡意。几天前,他派了季成去找寻那个人,算算时间也该找到了。

果然,他去大理寺点卯后没多久,季成就带了一个花白头发的驼背老翁前来拜见。老翁人称老驼子,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花草匠人,极爱摆弄各式各样的花,尤其擅长利用土壤、温度、湿度等自行培植杂交花卉。

李恪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讲过,老驼子曾经通过层层关系,打探到了隋炀帝最喜欢的颜色是青绿色,故而便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失败数十次之后研制出了一种渐变青绿色的杜鹃花进献给隋炀帝。果然,隋炀帝大喜过望,当即便下令赏赐给老驼子满满一包金叶子,这成了当时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可是近几年间,老驼子却一下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很多人说他死了,也有很多人说他只是去了外乡投奔他的亲人。

虽然已经垂垂老矣,可老驼子的眼睛还十分闪亮,声音听起来也是中气十足:“吴王殿下叫草民前来有何事?”

李恪指着案前的草垫子说道:“老人家请坐下说话。前番本王去了秘书丞苏公的府邸,见他们家花园的五色梅开得特别好,心里颇为羡慕,便请教了苏公种植方法。苏公说,这是太子妃送来的。后来,本王又通过太子妃的指点找到了老人家。”

老驼子端起面前的茶杯满饮了一口,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许多骄傲的神色来:“不是草民自夸,如今莫消说是长安城,就算全天下怕也无人能将五色梅种得那么好。培育这花的时间可比七色牡丹还多哩!”

“这点,本王一直是深信不疑的,”李恪微笑着示意季成往他的杯中再斟满茶水,“所以,太子妃才会在本王面前对老人家赞赏不已。”

老驼子不禁有些惶惑地说道:“是吗?可是太子妃上回还叮嘱草民不要将为她培植花卉的事情说出来呢!”

李恪收了收笑容,神情严肃地说道:“苏公家的二夫人因为你的紫荆花窒息而死,三夫人因为用了五色梅做的胭脂精神恍惚自尽而死。你说,太子妃能不把你这罪魁祸首给说出来吗?”

老驼子一听这话,吓得赶紧放下杯子,跪倒在地上连连叩首。他的身量本来就有些胖硕,这一来就像一个圆滚滚的球一般,看起来十分好笑。不知叩了多少下,他才用发着颤的声音说道:“殿下……这……这真是不……不关草民的事啊!紫荆花花色艳丽,可哮喘病人一旦接触多了就会发病。而……而五色梅原本也是无……无毒的,只是若和做胭脂时常用的苏方木混合在一起,就会对人的身体不利。这些,草民都是和太子妃说了很多次的呀!殿下,草民与那二位夫人的死实在没什么关系啊!”

李恪微微一笑,他等的就是这番话。当年他一看到那七色牡丹就知道一定是出自这老驼子的手,虽然太子妃只说这是自己和太子两人潜心研究出来的。出了二夫人和三夫人的事以后,他就时时让人留意着苏府的动静。果然见老驼子隔三岔五就会进出苏府,不过他倒也没有打草惊蛇,直到出了淇奥的事情以后……

老驼子久未听他说话,只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只能将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李恪瞧了季成一眼,季成立马伸手将老驼子扶了起来,将预先准备好的笔墨拿到他的面前道:“老人家应该是会写字的吧?”

苏府内宅中,苏越正在对镜理妆,细长的柳叶眉与她那一对丹凤眼配合得相得益彰。这样美的一张脸也曾吸引过长安城中不少的少年儿郎,而她总是那般高傲,除了吴王之外,谁都入不了她的眼。

红枫从外间走了进来,在她的耳边悄声说道:“姑娘,吴王殿下正在小花厅等您呢!”

他来干什么?苏越一惊,手中的眉笔不自觉地掉落到桌案上。这么些年,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可他对她总是爱理不理。如今他主动寻她,倒真是十分奇怪。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因:那女人死了,自己是唯一能够证明萧淇奥清白的人。为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倒还真的什么都肯做。只可惜,自己是绝对不会松这个口的。想到这儿,她不禁冷笑了一下,起身就往外走。

“苏姑娘这一身打扮极是秀丽,”李恪抬眸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方才说道,“只是你那唇脂涂得未免太红了一些,若淡雅一些,大约与姑娘的气质更符。”

他这是在主动向自己示好吗?苏越心说,倒不知他能示好到什么地步。于是她只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巴,露出了一个极其得体的笑容:“多谢吴王殿下夸奖。您还记得吗?三年前,在太子殿下的宴会上,妾身第一次见到您,您就是这一身打扮。”

李恪点点头,向她招招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本王当然记得。太子妃那时还说,你是和她最亲的一个妹妹。可是,她若知道有一天,你这个好妹妹为了自己的私情,竟然设计杀死她的生母,还将她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本王,你说,她会怎么对付你呢?”

苏越脑子猛地一抽搐,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殿下……您到底在说什么?”

“苏姑娘真的要让本王把故事的来龙去脉都讲一遍吗?”李恪用手抚过腕上的三颗羊脂玉珠,似乎很欣赏苏越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东宫中美女如云,但是太子却偏偏只爱一个名唤称心的小宦官,不仅整天和他厮混在一起,冷落了你的姐姐和其他姬妾,还扬言要带着他私奔至突厥安家。几个月前,太子陪着你姐姐来苏府省亲。那晚,你姐姐发现有一个人撞破了太子和称心的关系。当时她以为是二夫人,便遣人送了两盆能使哮喘病人病情恶化的紫荆花给她。果然,很快二夫人就死了。可是,不久以后,她又怀疑上了三夫人,便如法炮制,买通柳叶用五色梅让三夫人疯魔,趁乱也将她杀死了……”

苏越的脸色由青变白,再由白转红。她圆睁着双目,手心全是汗水:“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恪一笑,表情很是无辜:“不是苏姑娘你告诉我的吗?你还说,你用这个秘密来威胁你姐姐,请求她为你除去淇奥。所以后来,大夫人才提议要让淇奥嫁给太子。淇奥不肯,大夫人就想顺势将她推下假山摔死。可是大夫人不知,那块假山石早被你做了手脚。她死了,而淇奥也被你诬陷成了杀人嫌犯。”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些?你这是胡说八道!”苏越虽然强装着镇定,可眼眶微红,目光里透着惊骇到极点的恐惧。

李恪站起身说道:“那个在假山石上动手脚的小厮,还有为太子妃培植奇花异草的老驼子的口供都在我这里。明日一早,我就会去东宫找太子妃,将你告诉我的一切都转述给她。如果她决断不了,我就直接向陛下禀告此事。苏姑娘,你心里可得有所准备啊!”

说罢,李恪转身便朝着门口走去。正当他的手碰到那扇雕着吉祥云纹图案的花梨木门时,一声杯盏落地的清脆声响起,苏越慌不择路地踉跄着跪伏在李恪的脚下,用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摆,哽咽道:“吴王殿下,求您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分上放我一马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我明早……不!我现在就去雍州府告诉齐长史,母亲确实是失足掉下去的。我当时是太伤心了,才会口不择言地指证萧姐姐。那个玉佩……其实是当年萧姐姐赠予我纪念我们金兰之谊的,是我为了陷害她而放在母亲的尸首旁边的。”

“苏姑娘果真是个聪明人,”李恪蹬腿甩开了苏越的纠缠,轻蔑地道,“杀人者死,可诬陷罪到底还有一条活路。你凭什么认为本王会答应你的要求?”

“因为……因为事关太子和太子妃,殿下不会贸然将此事公之于众的,是不是?”苏越跪行了两步,伸手拦在了李恪的面前,大着胆子试探性地说道。

李恪这才侧过脸来看着她。其实,苏家的事情、太子的事情,他都懒得去管。如果不是他们不要命地将主意打到了他喜欢的姑娘身上,他才懒得费这个脑子去揣测和试探他们各自的心思。于是他便微微弯下了身子,虚扶着她起身,说道:“苏姑娘不必多礼。你明白该怎么做就好。”

红枫等李恪走远了,这才忙忙地从外头进来,将浑身发颤的苏越扶到旁边的胡床上坐下,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额上的汗珠,道:“姑娘真的会去吗?”

“你在外头都听见了?”苏越看着手腕上方才被自己的指甲掐出的一道深深血印,苦笑道,“长姐说得对!吴王若真用起心思来,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红枫低头搓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才道:“可姑娘真的甘心吗?这么多年,您诚惶诚恐地服侍着大夫人,又想着法子讨太子妃欢喜,不就为着将来能嫁给吴王殿下?如今,竟真的要功亏一篑了吗?”

苏越眼圈一红,不觉泪水盈盈。她记得自己初见吴王时那种压抑着心动的小心翼翼的欢喜,听着旁人说到他时那种心满意足的祈盼与想望,长姐说要撮合他们时那种想要羞涩躲避又恐就此错过的慌乱。她以为她爱的不过是吴王的身份,想要的也只是早日摆脱那个对她百般挑剔的嫡母和任由嫡母欺凌自己的唯唯诺诺的娘亲。

可当一切隐秘的丑陋被揭穿,所有希望都破碎之后,她才发现,那些被时光掩埋了的所有欢喜、祈盼、想望、慌乱,竟都是为着李恪本人,而不仅仅是吴王。但那又如何?即使是真爱,不过也只是笑话一场。苏越站起身,面上的泪痕犹未擦净,突然狂笑不止。

当事人自白自己是蓄意诬陷,再加之齐长升确实在反复勘查现场时发现事有可疑,于是他便很快将写有案件缘由的奏疏呈交至御前。诬告原应反坐,可李世民终究是顾念着苏亶的颜面,故而只勒令他回去好好地管教。

据说当天晚上,苏亶就罚苏越跪在他们苏家祠堂中自省,并且不许下人们给她吃喝。直到第五日,苏越晕倒在祖先牌位前,苏亶才让人将她抬回屋中休息。可就在一个月后,苏府中却突然传来了苏越香消玉殒的消息。苏亶对外只说女儿是因为风寒而不治身亡,如此便换来了京城贵族圈子中原本还打算娶这位太子小姨子的少年们的几声叹息。

苏逾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只是若无其事地接过素馨为她剥好的荔枝,露出了几缕事不关己的笑:“父亲这事倒是做得挺干净利落。那丫头总妄想攀高枝,心气太高,有这样的结局也是她咎由自取。”

素馨将矮几上的荔枝壳收起扔进了近旁的纸篓之中,面上浮现讥嘲之色:“太子妃说得是!二姑娘跟咱们本就不是一条心,何况夫人的死总是和她脱不了干系的。”

苏逾冷然:“倘或她真能利用母亲的死将萧家拉到咱们这边来,我便也服了她。谁知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竟还是逼得父亲动用死士才将《踏雪图》取回。当真无用!”

素馨深思了片刻方道:“那萧姑娘……太子妃真打算放过她了吗?”

“不是放过,是咱们暂且动不了她!”苏逾说道,“原本萧家已经让咱们够忌讳的了,如今,再加上一个吴王……罢了,不去管她了,还是咱们的大事要紧。”

萧府博艺馆中,小丫鬟锦葵见淇奥放下了笔,便走到那幅字的面前,仔细地观看了一番,叹道:“姑娘的字可真好看!就像……就像一幅画儿一样。”

锦葵是淇奥乳母白妈妈的小女儿,和姐姐白檀都是从小跟在淇奥身边的。她通常形容美好的事物只会说像画儿一样,比如她就曾说姑娘长得像画儿一样,说落叶满街的长安城像画儿一样,说轻云低头吃草的可爱模样也像画儿一样。所以有的时候,淇奥便唤她“画儿”。画儿自此以后再说什么像画儿的时候,便总觉得像在夸她自个儿似的,于是她便不再用这个比喻了。今日忽然又用了,那就只能说明淇奥的这幅字真的很像画儿。

明朝挥剑斩层云,壮志耀长空。淇奥擅长的虽是飞白,这幅字却是用楷书写成的,可她的楷书又与一般工整的楷书不同,在提笔和收笔的时候,她总会有意识地用上她写飞白时的力道,因而甚是灵动大气。

自打苏越的事解决之后,李恪来萧府便越发勤了。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淇奥的面庞,目光中的柔情如同水中涟漪一般,缓缓地荡漾开来:“妹妹这般的笔力与心胸,不知会让世间多少须眉汗颜!”

淇奥对着他莞尔一笑:“吴王哥哥再这般夸我,我可是会当真的呀!”

“我何时对你说过假话了?”李恪见她笑得可爱,不由得心动神驰,“倒是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那天晚上,我故意让姐夫撤了许多护卫,果然将他们引了过来。只是我可没让你以身作饵,也太危险了!以后,可不准再这样了,知道吗?”

“我这不是想让他们更相信那半幅《踏雪图》是真的嘛!”淇奥不以为然地说道,“可是不知,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曲折?”

李恪摇了摇头,眉间的忧色一闪而过:“我暂时还看不出来,就连那个‘他们’,我也不能完全确认是谁,只能先将此事搁下了。万一真有什么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行了。”

“那到时候,我同你一起挡、一起掩便好。”淇奥说这话的时候,发髻上的四蝶银步摇微微地晃动了两下。

李恪将手覆于她的手上,目光相触间,彼此心中皆已了然。

正此时,白檀轻叩门扉而入,先福身向李恪行礼,又对淇奥说道:“姑娘,宫里仕禄公公来了,说陛下要见您。”

“陛下?”淇奥不禁一愣,旋即又点点头道,“那待我更衣后即刻便去。”

李恪道:“我陪你去!左右今日也无事。”

“那可不行!仕禄公公说了,陛下只叫姑娘一人前去。”白檀“嘿嘿”一笑,轻声在淇奥耳畔说道,“陛下这是要相儿媳妇呢!”

淇奥不觉面色一红,薄嗔道:“胡说些什么呢!”

“父亲这是多此一举,”李恪撇撇嘴道,“直接下旨赐婚不就得了。难不成他不喜欢你,我便不能娶你了吗?”

淇奥也不理会他,只进了里屋另换了条蝶戏牡丹花纹的篆文锦石榴裙后,便与白檀一同离去了。

马车从祥和坊西大街一路缓行至玄武门。仕禄下车准备好马扎,恭敬地在车帘外拜道:“萧姑娘请。”

已近黄昏,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火云层叠,温风阵阵。淇奥握住了腰间佩挂的一个鹤衔宝珠图案的香囊,手心略觉温湿。她跟着仕禄走过花园中的桂花林,一阵阵清幽的香味一点一点地沁入心脾,倒是缓解了不少她的紧张之感。一只斑斓的彩蝶不知何时停留在她的肩上,直到进了武德殿正门,才缓缓地飞走。

仕禄引着淇奥走至偏殿小书房道:“陛下此刻许正在小花园中练剑。请姑娘在此等候片刻,奴婢去去就回。”

淇奥微微颔首:“劳烦公公了。”

待仕禄走后,淇奥才略略舒展了一下手臂,深深地舒出一口气。她环顾四周陈设,见紫檀木屏风旁那两只吐着青烟的青铜狻猊表情煞是可爱,便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几眼。又见近旁三排书架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经史子集各类书籍。风从虚掩的窗户处透了进来,吹落了桌案上的一张纸,淇奥下意识地弯腰将它捡起,重新用镇纸压好,那上头的字力透纸背,带着些指点江山的恣意潇洒之意。

淇奥忍不住将那上头的诗句念出了口:“春晖开紫苑,淑景媚兰场。映庭含浅色,凝露泫浮光。日丽参差影,风传轻重香……”

正凝神细思间,外头传来一声尖厉的“陛下驾到”。淇奥忙疾走几步至门口,屈膝下跪,行礼如仪:“臣女萧淇奥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李世民打量她许久之后才道:“萧姑娘,起来吧。”

淇奥起身,却仍微微低着头,见脚下的一块青石砖上似乎有着两条裂纹。李世民从她面前走过,脸上含笑道:“李恪对你说过,朕很吓人吗?”

淇奥未料到李世民竟会这般相问,却也还是定神答道:“回陛下,吴王殿下只说过,陛下是慈父。”

“慈父?哈哈哈!”李世民朗声而笑,“那他一定告诉过你,就算朕不答应你们的婚事,他也非你不娶,是吗?”

“陛下是如何知晓的?”淇奥这话一出口便觉失言,遂又低声说道,“殿下不过是玩笑话。”

“你何以知道是玩笑话?”李世民带了些无奈却更似宠溺的语气说道,“朕有那么多的儿女,唯他一人敢动不动就跟朕闹别扭,可朕却还总奈何他不得。”

淇奥记得襄城公主曾经对她说过,陛下对他们这些子女的要求都是极严的,平素也轻易不会同他们玩笑。可此刻听李世民如此说,心中却不免有了几分动容。不管是出于补偿还是真的看重,或许李世民对李恪而言,的确只是一个慈父吧。

李世民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道:“方才你在念朕的诗,还有最后两句,你可能续上?”

“陛下的诗句精巧别致,臣女不敢班门弄斧。”淇奥的声音很是沉稳和缓,听来叫人颇感舒心。

“无妨。诗文面前,无关上下尊卑,你只管认真作便好。”李世民带了些鼓励的语气对她说道,“也好让朕知道,李恪的眼光是没有错的。”

淇奥情知推托不得,便行至桌案前,跪坐于绣着百鸟来朝图案的软垫上,拿起搁于端砚上的狼毫笔,思考须臾后便迅速落笔写道: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

兰花本是最清雅高洁的花卉,古往今来就为文人骚客们所喜。淇奥的这两句诗既顺着前句赞了兰花香气的悠远芬芳,又赞了诗作者的君子之风,当真是细腻精巧的心思。

“好!萧家教出的女儿果然不差!”李世民点头,心中不觉十分欢喜。以字度性情,以诗断人品——这位儿媳妇,他满意得很。

其实李恪说的是对的——君无戏言,他当时既然做了赐婚的承诺,哪怕这萧姑娘是个不知礼数的粗蛮女子,这门婚事他也是不得不认的。他之所以要在赐婚之前单独召见淇奥,并不只是为了考验与试探。

想到此间,李世民便又带了些郑重的口吻道:“李恪将他母亲的事情告诉你了吗?”

淇奥心下一沉,实言道:“是。殿下的确对臣女说过一些。”

“他能对你说,便是真的爱重你。”李世民抚过衣袖上用金丝线绣着的两条盘龙,“朕对他的母亲有很多遗憾,朕只希望,他的人生不要再有任何缺失。淇奥,好好地待他,不要让他难过,也劝他,不要太过执着,知道吗?”

“太过执着?”淇奥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李世民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而不可触及的回忆之中,待到缓过神来的时候,却只是带着一个治世帝王该有的沉着与威严道:“或许有一日,你会发现,他并不是你眼里芝兰玉树的完美男子,在他光芒万丈的背后,可能有着不为人知的患得患失的恐惧,他会因为他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过分苛责自己。很多事郁结在心里,伤的终究还是他自己。所以,你要适时地开解他、引导他,而不是一味地顺从他、包容他,你懂吗?”

哪有父亲会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评价自己儿子的?淇奥心头不禁涌出了十分的纳罕来。于是她便大着胆子抬头望了李世民一眼,只见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却是紫檀木屏风画上那个正在低头绣花的女子。淇奥记得李恪和她说过,小的时候,他是极喜欢看母亲坐于窗前刺绣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纱帘照在母亲身上,顺便带了些轻柔和畅的微风,这般静好的时光、温柔的岁月,却在一日之间成了只能在回忆里苦苦追寻的剪影。

淇奥霎时便已了然,李世民说的是李恪,却大约也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吧。于是她便起身拜道:“陛下的话,臣女定然牢记于心。”

李世民颔首,朗声叫了一声:“仕禄——”

仕禄趋步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垂首侍立在一旁。李世民道:“无事了,送吴王妃回去吧。”

“吴王妃?”仕禄在愣怔片刻后,立即满脸喜色,机灵地道,“是!陛下!王妃请——”

淇奥满心纷乱杂陈的情绪因着这一声“王妃”而归于平静,于是她再度俯身拜道:“多谢陛下!臣女告退。”

外头的天已经起了几分暗沉之色。树梢上传来了连绵不绝的雀鸟叫声,应和着风吹树叶落的“沙沙”响动。走至仪鸾殿东侧的那条小径时,淇奥便听得柳林中有一男一女争执的声音。男子拉着女子的衣袖,似乎在哀哀恳求着什么;女子却毫不动容,只挣脱开他的手,兀自快步朝前;身边的小丫鬟看了男子一眼,又赶忙小跑着跟在了女子的后头。

仕禄不待淇奥发问,便摇着头说道:“是高阳公主和驸马,大约是去向贤妃请安的,只不知为何又吵起来了。”

高阳公主。淇奥想了一想,就是那位传说中颇受皇帝宠爱的十七女。一个多月前,才风光下嫁给了大名鼎鼎的宰相房玄龄家的二公子房遗爱。照理说,这般门当户对的婚事,就算不能两情相悦,至少也能够相敬如宾。只是看方才他们这样子,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淇奥好奇道:“他们经常这样吗?”

“王妃您不知道,只要他们二人同时出现,就定然会争吵不休,就算在陛下面前也是如此。光奴婢看到的,就有三四次呢!陛下对此也毫无法子!不像襄城公主和萧少卿,到哪里都是高高兴兴、亲亲热热的。”仕禄见淇奥听得认真,便又补充了一句道,“您与吴王殿下将来,也一定会幸福美满的呢!”

淇奥不由得有些发笑,心道我就那么随口一问,你这话匣子倒是关不住了似的。罢了,这最后的一句话,她倒是挺受用的,于是便从荷包里取出几块碎银子放到仕禄的手中,道:“那就多谢公公吉言了!”

次日,李世民便正式下旨,赐婚吴王李恪与萧家姑娘淇奥,并亲选明年二月初二举行婚仪,责令礼部着手准备所有婚仪事务。一时间,这位准王妃成了长安城中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虽然萧家是百年不倒的皇族世家,但萧淇奥不过是一介无父无母的孤女。不过有更多的人则说,这萧姑娘可是萧家嫡系,又是长房唯一的血脉,宰相萧瑀、驸马萧锐都对她呵护备至,况且吴王又对她痴心一片,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当白檀将这些话当笑话告诉淇奥听的时候,淇奥正跪坐着剥莲蓬玩:“还有呢?他们还说我什么?”

白檀想了会儿又道:“还有就是……猜测姑娘是怎样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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