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宗道光十九年,养心殿内,烛火暗盈。
紫禁城仲夏之雨来得急,至傍晚才歇。道光皇帝卧榻难眠,心绪不安。整顿吏治频频受挫,身为一国之君,却如在囚笼,百般皆不由自己,自是心火难消。
再者,这一次虎门禁烟,是福是祸,他总不定。可他眼中,英吉利国夷心猖怪,欲用鸦片使“中原几无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实在让他恨之牙痒。
他坐起,胸中难平愤意,想着那林则徐此时也应该到了广州。又欲写一道上谕。但还未起笔,便又搁下。
皇帝想:“朕已经连连下了三道,若是林元抚事成,该速速来报的。朕,急些什么。”
窗外森森雾起,偌大的紫禁城,缥缈阴森,没有半点生气。
想来大清的国祚在自己手中日落西山。道光帝垂头叹气,没有了列祖列宗乾纲独断,永享皇考的霸气。
“天子龙运,何故为小事蹙眉?”
道光耳边传来绵语,想是皇后来问,也不回望,叹道:“朕哪里蹙眉?心上长结罢了。”
女子笑声柔然,劝道:“是担心林元抚事不成?”
道光道:“鸦片之祸横行,朕思起前几年朝野弛禁之争,不由懊悔。若早禁,该不至于此。现在东一道奏折,西一道上书,朕揽之,不禁骇然。多少狼子野心的贼臣,与毒商上下勾结,祸大清子民,这股脏水竟泼到金銮殿上.....”
他义愤填膺,举手砸在案桌上,手边散落的便是广州知府参皇亲高官徇私相护,勾结英商,流纵鸦片入港的奏折。
“圣上莫怒,事需从长计议,我且先为圣上更衣。明日早朝,那林元抚的奏折也就该到了。”
道光忽然觉得这语气耳生的很,细听又不像是皇后。他觉鼻间香气浓浓,甚是好闻,便回身望去。
却见一个肤如银雪的姑娘正端立在烛灯之下,白纱坠地,不施半点脂粉,一双星眸灿灿若九天之河。姑娘见道光帝正呆呆痴看自己,双颊微晕,羞地俯头跪地,娇声言道:“奴婢该死,惹圣上神思。”
道光愣怔半晌,才回过神来,这女人在他脑海中没什么印象。他忙是回道:“朕.....朕,你没扰到朕,你是新选进来的吗?”他对于眼前的女子只感面生,但又被她的相貌身姿迷得痴痴语塞。
姑娘柔声回道:“已来宫中些许时光,今日才得见皇上。”
道光帝问道:“你叫什么?何时进宫?现在是何品阶?”他问罢,感觉自己语多且急,失了天子之威,遂抄起手边的书卷,踱步而行,佯作威福。
姑娘恭声回道:“奴婢山东菏泽人,道光十六年进宫,只有乳名,叫小慈。”
道光帝默声,也不知再问些什么。只是脑中不再思林则徐那边的急事,心安了。
他放下手中纸卷,坐在龙榻之上。灯下观小慈,愈是不可方物,大清的重疾与广州的风雨飘摇竟是化了一股尘泥,在栋梁画柱之间消散大半。
他心思后宫如何有这样一位绝色,自己浑然不知。又恍然宽慰,大清的皇帝哪一个怠政废纲?又哪一个纵情声色?
他望着眼前大殿的空洞,心力憔悴,顿生“作皇帝不得自由”的思绪。眼前佳人,天人可怜,卸下龙冕与她携手红尘,一朝天子也不过如此罢。
空想种种,终究抵不过满心寂寞忧怅,道光叹了口气道:“天色以晚,朕累了,你来侍寝吧。”
小慈飘然一拜,回道:“谢皇上恩,奴婢来伺候您。”
言罢,她脱下步履,赤脚走向前,为皇帝解衣。她的体香扰得道光帝心绪难平,一颦一笑清纯妩媚,惹人百爪挠心。
更衣毕,小慈目色含水,望着天子龙颜。而道光早是失掉神魂,没了半点天子的威严,他将双手抚在小慈双肩,如温水玦玉,热与柔刺进肌骨。小慈嘟起嘴唇,轻吸一口,向皇帝脸上吐去。那股香气淡而不呛,让道光如坠云间,翻江倒海。又似从百仞高崖跳下。
“圣上,喜欢小慈吗?”道光眼下迷蒙,分不清声音在哪里,只是听得声声呼唤,千折百绕,道光帝不由自主地回道:“朕念着小慈呢!朕念着呢!”
“小慈要些什么?圣上都许吗?”
道光视线渐渐明畅,小慈绕道身后,将手放在他的肩头轻揉,力道刚好。道光只感觉浑身疲惫尽散,开心地问道:“小慈想要什么?送你金银万两?”
小慈娇嗔道:“奴家不要。圣上再赐!”
道光又应道:“赐你西域玛瑙奇珍?”
小慈晃首否道:“奴家也不要。圣上再赐!”
道光笑道:“那赏你名玩古画?”
小慈噘嘴责道:“圣上就会取笑,奴婢受得住三年冷寂,金银珠宝于我有何珍贵?”
道光疑道:“你什么都不肯要?心下定是有所系,不如说来与朕,赏你便是。”
小慈闻言,忽的目光一寒,他缓缓转头,望向道光,冷冷说道:“那奴婢可否要圣上的半壁江山?”
此言一出,道光如惊雷炸耳,冷雨灌头,但浑身又如柴木,动弹不得。他急急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你是哪里的妖人?”
可此时的小慈周身隐隐散着青光,那双入水的眸子此间正恶狠狠地盯着皇帝,毒辣异常。
她继续问道:“若是不肯舍我半壁江山,那把你的命赐于我又如何?”
说罢,她仰天而笑,声凄音厉,震得大殿嗡嗡摇动。这妖怪方在此时现了真身:
“一条冲天尾摇摇直上,两枚铜钱眼狠狠毒光。妩媚腰身化作青银皮,纤纤玉手空生利爪藏。此也不是西山猛虎寻命,此也不是月下狐妖索阳,哀嚎三声阴风起,是猫妖化人,要把皇帝亡。”
道光帝见小慈这般模样,瘫坐在地,欲呼救驾却无声息。那猫妖自是乖张,奸声问道:“你到是许还是不许?”
道光回道:“许不得.....许不得!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猫妖阴冷道:“你可记得嘉庆十八年否?你可记得你以鸟铳害命否?”
道光闻言,登时冷汗涔涔。嘉庆十八年,河南、山东、直隶交界地带,天理教暴民动乱,又与京城太监密谋攻进紫禁城。当时道光用鸟铳击毙暴民,其勇可嘉,端端一副少年英主气概。先帝嘉庆也称此爱子“忠孝兼备,岂容稍靳恩施。”
猫妖厉声道:“你第一枪杀死我的父亲,第二枪贯穿的便是我的胸膛。天孽昭昭,我不入轮回,魂附紫禁城御猫之身,如今便是来寻你复仇了。”
道光惨叫一声,拼命往殿门爬去。身后的猫妖冷笑冲天:“哈哈哈。今日我便取你心肝。祭我亡父。”
言罢,那猫妖向天一跃,伸出利爪袭向道光帝,杀心顿起。
皇帝只顾奔逃,也不护后心。正是堪堪废命之时,只见殿外一道惊雷,内外通明如白昼,紧接声声震响,隆隆而起。有人喝了一句:“好大的胆!”
声毕,一道金光射向跃在半空的猫妖。那猫妖被金光砸中,翻腾落地,背顶生火,烧得焦臭熏天。
见事不成,猫妖凭空叱问道:“哪个不开眼的?来碍我好事。”
话音刚落,殿门白影一闪,一位青袍道长正立在门前,目光如炙怒视猫妖。那道长方面阔颐,眉生正气,怀中捧一把铁剑,口气如雷震钟磬:“报什么名讳?我是来索你命的。一年前,你打翻乾元阁的长明灯,险些害我失了性命。今天我不打你个魂飞破散,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说罢,青袍道长左足重踏,一圈白晕朝四方蔓开,那道白晕裹着罡风混元气,看似慢缓,却如重刀,直直奔猫妖腹间砍去。
猫妖大惊,匆匆而退,见光圈越逼越紧,倏尔腾空起,躲过光圈。高举双爪便朝青袍道长的胸间掏去。这一击快又急,闪光之间,已是咫尺。
青袍道长不为所动,只冷哼一声,掀起长袖又甩出一阵烈风,登时把猫妖吹开,重重摔在地上。
猫妖忖度:“这老道深不可测,若是硬斗,生死未卜.....”正思是逃是战,青袍道长已是近在跟前,举手便朝猫妖的天灵打来。这一掌若是被他拍中,那猫妖定是立刻毙命。
好在它也不是等闲之辈,呜嗷怪叫,急忙躬身闪躲。她虽是避开致命击,可这一掌还是拍在了左肩之上。
她见老道是要下死手,也不再思逃。翻身一跃,口中吐出阵阵烟气,把道长围住。
那气中有毒,道长自知。于是赶忙从腰间取出两颗金丹。一粒塞入倒在地上的皇帝口中,一粒自己吞入肚内。
这丹药可抵百毒,任他是什么虫歇蛇草炼成,也无济于事。
可当下烟雾弥漫,青袍道长不敢妄动。反是猫妖见机,绕至道长身后,猛地扑将过来。
哪料道长的本事是何其了得。他早已习得闻声辨位之术,听见猫妖从身后而来,顺势反卧怀中长剑,用了一招“回头望月”,剑正正刺中猫妖掌心,炸起一团红烟。
猫妖痛叫连连,捂住掌心伤,跌坐在地。
它哪里顾得及老道的后手。只见青袍道长捻着一张咒符,猛地贴向猫妖额间,红光一闪,又从它天灵抽出妖魄,挥起臂膀左右摔打,仿佛如同掌间玩物,瑟瑟生风。时而丢向空中翻飞,又忽的踩在脚下做泥。任凭那妖怪如何哀求,青袍道长就是不依。
“我为父寻仇有何错?你让我杀了这狗皇帝,再凭你处置。”猫妖哭求道。
青袍道长将她托至半空,反问道:“那你烧我家,又如何算?”
猫妖怨道:“你这老道好没道理。我杀他与毁你家有何相干?”
青袍道长将猫妖掷地上,以脚踏面,怒斥道:“妖孽害人,振振有词。若不除你,苍生涂炭。”
猫妖口被脚压,言语费力,吃力言道:“老道少要.....诬....赖,苍生涂炭,岂是我所为?又岂是一人...一人所为。”
青袍道长面色沉沉,愣了半刻,喃喃道:“家师遵嘱,世间万灵,皆有道法。人有人道,妖有妖道,人与妖难相存。妖害人续命所在,道除妖职所在。只有道法因果,报应命数,人可为,人亦不可为。但求无愧天地,只在人心。”
念罢,他将手中铁剑悬在猫妖颅顶,合眼轻声道了一句:“三清无量。”剑落魂散,只留一具白毛大猫,斜躺在地上,没了气息。
正是:茫茫乱世命何终?只缘守道各不同。莫论妖道作素敌,人鬼互易魔心中。凭剑斩尽苍生事,苍生冤事添几重。莫如沉舟江边卧,得来清酒换清梦。
道光帝已是被方才种种吓得魂不附体,见青袍道长降妖,忙揖首而拜,口称上仙。青袍道长推辞道:“我救你也是因缘际会,是你命不该绝。今我事已了,先回了。”
道光长叩劝留,泣声道:“上仙莫走,恳求为苍生赐福。”
青袍道长苦笑道:“如今苍生何福之有?”
皇帝回道:“东南禁烟之事,定大清之运,如今成败未卜。恳请上仙护大清存续国祚。”
青袍叹气道:“我本是你乾元阁内一名画中仙,三年前这猫妖偷入乾元阁,不小心踢倒了长明灯,险些燃了那幅《天地玄诀图》。我今天除他非是救你,也非是救大清。天道昭彰,万事有命,不得强求。”
皇帝埋头而泣:“朕愿以身寿换国寿........”言罢,哽咽不能语。
青袍道长回身,月色如水,见这位皇帝伏地埋头,心下恸然,遂说道:“你且起身吧。你在斋宫备醮设坛,待我先行复命,取来七星宝灯之后,再来寻你。”
他又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和皇帝交代几句。一道白光,向宫外飞遁。道光皇帝自是日夜焚香,单待着青袍道仙归来,不再细表。
道光帝养心殿惊魂,余悸未平。龙颜震怒,一旨罪责,从大臣至宫廷护卫,无一幸免。唯独对那只死去的大猫厚葬。
话分两头,青袍道长除了猫妖,解了皇帝之危。回至乾元阁,焚香三炷,似是敬畏苍天神明。
阁内西暖房,高壁悬挂一幅画卷,长有十五余尺,铺天展地,画色如虹。
东北角飞来的七色羽雁,振翅过岭,迎向滴血残阳,声厉怆然。白雾氤氲,掩曲折长河由东而西,如白玉锦带,澄练如洗。
北方奇峰之上,便是森森古树,层林浸染,碧色幽幽。
山道之下,一老僧骑驴俯首,往苍茫而去。山下群马奔腾如涛,牧童引笛长歌,唤醒了西北的细雨绵绵,有三两熊猫披蓑戴笠,踽踽而行,它们腰间斜跨葫芦,背搭长剑,侠风正然。
雨中盛开的彩花,绚烂斑斓,映的天空纷呈夺目。往东南去,便又昏暗灰冷,苍穹孤寂,雪山飞下万尺白涛,挂在绝壁上的飞猱哀蹄。
孤舟独钓,一袭风尘,转瞬遁进石窟,朝阳斜照西岸,桃源仙境于纸上晕开。
一间草房,一座墓碑,还有一位遍数大树的隐者。他身后是星空如河,与天地相拥,一道悬崖从中斜出,似伸手即可摘星。
这画间如酒,天地如诗,山河如人,万物不死。多少求道之人,妄图参透画中玄机,却又惶惶不得解,暗语:“此图无名也无由,天道万法皆其中,玄之又玄。”故唤名:《天地玄诀图》
东方渐白,黎明破晓。青袍道长合眼闭目,随即轻叩三下玄诀图,金光一闪,便跃进画中,乾元阁只余青烟阵阵,徐徐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