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道长沿石路蜿蜒,过一地茵茵,锦草悠然。这一方天地微雨潺潺,湿漉清冷。
趋行不久,便在草屋前驻足停步。几步之内,一个背影挥舞手中铁锄,泥土翻飞。一旁是种下的椿草与圆姜,如今蓬勃而生,看来已经开花为果了。
“师父,今年的果开的早了。”青袍道长深施一躬,说道。
那种地之人按下锄头,回道:“开早了不是好事。”
“开早了,便能早些下菜,又如何不好?”
“土也不好,时节也不好。现在的土,该种些桃果试试。”锄地人转过身,相貌奇哉:他戴着面具,半黑半白,浑似太极图一般。一头乌金的短发,阴雨之中不失半点光色。身材清瘦,臂膀筋线脉络肉眼可寻见。背脊微驮,又失去肉身给予的力量感。而他也不似青袍道长,长衣宽袖,道风仙骨,只是布衣粗裤,端的像个田野农夫。
见师父回身,青袍道长忙从身旁木几之上捧茶,恭声奉道:“师父劳累了,您用杯茶。”又看了看新翻的泥土,说道:“您是耕者,喜吃桃果便吃桃果就是了。”
青袍道长本姓为郭,名生一。师父唤了句“生一”,接过茶轻啜了一口,说道:“前些时岁,这土种椿菜好得很。种些土豆便长得参差不齐。我念着今年就种些桃果,可结出的桃果酸涩难咽。于是我又改种了菌菇,待到该成熟之时,那些菌菇溃烂不能食。我想也许这土也生不得其他作物,就只种些椿菜罢。”
郭生一与师父坐下共饮,回师父道:“按时令,东山的仙桃也熟了。您若想吃,我即刻动身去采。”
师父摇头微笑道:“生一啊,你可看到我刚刚翻的那些土?”
郭生一望了望,回道:“嗯,已是看见了。”
师父回道:“我就是要在那里种东山的桃木下去。”
郭生一疑惑道:“这里的土壤适合椿、姜,种桃木也活不得,师父何苦徒劳?”
师父啧啧道:“若是原土,自是种不成。我这些土取自东山,还种不成吗?”
生一驳道:“种不成。生桃树,也非土壤之故。掘来东山的土,又少了东山的雨。有了东山的雨,又失了东山的风。种来的桃果还是不及东山鲜美。”
师父沉思道:“如你说,这片土要是想种桃树就得全改?”
生一见此,低声回道:“非如此不可。”
师父起身望向自己翻的泥土,问道:“这土我改完,种上东山的桃木。可椿菜要是不喜欢这土,圆姜也不喜欢这土,就都要死掉了。这样子做也确实是不好的!”
生一亦起身回道:“不是好与不好,在于行与不行。”
师父回头望向郭生一,迟疑片刻,却也不知在观望些什么,他说道:“那你说这些泥土,岂不是白劳作了。”
生一觉脸上一阵烫,但也不知何故,只低声回道:“徒儿重新翻一下就好。”
师父叹气,苍穹细雨,无奈道:“果然还是时令未到。”
郭生一拾起铁锄,开始翻土,他对师父言道:“您最近身体如何?”
师父未回。
他接着说道:“我看您还硬朗结实,徒儿就不行了。刚四十出头,气血淤结。用术施咒便总有忌惮。您说的也没错,这几年我天中暗红,月角亏缺,太阴少阴对冲。应闭门养性,不宜遍走阴阳了。”
师父还是未答。
郭生一停下回望。
在草屋不远,立着一块青石作的无字墓碑。墓碑之上被一鼎参天之树遮蔽,寒暑不侵。
师父此时正坐在墓碑之前,数着树上如铜钱一般的圆叶。可快要数清的时候,风一来便乱了,就要又数一次,如今不知多少载了。
他不晓得师父在数什么,也不知道数树叶有何作用?往昔还曾问过,但师父不答,他便不问了
郭生一把土翻新,垂手立在师父身旁不语。等到风一过,师父忽然停下了。起身问道:“你此番出去,事成了吗?”
郭生一紧跟师父身后,说了句:“成了......”停了半刻又说:“还....还没成。”
师父踱步往草屋而去。那屋子红草漫顶,白花铺墙,林深之处犹如仙所。屋门上挂木匾,墨字遒劲,方正敦圆:“天地居”。想来这木屋已在这伫立,经风受雨,浑然与天地同脉,雷雪不侵,狂风不倒。
正是:“结草庐,世间无我安身所。种石碑,千古是非随人说。世人皆枉通天地,天地悠悠余蹉跎。”
“哦?”师父听了郭生一的话,停步问道:“哪些事还没成?”
郭生一支吾半晌,但终是没有隐瞒,当即回道:“我去除猫妖,正巧碰上她要害那大清的皇帝,所以赶巧救了他一命。大清的皇帝求我保他江山,我应了。准备几日后摆‘夺天’之阵,为他延续国祚。”
师父闻言,只侧过半脸,言道:“国运如何乃是天命。天命之数,怎可为之?”
郭生一道:“知不可为而为之。”
师父叹道:“知不可为,却偏为之。大勇也。大愚也。”
郭生一知师父话外音,旋即说道:“已许他人之事,岂能推脱。弟子此番来,也是向师父借七星宝灯来施展夺天阵”
师父闻言脸色一凛,他断没有想到自己的徒儿竟然想启用七星灯。
“续命招魂,命由七星”,诸葛孔明六出祁山,刘伯温功成大明,皆是想以此续命添福。他心绪忧忡。一者大清水德已失,气数将尽,强行延续,徒增冤孽。二者操七星灯大损真元,逆天而行,定是要损道丢灵。
“要想控七星灯,定会大损真元。而且大清国祚将尽,你何苦为此?”师父将心中之事和盘托出。
郭生一面沉如水,回复道:“师父曾说,妖事不可尽除,善事不可尽做。事出必有因,因则有果。弟子修行还是尚浅,看到那皇帝说愿殒身为国,叹然触动。想大清历朝也出了不少雄主,为君虽有参差,但未有浑虐。当朝皇帝掌帝祚之时,风雨飘摇,积重难返,又如此心系苍生,徒儿动善念了。”
师父默然。
郭生一扶跪于地:“既是已经应人之托,则必终人之事。还望师父借我七星宝灯。”
师父垂头轻摆,言道:“你现在体内气血不畅,予你七星灯,你也难以受用。不如缓些时日,待你体内真元气血皆顺,再做定夺。”
郭生一黯然道:“师父放心,徒儿自是有方寸。事成与不成,都将退隐玄诀图内,朝夕与山露清风为伴。”
师父见他执拗,无奈道:“罢了罢了。七星灯灵力无比,自那次险送我性命之后,我不愿再动,因而设‘五方神尊阵’来护灯,又以法印将其封在妖灵山玄天洞。七星宝灯也自此便成了妖灵山上的镇山神物,有它在山中妖灵皆不敢造次。”
“请师父赐我破印之法!”
“无甚破印法门。你以手触其灯芯即开。那灵器识人辨气。你可曾记得还在你年幼之时,我带你进玄天洞?”
“还有记忆。只是当时昏沉,师父一直护我在怀间,大体如何已是不清。”
“当年带你进洞,便是为了封印灵灯。你背冲正气,又与他昔日相识。那灯自然随你了,不必忧心。只是这玄天洞内,颇有玄机,又加上那护灯的神尊法阵难以攻破。你要多加小心!”
郭生一拱手道:“再请师父明示神尊法阵又如何解?”
师父叹笑道:“我不帮。你自己去寻,自己去破。寻得破得便是造化,否则也是你逆天数,该遭的劫难。”
郭生一闻言,面生难色,不知该不该再问。师父则又言:“山中怨灵鬼怪、妖魅巨兽多,你可记得不必与他们缠斗。进了玄天洞,是要自己当心。你若取了灵灯,记得回这里寻我,到时我再诉你一门玄术,好使你运用灵灯。”
郭一生连声称谢,随后忧心问道:“我取走镇山的灵灯,那妖灵山如何安宁?”
师父笑道:“怕些什么?那里自是有老友相助,帮我看守妖灵山。若你取得灵灯,速去速回,再将其重新封回妖灵山就好。”
郭生一拜谢,不再多言,施礼而退。师父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也不知,这土里到底是该种什么呢?”
......
郭生一自与师父分别,一路腾云踩雾,往玄天洞而去。
这玄天洞在南妖灵山。山势崎岖凶险,少不了一番折腾脚力。又者,妖灵山净是鬼怪豺狼,稍不当心,就要陷于缠斗。因此到了山脚还要小心行事。
他时刻叮嘱自己,至天色将暗,已距妖灵山不过五里。
但见那妖灵山,似巨蟒盘绕,紫气腾腾。还未靠近,一股邪灵之气便冲天而起,似可以绕凌霄三日不绝。
郭生一心下骇然,周身寒气凛凛,竟踟蹰起来。心下略生埋怨道:“师父将灯封在山中,害我要费如此周章。也不知此行能否抱得灵灯?”
快至山脚之下时,他仰观,这里山势山道陡折峭棱,眨眼之间,那如蛇身一般的高山,竟真蠕动起来,山势山道随之陡然而变。
待静止后,山中传来阵阵怪叫,不知是何?又散发蓝白光点,鬼气森森。
郭生一虽是心有余悸,但又狠狠一横,踏步上山。他不敢在山路上逗留,只顾埋头疾行。心思山道一变,更不知身在何处了。
好在他脚力奇快,一路之上与山间的妖灵鬼怪相安无事。及至山顶,再过一片树林,就该是玄天洞了。那树林却也不是寻常:
枯枝无叶如残梁颓柱,直直如木甬假兵。三两枝丫,挂着澄黄山灯。细细观瞧,竟是鬼头老鹰。原来那片树林全部没有枝叶,每棵树枝之上,都倒挂、正立数只猫头鹰,头大眼圆,眸中泛着黄光,如同照明灯一般。
郭生一缓步而行,见悬在树枝之上的猫头鹰既无妖气,也无杀意。心下安生不少。
跨进林中,那些猫头鹰见有人进来,竟发人言问之:“你是何人?往前走,乃是玄天洞了。过不去了。”
郭生一闻这音调木讷,似是在装腔。他对猫头鹰说道:“我只是奉家师来取七星灯,取完即刻下山。”
猫头鹰回道:“那破灯有何用处?似我们双眼能照明用吗?”
郭生一顿觉这自夸又好笑又纯真,附和道:“哈哈,不如各位这般实用。”
说话间,又有几只把头转向他,撬开嘴巴,得意而笑。其中一只对郭生一道:“你这后生说话中听,但玄天洞内妖魔多,你中不中用?可要留心。”
郭生一点首,提起手中剑,豪言道:“贫道手中之剑,就能斩妖伏魔。”
猫头鹰叹道:“也不是稚童?何故说此儿言戏语?你无事时,来这妖灵山与我们这群老叟聊一番,带你涨涨见识。”
郭生一不知这群山间灵物究竟多少年岁,说多说少怕都会冲撞。赶忙恭声称是,不再多言,越过树林,往玄天洞而去。
拐罢几个弯角,洞口便赫然出现在眼前了。可他想进,却又进不得。只因在那玄天洞洞口,正端坐着一个总角白褂的孩童。他盘腿闭目,胸脯起伏,睡得正是熟稔。
郭生一心下不免有些忐忑:“临行前,师父也未告诉我,玄天洞有人看守。怎么这孩子却如小金佛一般,把洞口碍的如此严实?要真是守卫,与他报了师父名讳,取七星灯倒也不打紧。可要是个山间妖童,便真少不了一番缠斗了。”
他正在心内盘算,那边的孩童却朗声发问了:“你个老道士,还怕我一个小毛孩不成?”
郭生一陡然激灵,见小孩开口,即是回道:“只是怕吵了童子熟睡。”
那孩童开眼打量着郭生一,屁股一发力,从地上站起,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沉声说道:“你来玄天洞做什么?”
郭生一恭敬回道:“家师让我来取七星灯。”
孩童摇步晃脑,把声调故意沉做老人声音:“这玄天洞说进便进吗?”
郭生一见这孩子行举乖张,又运气提鼻,深吸了一口气,果然嗅到一丝妖气,心下顿时明了七分。想不到一个山间妖童,也要在这里卖个长辈,戏弄于我。此山间的妖似是不怕道?
他思此便偷笑,所谓童心未泯,至死少年。即便是这不知修行了几千年的妖精,不也依然妆成几岁的孩子,在这里作威作福?
郭生一心明如镜,又不戳破,毕恭毕敬道:“不知童子想要些什么?或者有何请求?尽管和贫道说,自当竭力而为。”
那妖童听了此话,凝视郭生一问道道:“你此话可是当真?”
郭生一答道:“当真。不过还请童子行个方便,等我取完灯再来议事。”
妖童爽笑,起手轻拍三下郭生一肩头,说道:“没见过这等后生,不懂礼数。哪有先赊账的?”
这三下拍在肩头,登时让郭生一脊背发凉。妖气、灵力混融,劲道强绝,瞬间由肌肤传到骨髓,搅乱体内的阳气,五脏六腑犹如倒转。
他以手支地,额间冷汗如雨,喉咙干涩难耐。
还不及答话,那妖童又如银铃般放声而笑,一派天真稚嫩,他边笑边言:“你这老道真有意思,摸了一几下就要装成大病模样。我是演不来了,方才只是戏弄你,见你这般难色,也不好打趣了。”
郭生一抬眼望,那妖童此时蹲在岩石上,一双乌黑圆眸正溜溜望向自己。
他晕红的脸颊上,透着一股天真烂漫的稚气,又哪里有半分像妖。
郭生一气运片刻,总算稳住心神,这孩子深不可测,敌友难分。只有一事可以明白个七八分:“若是斗起法来,凶多吉少。”
郭生一起身,深鞠一躬,又重复道:“还请童子行个方便。”
那妖童托着腮,白了他一眼,揶揄道:“可真无趣。”
不过他转瞬眉目生喜,拉住郭生一的衣角,兴致勃勃言道:“老道老道!不如咱们斗三个回合,你若赢我,我便引你进洞。”
听罢,郭生一犹豫难决,面上尽是难色。星夜高月已挂妖灵山顶,冷光朦朦。
妖童蹦跳着在郭生一身旁打转,极尽恳求般说道:“来吧来吧!斗三个回合。七星灯你取还是不取了?”
郭生一心下一横:“也罢!现在深浅难料,斗上三个回合,便知高下。”
见应了斗法,那妖童雀跃欢呼。
倒是郭道长没甚生气,对方才那股妖气,深感七上八下。
他见过那些强大的妖鬼之力,凡能如刚才一般,皆是带着怨念杀气。哪有像那股力一般,只是灵气,全无杂质。这妖怪不知真身为何?也不知在这修多少时日?
妖童与郭生一站定,趾高气昂,扬起下巴,桀骜道:“老道,让你先出招!”
郭道长拱手道:“童子接招。”
未出招之前,郭生一早在心下踟蹰:“无论如何,也需先知这妖真身为何?此也方便祭出后手法术,擒他要害。”
他心中有一妙术,名唤:“灵显术”。此术可施于双眼,也可施于旁物。施于双眼,则可辩妖识鬼,冤魂邪祟无可遁形。施于酒食,妖鬼服下立现真身。
思罢,他左手立起双指,点在双眼之间,双目顿生金光。金光扫向妖童,由天灵至足下,郭生一硬是没看到半点妖形。
倒是那妖童拍手称好:“你这哪是道法?两束金光,晃的眼睛发痛,好烦好烦!”
郭生一骇然,方才自己金眼过身,却并没有看到他是何妖怪。难不成自己多虑了?他不是什么妖童,而是藏在山间的神仙。
不及细想,他佯横道:“这哪里是手段?赐你一壶美酒,你敢饮吗?”
妖童笑道:“有何不敢?我倒是怕你壶中酒非是佳酿,毁了我这品好酒的肚囊。”
郭生一取一道灵显福,暗塞于腰间酒壶,轻晃三回,上下两摇,张手一扬。
那酒壶飞去,妖童腾空接住,取下酒盖,倒灌牛饮。
酒延口颈流入胸膛,这酒吃的是又急又香。
他饮罢拭嘴,口称好酒,此时微醺七分。可却也不见妖身毕露。
郭生一心下更是疑云难开,但转即发寒:“只怕是踢山门踢到钢板,命也要搭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