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绝崖万仞,陡峭危峦,高耸似可通天。山璧怪石嶙峋,远山奇峰连绵。瑶草团簇,锦花斑斓。白雪莽莽,接苍穹,触大地。神湖飞鱼,烟云袅袅,金泉倒卦,横流激涧。
在东峰与西峦之间,一条山道陡然而翘,串联仙凡,似是只路可通,令人望而生畏。不知凭脚力需攀多久。
跨过西王母赏仙月的瑶台,山势如雷电倾斜,如斧斫砍,陡峻难行。雪山飞荡鸾音凤鸣,俯瞰远眺,顿觉苍生渺渺。
玉虚峰浮于云表,天容可鉴。虬松怪石,奇俊不可言表。一道天栈飞架,白雪成屏,青云当路,宛若坠仙境而梦九天。
出浮云,一朵巨型玉莲托天而起,九朵莲瓣垂垂于天地之间,九条长道辐向莲心。那莲心处,一所庙观孑然而立于风雪寒冰之中,貌似仙宫。庙观名为“不周观”。奉昆仑一派道教真传,门下弟子概一百三十余人,道法深浅不一,所攻学亦不同。观门横挂烫金大匾,门侧两楹字联,玄妙难解:
“十年成观百年立雪千年得道只是惊鸿一瞥
稚童官门弱冠及第耄老权倾方为大道朝天”
门旁对立两面圆鼓,大如中秋之月。登门踏入,甬路长长。三清上神石像于路右神威赫然,道教老祖彩雕于左金光冲天。厢房阁楼列于东西两端,衬着观中一座大殿,青砖墨壁,银铃挂檐。此殿名为“判妖殿”。三个大字写的中正苍劲。
进入殿内,有七尺悬台在前,四张法案在侧,三十柄杀威棒虎虎生风。七尺悬台下是长桌一条,漆椅一把。桌案之上,灵符三道,卜签十枚,一把木剑悬系桌旁,油青发亮。悬台之上,又挂一匾,上写“妖事盡除”。若不说这里仙峰道观,世人误以为是府衙大堂也不稀奇。
步过后堂,穿竹篁石桥,又入悠悠洞天,西侧落草亭一所,四柱冲天。黄草兰花盖顶,那形状好像一柄长剑,亭中有圆桌石凳。
再往西眺,昆仑群山皆在云雾中起舞,落日余晖可于掌间观。剑亭相对,是一座石屋。烛火通明,沉香缭绕。屋内挂着昆仑不周观五代观主的彩绘人像画,分别是:
一代鸿蒙道人,红衣道袍,青须圆眼,骑着一只青毛骏马,正在观书;
二代雪山莲姑,琥珀羽衣,诵经布道,正谆谆普度众生;
三代悟道子,手持长棍,正棒打夜幕繁星,不知其所然;
五代奉的乃是当今观主扶风道长,须发皆白,仙风道骨,一派悠然正气。他在雪中舞剑,百尺高崖下,战火纷飞,马蹄高扬。
可唯独四代观主的画像空空如也,只余高高雪松一株,画中字表:“不周观四世,折腰仙人。”其余则不可知。
绕石屋穿通天阁,阁楼高十层。
第一层“静心阁”。《开天经》、《道德经》书于四壁,弟子日夜诵读,可洗心静气。
第二层守一阁,有道家无量真经古籍,道开天万古奥秘。
第三层乾元阁,百药焚香,镇气凝魂,此为修炼混元绝佳之所。
四层梦仙阁,四世折腰仙人在此悟道成仙。
五层无尘阁,无尘无染,无忧无愁,历代观主多喜在此打坐静气。
六层观妖阁,阁内录有千尺伏妖神娟,怪事宝鉴。睹尽天下妖灵,遍看古今神鬼大战。
七层玲珑阁,收有昆仑山的灵石珍宝。
八层符箓阁,四方墙壁画着一十二道天符,无人破晓,无人会用;
九层藏天阁,有历代观主所书的上乘心法道术,符咒玄诀。一般弟子不得入,也参不透。
十层通天阁,高处不胜寒,支手便通天。
阁楼之后,门楼高耸。九尊石柱托天,座座屋所林立。一座仙殿震人心魄。
仙殿一旁的不周观灵药阁,专烧仙丹秘药,供道士修真补气;炼妖堂收万妖之魂,炼化成胎,可供自己驾驭;鬼事堂专责下山降妖捉鬼,平人间不平之事。
另一侧屋阁相连成片,是给道观弟子休憩所用。至于那正中的仙殿便是历代观主理事论道之大殿,又自是一番气派:
“门分左右,四象高柱。鹤鼎仙炉,青烟飞腾。殿梁数十尺,刻神兽经文,嵌玉石、雕楠木。七彩玲珑盏,烧松香柏脂。昆仑白岩铺路,收天地余温,终日不寒。东西仙蒲陈列,供打坐凝神。于正中观,巨壁之上印阴阳太极图,散氤氲微光。那太极图下有仙台一席,柏木作梁。仙台两侧麒麟振翅,白泽昂首,皆栩栩如生,似触手可飞。此二尊瑞兽,皆取昆仑宝玉所作,镇殿辟邪。殿名“镇元殿”。仙台乃为观主法座。太极图亦是太极门,叩开则阴阳双分。仙殿之后,还有两道长索,往不远仙山而去。此为小不周山,小不周山之上又有囚仙宫,为禁地,非得允许,不周观弟子不得擅入。
雪鹰明月清嚎一声,飞入镇元殿,落在殿柱之上,低头衔食胸前毛羽。扶风道长此间正在仙台打坐,闻声开眼,见那明月归来,心想自己的徒儿也该到了。果然不到半炷香,洛长宁与接他的男子一前一后,走入大殿。
扶风道长起身,徐步而下。洛长宁撩袍跪地,俯首谢罪道:“徒弟道浅,有辱师命。”
扶风道长抚髯长笑道:“你有何罪?快起来吧。是福是祸,点到即止。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说至此,便又不言,把头转向洛长宁身后的男人,男人微微沉头,目色如水。
“青安,你先下去吧。我与你师兄有些话讲!”扶风道人对那男人轻声道。
那男人叫周青安,或许是不周观最尊师重道的弟子。
青安头沉的更低,顺即躬身,拜出殿门了。
洛长宁起身,接言道:“师父有话明示,弟子恭听!”
扶风道长笑道:“你指点了林元抚?”
洛长宁“嗯”一声,拘谨至极。扶风道人摇头道:“想来你天性乖张,一身尘俗,在我面前,如此扭捏拘束,好多年了。”
洛长宁没看师父,回道:“年少不知事,在师父面前胡闹。徒儿过了明夏,也五十有余了。”
扶风道长心中总有芥蒂,只觉得这几年,他的这个徒弟总是遮遮掩掩,不似从前一般。如今一年回不得观内几次,但心里有什么大事还是交给他,他信得过洛长宁。扶风道长叹道:“到莫如回年少之时,还与我算是交心合意。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在外如何行事,如何渡人,我又非不知。都称你三金道人,贪财好色,脾气古怪,好利狡猾,不像修道之人。奈何在我面前,一本正经起来?”
洛长宁支吾半晌,不得回话。扶风道人打趣道:“罢了罢了,昆仑山太小,憋久了容易害病,多让你下山才好。言归正传。那林元抚可听你的吗?”
洛长宁道:“不全听。他只问我如何销烟?能否事成?却不问我如何避祸?”
扶风道长说道:“他如何说?”
“道是为国为民,则不患自己是否安危?”
“哦?这倒不是个平时袖手谈心性,临事一死报君王的大官。”
“徒儿观那林、邓、关人皆是为国为民的忠良。他三人不畏命里生死,硬是要和这劫数碰一碰。”
扶风道长听罢,呆立沉思,倏尔叹道:“哎,这次为师又欠了一笔债。有人托我保他,此番定是不能周全了。”
洛长宁怅然道:“他虽然没听第三卦,但是他给徒儿第三个字了。我已经卜得最后一卦了.....”
扶风道长眼睛一亮,问道:“卦象如何?”
洛长宁说道:“大凶之卦,宰府殒命,将星凋零。”
扶风听此言,愁眉顿生,喃喃道:“难不成林元抚还真的朝不保夕了?”
洛长宁见师父嘀咕,又请命道:“徒儿愿意再往广州那边走一趟,尽全力帮他化了此险。”
扶风道长回过神,言道:“你且好好休息吧。我正打算去小不周山,把李正道放出来,去外面锻炼一下!”
洛长宁心下一怔,吞吞吐吐道:“那小魔头在后山关了这么久。做事很难有分寸。再者他的道术不精,徒儿怕把事情搞砸了!”
扶风道长呵呵一笑,没有回答。
“师父信不得我了吗?我知此事办的不甚漂亮,但他劫数在此,多做几分也是徒劳。怕师父心有芥蒂的是我没寻得《天地玄诀图》吧。”
扶风道长脸色一凛,轻捋长髯,还是没有做声。
洛长宁接着说道:“江南半壁,我寻山赴海,也未寻得。若是再给我一个月,把北方搜遍,我也死心。您此时单单要让李正道出山,若《天地玄诀图》正在北方,这不倒让他得了便宜。”说罢此话,洛长宁心有余悸,偷观了一眼师父。
扶风道长话有不爽道:“你一个做师兄的,竟怕晚辈争功,像什么样子?”
洛长宁不服,却又不敢高声道:“师父不也说过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怎么这两年,却偏爱起他来。同门师兄弟,有几个不怨的。”
扶风道长眼中露出些许愠火,责备道:“你是不周观最年长的弟子了,奈何却说小孩子的话。难道我不周观内,任谁都容不下一个孩子吗?”
洛长宁不敢再言,他唯诺一声退下了。而扶风道长心中却埋下一颗深深且微妙的种子,那就是不周观内的一切,并非他所想所知。李正道这孩子在同门之中的成见太深,自他被上一任观主从昆仑山绝壁拾回,这座大山便栽下了。他念起自己曾经也说过,李正道是妖类、孽缘等狠话,便心如沉海,自己不也是始作俑者吗?何须怪得别人。
他还在思索,却猛然间听得,观内弟子疾呼传声,嘈嘈杂杂,乱做一团:“那小魔头,在后山和山妖斗起法来啦!”一传十,十生百。扶风道长旋即蹬步出屋,迎面撞来一名小道,气喘连连朝他报道:“您快去看看吧。那李正道竟喊着,要砸了囚仙宫呢!”
扶风道长嗔念道:“胡闹!”随即捻了法咒,金光一道朝后山飞去。
小不周山上,铮铮轰隆之声,此起彼伏。
小道士李正道正擎起一竿竹枝做剑,左右挥砍,每一击都挂着混元气,遇石便碎。这一套“元灵伏妖剑法”他已用的通透熟稔,更是得之精髓。上一任观主折腰仙人传他时,未敢将其中的大剑势授予他,怕他顽劣,不懂收敛,用来伤人斗狠。奈何这小子,竟从小剑势中自己参悟,融会贯通,创了一套奇剑术。他此刻技痒难耐,正拿小不周山上的山妖练功呢。
自从七岁被昆仑山众弟子以“妖类”相待,折腰仙人遁匿,这小子的靠山便没了。可他却是个闹天的家伙,吃了扶风道长的混元灵丹,又偷入藏天阁,参悟了大道玄术。触犯了所有可以触犯的观门清规。如此顽劣不知礼数,和混天的小魔头没什么区别。说来他这个称号,以及他被唤作“妖类”,更多的缘由是可笑的:只因为他那一双眸子,褐中带着赤色,总是邪气凛然,和正道之人截然不同。
如今小道士也十七八岁上下,乌发蓬开,脸上虽粘着泥渍污垢,但英气逼人。双瞳如炬,聪慧灵动。他嘴角微扬,半露虎齿。麻绳腰带勒紧,上身灰布褂,补丁打了六七处。下身粗腿裤,踩一双平底布鞋。
此刻与他对阵的山妖也是个狠角色。乃是昆仑天池中的一只赤眼巨鳄。光是脊背就有丈余,且生钢刀一般倒刺,尾翼轻摇,山石开裂。他气喘如牛,怒目圆睁,龇牙咧嘴,杀气腾腾。
李正道哈哈一笑道:“你与我试了几招,方才我只守不攻,现在轮我出手,你可要招架好!”他言罢,一脚踹碎身后岩石,白影一道朝巨鳄击去,电光之间便至跟前。巨鳄不及躲闪,迎头被给了一掌,疼的它仰天哀嚎。李正道自是不会让它喘息,他用手指凭空画了一张“天雷符”,这符文引天雷,一道下去,就可以击穿巨鳄。
可还未出手,但听远空传来长唤:“师弟莫要起杀心。”声未毕,一道红光射来,李正道只得抽身闪躲。可那红光并不是要伤他,只是击穿那道印在空中的天雷符文,便消失了。
李正道定睛朝远处看,周青安如猎鹰从半空坠降山头。巨鳄趁机,掀开大步,匆匆而逃。山石碎落,谷间震响。
“喂!姓周的,这与你何干?那厮是个山妖,我除他有何妨?”李正道叉腰仰脸,问道。
周青安微微一笑道:“不曾伤天害理,为何伤他?”
李正道回道:“不伤天害理,不如把他放回天池,囚在这小不周山中作甚?”
“关在这里磨掉妖性,再放他不迟。”周青安劝解道。
李正道哼了一声,突然伸手指向周青安,朗声问道:“那我也是妖喽?”
这一问,问得周青安哑语,心头暗思:“小师弟从七岁被囚在这里,每年只有除夕、十五时,师父来此看他。他心有怨气,是难免的。”
周青安定神,又是笑道:“师弟只是于此潜心修行,师父正要准你下山呢!”
李正道听了这话,心里不喜反怒:“哪次不是说放我出去!那扶风老儿就是个信口雌黄的老骗子。”
“少拿话唬我!”李正道皱眉狠道:“既然你不给我杀山妖,那我就来杀你好了!”
周青安只感觉李正道杀气腾腾,不等回言,那李正道已是白影一振,和自己双目相贴了!
“你接我这一拳。”李正道牙咬紧,这一记重拳,蓄强力,身体弓如圆月,奔着周青安便去了。
那周青安虽是慌了片刻,但也没失方寸。抬起左手,迎面挡去。拳掌相对,周青安想顺着他的拳势,卸掉力道。可甫一相触,他心中寒气顿生,一股裂痛由掌心传入肌理。他忙用右手一推,搪开李正道的手臂,闪出身位。可自己的左臂竟是寒辣相替,好一阵麻木。
“这是什么力道!”周青安惊叹道。
那方李正道又朝他击来,先是用拳压,又是用腿扫,每一击都带着说不出的力道,周青安开始还能对招。可没想到,李正道越打越快,越打越疾,拳如雨点,密而不露破绽。
他心思这小子的怨气太深,竟对我起了杀心。要是再让他,怕得不着好果子吃了。他运动体内混元,灌入掌心,用着寸劲,气震而出,李正道只觉迎面撞来一堵巨墙,推着他退了好远。谁知这小子蛮横,肩头一拧,竟然以头为剑,冲破这股阻力,又撞向周青安。
周青安口念咒语,左掌推出一道罡风,正中李正道左肩。李正道力大,偏偏要用肩头硬扛这记“罡风咒”。那风推着李正道,在半空僵持,须臾而散。力道一卸,李正道反而冲的更快,周青安不及避闪,正中其怀。登时被顶飞,胸口一阵剧痛。
李正道见得逞,叫嚣道:“你本事不行。换个人来与我打。”
周青安小败一招,不气不恼。赶快运气将方才那一击在胸口淤结的气血冲开。随即又双手合十,左脚按五行方位,踩了下去。但顺序不同。他先火后土,又跳木。这步法,乃是道教中的“风灵步”。运此步法,身法快如惊风。待他步法踩成,已是杳杳无影。李正道只觉耳边一阵风啸。俟他看清时,周青安已在身前,双指一并,直直点中他胸间云门穴。又是疾风一阵,背后灵养穴轻麻。李正道没想到转瞬间,身体四处大穴被穿。此乃是道术中控人气力的“散灵穴术”。被击中后,人无气无力,被鬼被妖附身或使用妖术者,皆力散一半。
周青安看李正道中招,腾开距离,劝言道:“师弟,点到即可!”他自认为他已经赢了此阵呢。可李正道仰天豪笑,双臂一振,四处穴位竟然全部冲开。他那双眸子里射出不可一世的烈焰,手臂筋线涨起,杀气浓了三分。
周青安此时心中早是惊骇不已,这是如何的气血之力才能硬冲开穴位。哪里还容他想,李正道俯身捡起一块碎石,在手中颠玩,嘴角轻扬道:“我看看你这次有多快!”
话音刚落,他猛的超周青安掷出手中碎石,一道电光划过。“铛铮”脆响,那碎石炸着青烟冲向天际,又急急坠至地面,乌黑发焦。周青安自是毫发无伤,可他手中的“八卦降妖盘”正熠熠发亮,立在面前。周青安念了一句:“师弟有如此本事,我倒真想好好讨教一番。”
李正道呵呵轻笑道:“这才像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