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M计划满一年后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M计划组委会的邀请信,内容大致是说M计划组委会要专门为V项目成员举行一个周年聚会,目的是让成员分享V项目的体验、传播M计划所推动的共同资源互助思想。周年聚会的地点设在日本东京。
2117年6月1日,我站在了东京世界中心大楼的门口。东京世界中心大楼是一座外形神秘的灰白色巨大建筑,造型如同DNA双螺旋形状,两条反向平行的链状结构相互缠绕缓慢旋转,优雅地伸向天空。大楼外面虽然没有任何装饰物,却由内而外散发着月光般的神圣华彩,远远看上去犹如一条耸立在地面的闪着微微银光的白色巨蛇。
这是我第一次来日本,东京世界中心大楼是我最渴望看到的景点。我喜欢印象中的日本,我通过阅读大量日本作家写的书来了解日本文化,可是对传说中的日本美景却毫无兴趣,因为古书里描写的日本只存在于久远的过去,现在的日本应该比古书上描写的过去要美好得多。不仅是日本,全世界任何国家的户外景观都是共同人按照古代和前代的艺术家所描绘的历史世界而设计的,就像莫奈《日出》里的日出,太阳在晨曦的薄雾中朦朦胧胧但又赋予了水面无限的光辉,所以共同世界里任何地方的日出大致都是这个样子;再比如凡·高的《向日葵》,我们没有见过向日葵,但是凡·高让我们知道它是一种颜色艳丽充满活力的植物,所以世界上很多地方都会出现和凡·高画里一模一样的向日葵;还有科尔的《牛轭湖》,我们认定画里的一切就是曾经在真实世界里存在过的湖水、森林和乡村,所以在共同世界你会看到很多和《牛轭湖》里布局相似的湖水、森林和乡村。
我们为共同世界里没有真实和原始的自然景色可以被创作和描绘而感到遗憾,我们的世界里没有画家、没有雕塑家,也没有作家,但是我们前所未有地拥有大量才华横溢的“设计家”。这些设计家虽然缺少前代人的“幻想力”,但是他们智力超群,具备强烈的审美鉴赏力,他们能够从前代人遗留的作品中提炼出最具审美意义的部分,再按照共同世界和共同人的审美需求进行二次设计、三次设计、四次设计乃至无数次的再设计,从而制造出属于我们的艺术品。
川端康城的《花无眠》里写道,“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正因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说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无限的。至少人的一生中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是很有限的,这是我的实际感受,也是我的感叹。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与时代同步前进,也不是伴随年龄而增长。”
这段话用在共同人身上非常合适。共同人感受到的自然美是微乎其微的,所以设计家制造出来的美是一种超越真实的超完美,东京就是一个绝好的证明,它被设计得唯美、空寂、荫翳,城市里的一切都遵循着日本美学的物哀,幽玄,宅寂,意气。我猜东京世界中心大楼也一定是设计家们借鉴了前代大文豪古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而创造出来的,它避离阳光、没有任何装饰、精妙的阴翳浓淡、光晕的巧妙释放,不仅如此,据说设计家还在这座大楼的建筑材料里融入了某些有机生物材料,这些有机生物材料与建筑融为一体,它们彼此作用滋养着大楼,赋予了大楼一种独特的神秘动感和生命力,使它成为共同世界里一个无与伦比的建筑艺术经典。
东京的街道满是盛开的樱花树,白色的、粉色的、紫红色的……想必这些粉色瀑布般的樱花也包含了设计家对樱花历史的全部浓缩与反映。走进樱花树林里,仿佛走进了一个粉白色的梦。在这梦里,我化作板口安吾笔下的女鬼,我要在这一棵棵美丽得让人毛骨悚然的樱花树下寻找痴情的山贼,我不相信如此美丽的樱花会是恐怖的所在。樱花树林中的一棵是小泉八云的十六樱,那是一颗武士可以为之去死的樱花树,武士将自己的灵魂献给了十六樱并赋予它新的生命,他相信人的灵魂可以浇灌滋养樱花的生命。我的梦和这些关于樱花的故事重叠在一起,我的头有些昏昏沉沉,可是眼前突然出现的景象又把我代入另一个梦里,之前大片粉红交错如火烧云的樱花树不知何时变得暗淡模糊,所有的樱花开始不约而同地慢慢飘落下来,无穷无尽的花瓣在空中纷飞如雪,它们被清风吹拂着轻轻舞动,伴随着风的律动又自然而然地被编织成一个粉白色的帷幔,这帷幔创造了我的梦又笼罩着我的梦。落在地上的樱花渐渐地越积越厚,我的梦被厚厚的樱花之海覆盖着,而我的肉体也一同被樱花之海淹没埋葬。
这种超越真实的美让我神志不清,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一片片的花瓣,就像一个因为饥渴而失去理智的人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瀑布迫不及待地想要冲上去接一捧水。我看看了手心,什么都没有。
“傻瓜!”一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面前。
“嗨!傻瓜。”他继续说。
我感觉自己的隐私被侵犯了,心里很不舒服。我没有接这个男人的话岔儿甚至都不想多看他一眼,只想尽快离开。
“喂,等等。”这个男人说的是日语,“那些樱花都是假的,你不知道吗?”他试图缓和不愉快的气氛。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我一定要用脑子里仅有的日语词汇回答他才能让自己感觉没有输给他,这就是我性格深处的弱点,既不屑于跟陌生人交流,又总是担心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出丑。
“原来是一个很浪漫的人!”男人见我搭了他的话,就开始放肆起来。
“怎么了?”我预感到自己的愤怒很快就要爆发,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是那么盛气凌人,但是这种愤怒距离爆发的临界点还差一点儿,我渴望他继续挑衅直到火候合适挑起一场正式的战争。
“你刚才的样子好像把樱花当作情人一样,看起来很傻。”男人自以为女人掉入了他的圈套,幸灾乐祸地说。
男人最终没能点燃我的怒火,因为所有的对话在突然之间变得索然无味,我对自己的怒火平息得如此之快感到失望。我决定不再理睬他,于是转身离开。
我看看表,离活动开始还有半小时。就在我即将进入世界中心大楼的时候,突然发现刚才那个男人正跟在我后面也准备进入大楼。我转身看着他,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白色卡片像挥舞手帕一样对着我挥了挥,原来他拿的是和我手里一样的邀请信,他也是参加这次活动的共同人。
刚才的事情已经让我对他产生了恶感,所以完全没有见到共同人的亲切感,我敷衍地对他笑了笑。
“原来如此。”我说。
“你好!”男人假装真诚地说。“你是日本人吗?”他又问我。
“不是,我是中国人。你是日本人?”我冷淡地说。
“我是日本人,我以为你也是……那刚才实在是太抱歉了,有失礼的地方,请原谅。”他面露尴尬地说。
“没什么。”我淡淡地回答。
以我的日语水平想要再与他做深入的交流恐怕很困难,所以还是不想再继续跟他多说什么了。我东张西望地朝周围看了看,故意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希望伺机与男人分道扬镳,从此各走各的路。不过有一类男人极其擅长洞察别人的心思,这种洞察力既不是父母看透子女的心思,也不是夫妻看透彼此的猜忌,更不是朋党看透对方的算计,而是对陌生人、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状况所表现出来的看透本质的能力,这个日本男人就是这种洞察力极其敏锐的聪明男人,他具有一种“变无意识为有意识”的能力。
“我不会中文,那我们说共同语吧。我是一个人来的,你也是吧。”他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我不屑地看着他说。
“如果不是,你就不会做刚才那种傻事,碰到陌生人也不会那么紧张。”他说话的时候眉毛上扬,洋洋自得,那种奇怪的样子就像是有另外一重人格从他身上分离出来。
共同世界里的每个人都会说共同语,不过有些人说得好,有些人说得差。我们从小开始学习母语、共同语还有其他语言。创造共同语的目的是为了实现共同世界的统一交流,不同国家的人在无法使用母语的环境中可以使用共同语,以便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
共同语是一种融合了弗里斯兰语和意大利语的语言,因为弗里斯兰语可以和英语互换,而意大利语只有二十一个字母而且语法简单容易朗读,具备这两种语言优势的共同语非常简单易学。除了母语和共同语以外,我们通常还会学习其他语言以便满足更深层次的需要。眼下这个处境,我与日本男人之间说共同语是最好的选择。
我用三十秒的时间迅速且小心翼翼地把日本男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圆脸,小嘴巴,五官线条既不分明也不硬朗,嘴角总是挂着一副若隐若现的微笑。他明显不属于偏欧式的亚洲男人脸,他拥有一副日本浮世绘里标准的传统日本男人的长相,武士一样的圆脸,眉毛上挑,单眼皮,眼神柔和,嘴唇薄,嘴角线条明显,虽然年纪不大,但气质深沉,脸上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却暗藏挑衅与不羁。
他高高的个子,身材颀长挺拔,不说话不走路的时候,就像一座伫立在地面上的塑像,冷漠,孤傲。不过最吸引我注意力的还是他脖子后面那块被修剪得整齐干净的发际,那里的头发自上而下由厚到薄,由深到浅,摸起来手感毛茸茸的。据说日本男人从古到今对女人的后颈部位都很迷恋,但是对于我自己为何会对男人这个部位如此痴迷,原因无从知晓,只当也是女人的一种“色气”罢了。很多哺乳动物在幼年时期还没有完全活动的能力,母兽都是通过用嘴叼住幼年个体的后颈来转移它们,每当母兽咬住幼体后颈的时候,幼体都会表现得相对安静。也许女人面对男人都会表现出母兽的天性,而男人的后颈就是激发女人隐秘兽性的一个重要部位。
日本男人脖颈后面的发际让我联想起多年前分手的男友,他的这一处部位也让我疯狂迷恋过。我无数次地抚摸亲吻过他那里的头发,有时候我会从背后搂住他的双肩,把脸紧紧贴在他后颈的肌肤上,用力闻着沐浴过后遗留在那里的香波味道。他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又薄又细又软,触碰到我脸的时候有一种毛茸茸的微痒。有时候他坐在沙发的一头,我躺在沙发的另一头。我用脚轻轻摩挲着他的脖子,脚趾拨弄着他后颈那里的短发。不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在享受又像是在忍耐……时至今日关于前男友的全部记忆,似乎只有这些。
“我长得很普通是吗?”日本男人发现了我在“偷窥”他,他敏锐的洞察力又一次发挥了作用,这使我觉得自己随时都有被看穿的可能。
“需要我评价一下你吗?”他话锋一转问起我来。
“不需要,谢谢。”他这种与陌生异性相处的老练娴熟刺激了我脑子里的某条神经。我想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如同一根藤蔓在我心里快速生长。藤蔓上的无数小分叉迅速扩散到五脏六腑,它们疯狂地向上拼命攀爬寻找出口,最终从我的嘴里冒了出来。
“能告诉我你的年纪吗?”我的嘴像被藤蔓控制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问道。
“你说什么?”听到我的话,日本男人有些吃惊。
看到他对这个问题的反应这么大,我瞬间获得了报复的快感。我的心脏轻轻颤抖了一下,它此时正躲在暗处,代替我的脸偷偷地笑。
“你多大了?”我又问了一遍。
我预感他的回答一定就是我想要的。
“你先告诉我你多大了?”他低着头沉思了几秒,接着对我说道。
呵呵,看来这个问题让他很不自信,他越是拖延回答,我就越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三十岁。”我充满自信地说,然后静静观察他的反应。
“真年轻。我嘛,六十五岁了。”日本男人淡定地说。
果然是个上了年纪的共同人。
我那颗躲在暗处的心脏,又一次代替我的脸得意地笑了。
不过他的脸使我对M计划的惊人效果深感震惊。
“身体好吗?”我明知道这个问题更加冒昧,但还是忍不住想问。
“什么?身体好吗?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傲慢地耸了耸肩膀,像是故意在用身体来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可不觉得我的状态比你差,也许某些方面比你更好。”他笑着说,左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我故意不说话,然后光明正大郑重其事地从上到下又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皮肤看上去有光泽有弹性,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米色,举手投足敏捷且富有活力,再配上一张年轻人才会有的阳光灿烂的脸,看上去一切都那么青春,健康,充溢着浓浓的年轻男性的荷尔蒙气息。可是他的内心,一个六十岁男人才会有的沧桑世故的内心出卖了他的年龄,即便是再超级强大的M计划,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的。
“我不知道,因为看起来年轻不等于真的年轻。”我说。
“你这是幸灾乐祸吗?总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他笑着说。
我确信日本男人是一个幸运的人。终有一天,我也到了六十五岁的年纪,看起来也是这般年轻,但在面对一个询问自己年龄的三十岁男性的时候,我会像他一样如此坦荡地告诉对方吗?我内心的狭隘一定会让自己胆怯,我害怕对方好奇的眼神,我害怕对方直截了当地提问:“你身上的皮肤和你的脸一样年轻吗?”紧接着我会陷入忙于应付的尴尬境地,会变得狼狈不堪。
胡思乱想一直是我的强项,这也成为我与他人交往的最大阻碍。间歇性的心不在焉其实都不是我的本意,只是脑子里的天马行空总是让我不够专注。唯一可以用来划分我思想状态的工具就是床,躺在床上的时候是一个我,下床以后是另一个我,白天的我被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念头推动着向前行走,晚上的我被静止的肉体支持着努力做着千奇百怪的梦。
不过我的注意力障碍症被日本男人完美地跨越过去了。我们同为共同人,但我跟他好像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如同装在一个容器里的水和油,永远无法进一步也无法退一步,不会喜欢彼此也不会伤害彼此。
“但愿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谈。”日本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整理身上的衣服。他穿着一件质地高级的白色长袖衬衫,挽起的袖口里露出灵活纤瘦的手腕,这种细微之处的美感让他显的愈发年轻。
“会议还有一会儿才开始。”日本男人用眼神暗示我跟他一起进入大楼。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跟在他后面进去了。
一进入大楼,展现在眼前的就是巨大的圆形大厅。大厅被一种温柔的黄昏色笼罩着。大厅中央摆放着四面超大尺寸的日本屏风,屏风上面是黑白两色线条勾勒出的图案,图案明暗层次丰富,像山川,像流水,像乌云,总之是一种来自大自然灵感的抽象图案。这四面屏风上的图案随着大厅黄昏色光线的改变而不停地发生变化,观众就像置身于立体主义派的名画里,成为画中的一个点,一条线和一片阴影。这种意境上的高超营造比室内的奢华摆设更加让人舒服,我禁不住在内心感叹日本设计家的厉害。
我继续在大厅里闲逛,走着走着,发现在不远处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奇怪的画。这幅画是长宽高三米左右的正方形,用黑色画框装裱着,从远处看像油画,可恍惚间又总是感觉画面在不停地发生细微的变化,和那四面屏风有异曲同工之妙。待我好奇地走近些,盯着画面仔细观察,发现画框里填满了一种深红色细沙状的疏松物质,在这些疏松物质中间有一朵红色的花,这朵红花一会儿盛开一会儿闭合。我伸手摸了摸深红色细纱的疏松表面,是一种质地黏重的粉状物质,这就是泥土,真正的泥土早就不存在了,这是设计家设计出来的泥土。距离这幅画不远处,还挂着一幅更加摄人心魄的作品。这幅画用灰白色的金属框装裱着,由于尺寸比刚才的那幅大一倍,所以画面里的东西无须走近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我之所以叫它为“东西”,是因为它像一团无形的生命体。这生命体既是一团浓重的烟雾,又是一个黑色的旋涡。它无形似有形,扭动着,变化着,神秘诡异又迷惑人心。它被银白色的画框束缚禁锢,无法挣脱出去,就像一只落入牢笼的黑色灵魂鸟。
“觉得怎么样?”站在我身旁的日本男人说,“这是我设计的?”
“画里是什么?”我问他。
“它是我小时候的伙伴。”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