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表,快八点了。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突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遥远的房顶传来,“请大家在大厅中间集合。”这个声音继续说。
大厅依旧被温柔的黄昏色的光笼罩着,但光线开始发生明暗变化。一些人陆陆续续地从暗处冒了出来向光亮处聚集,他们就像一群失去遮挡物后暴露在阳光下的蚂蚁,整齐有序地向大厅中央移动。我和日本男人也跟着人群向大厅中间走去。人们聚集在屏风周围上下左右四处观望,试图寻找男人声音的来源,可最终谁都没能发现声音到底来自何处。
“你享受共同人的生活吗?”我问日本男人。
“开始的时候当然有各种恐惧和担忧,但是任何一个加入M计划的申请者都有自己的终极目标,它会帮助我克服这些困难。”他说。
“那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我是想说,你为什么选择V项目作为保障内容?我以为申请V项目的人大部分是女性。”我问他。
“为了真实的爱情。”他说。
“什么?”我完全没料到他的答案会这么奇怪。
“人生的爱有很多种,真实的爱情只是其中之一。我从十岁开始就坚定地抱有这种想法,我要一直活着,我要用一双年轻的眼睛来观察形形色色的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遇到一种真实的爱情。”他说。
“成熟的思想和丰富的经验不能代替衰老的身体成为鉴别真实爱情的工具吗?难道非要通过V项目让自己永远年轻健康才能实现你的目标?”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他近乎诡辩的说辞。
“你知道什么是真实的爱情吗?我想一千万个人会有一千万个答案,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的目标不是去寻找别人眼中的爱情,而是去寻找我心中的爱情,这就是我说的真实的爱情。寻找的过程越久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停下来。我要追求的,是一种与真实无限接近但永远无法到达的过程,这种过程就是我说的真实的爱情。”
“人生总要去追求一些没有意义和没有结果的事情才会有趣,我只有加入V项目才有机会一直年轻,一直追求无聊的、没有意义的和没有结果的事情,然后才有机会实现我的目标。”说完这些话,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的想法很奇怪,没人觉得你不正常吗?不过你是日本人,在情感上奉行‘越虚幻越要追求’的精神倒也符合你们的性格,所以我觉得你和《地狱变》里的良秀画师一样。”我故意揶揄他说。
“那个画师是个疯子,我跟他不一样,我只是在尽可能过一种更加丰富的人生,这不光是为我自己。”说完这些话,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害羞。
“还为了谁?”我觉得他话里有话。
他故意逃避似的装作没听见我的问题,仍旧继续之前的话题,发表自己的看法。
“良秀画师那种人性泯灭的无限追求不但没有挖掘到永恒美的真谛反而创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作品,这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美好的艺术作品就应该有深刻的内涵,如同美丽的躯壳就应该有与之相配的深刻思想,两者之中任何一个丑陋,都无法让人接受。”
“精神世界的提升是可以通过教育来实现的,可是健康的身体和年轻的容貌只能依赖科技。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思想就更加接近我们的想法,比如道格拉斯丑陋的灵魂消受不了他美丽的肉体,丑陋的肉体也负担不了美丽的灵魂。可是在共同人身上,特别是在我们这些加入V项目的共同人身上,这二者得到了统一。”
“这么说这几十年来你一直在寻找真实的爱情,那结果呢?”我问他。
“我刚才说过了,我追求的真实的爱情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结果。”他洋洋自得地说。
“其实我觉得你追求的目标在本质上很牵强很矛盾,严格地说,这不过是一种排斥寂寞的低等行为。”我说。
“真实的爱情有很多种,它们在层次上是有区别的,我只有在寻找的过程中才会渐渐明白哪一种层次的真实爱情才是自己需要的,也许有一天我找到了,我就会停下来。”他说。
从来没有人跟我讨论过这样的话题。他的想法太奇怪了,我不太能够理解他说的话。我甚至觉得这些话不像是共同人说的。我不知道该赞成还是该反对,需要时间想想才行。
“你为什么加入V项目?”终于轮到他问我了。
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和无知,我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加入V项目的理由,我认为自己在三十岁生日那天所想到的全部理由都不足以拿出来和日本男人做一番讨论。我不能对他说,没有美好的肉体做思想的容器,灵魂就是孤魂野鬼,一无是处,所以肉体比灵魂重要。不行,这么说会显得我多么肤浅啊!
“我们的世界是伪造的,一切都是按照曾经存在过的真实复制出来的,所以我希望有机会能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看看,一个真实的地方,也许那个曾经的真实世界还存在。要是有一天我找到了那个地方,我希望我还没有变老,我希望我还很年轻。我不希望在进入真实世界的时候,自己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我怕自己所有的器官因为衰老丧失功能的时候,看不见真实的美丽,闻不到真正的味道,感觉不到真实事物的表面。”我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竟然即兴编了一个如此荒诞的理由。既然他说他是为了追求永无止境的真实爱情,那我就要去追求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真实世界,这样就显得我不会太愚蠢。
“你这个愿望真奢侈,这就是你要青春永驻的原因?”他问道。
“美好的青春和真实的世界,在视觉上比较和谐。我无法想象衰老的躯体站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会有多么恐怖。”我觉得自己的回答荒谬可笑,简直不知所云,但我没有把心虚表现在脸上,我硬是用一种近乎表演的方式把这句话当成一种哲理说了出来。
“你知道前代人经常举行的一种叫作‘选美’的游戏吗?他们假装选出一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人来掩盖他们只看重外表的事实。他们真幼稚,他们总是用一些自以为是的文明手段把内心最真实的欲望隐藏起来。其实人只要在一开始就按照内心的真实想法去做所有的事情,并且习惯将外表和灵魂统一、朝着共同的方向发展和进化,就会越变越聪明,根本不会愚蠢到玩什么选美的游戏。从人类进化的角度来看,人的长相和头脑应该同步进化,共同完善,达到统一,最终成为一个理想人。不论是头脑发达长相有缺陷的人,还是头脑有缺陷长相完美的人,都将因为无法独立生存而被共同世界淘汰。我们共同人正在努力朝灵魂与肉体统一的理想人方向发展,我们才是真正推动社会发展的一代人。所以你的想法很正确,你已经具备了理想人思维。”他说。
我不明白他的这番话与我刚才为了敷衍他而编造的假话有什么关系,不过他的话却神奇地让我信服了自己刚才说的那些假话。我开始认同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共同人,而不是一个思想空洞的女人。
“可是你的愿望很奢侈。”他又说。
“为什么?”我问他。
“我猜你为了成为共同人应该付出了很多,如果还要去寻找所谓的真实世界,再在那里待上一年半载,恐怕很难做到。”他看着我,年轻英俊的面孔掩盖了他脑海里此刻的百转千回。
“我不需要和你讨论我的想法。”我故作镇定地说。能够掩饰我内心胆怯的最体面的办法就是逃避问题。我用来敷衍日本男人的瞎话不知不觉被弄得煞有其事,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挖掘出了我潜意识里更深层次的想法。他想揣摩别人的内心,他有窥探欲,想控制别人。他不像是一个共同人,说不定就是个普通人,是个冒牌货。
“你觉得你的愿望会实现吗?”日本男人还是没有放弃的意思,依旧试图撬开我心里的锁。
“我不知道,我总可以想想吧。”我不耐烦地说。
我高估了日本男人的洞察力,他这种不知进退的表现让我对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就努力吧!”他终于罢休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遥远,你呢?”我说。
“山口秀明。”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