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中央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但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大楼按逆时针方向缓缓转动，我的整个身体也在慢慢地跟着大楼转动。这种转动和人体的生理状态非常合拍，它异常细微，就像是在给我们的身体做着温柔的按摩。
聚集在此的人们看上去都那么年轻。他们体态苗条轻盈，他们笑而不语，整个大楼安静得只能听见这些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站在美丽的人群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恍惚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让我有一种极大的不安全感，可又想不通其中的原委。
就在这时从大厅中的四面屏风里慢慢升起一个圆形的白色站台，站台两米多高，前后左右都有楼梯，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神采飞扬地迈着舞蹈家般雀跃轻盈的步伐从左边的楼梯走上站台。男人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身材，穿着合体的白色正装，虽然不如山口秀明相貌英俊，但也有一张和他同样具有浮世绘气息的脸，看得出来，他也是日本人。他高高在上，双手上下挥动，试图引起台下观众的注意。他的这一举动果然奏效，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汇聚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微笑着朝台下的我们点了点头，一开口就是流利的共同语。
共同语本来就是一种简单的语言，听起来有没有美感完全取决于说话的人。站台上的男人显然用他自己特有的语调把共同语说得极其温柔动听。他略微低下头，目光俯视着大厅里的人，双手像指挥家似的挥舞着，再次示意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女士们、先生们，非常感谢您参加一年一度的‘个人潜力保护计划’V项目成员聚会。这次我们邀请了V项目所有成员在此欢聚，我们日本人民对此深感荣幸。我是这次会议的主持人，我叫黑山，期待与您共度一个美好的夜晚。”这个叫黑山的男人停顿了一会儿，朝台下的观众看了看，试图在观察他们的反应。
大厅里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很高兴，可是没有人鼓掌，因为共同人没有鼓掌的习惯。
“你紧张吗？”山口小声问我。
“有一点，你呢？”我说。
“我参加几十次了，已经没有感觉了，不过这次不一样，多认识了一个朋友。”山口笑着说。
山口的笑容又一次暴露了他的年纪，因为那是一种只有老年男人才会有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种聚会以前都在什么地方开？”我问山口。
“看情况，据说委员会每年都会选择在加入本项目人数最多的国家举行年会。比如去年，印度成为加入‘智力超常保障项目’也就是T项目人数最多的国家，所以委员会就在德里举行了T项目成员聚会。今年日本是加入V项目人数最多的国家，所以就在这里召开V项目年会。”山口说。
“原来是这样。日本果然是一个爱美的国家。”我说。
山口一边说话，一边看着站台上的男人。
“每次年会都有哪些内容？”我问山口。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选一些代表站上去发言，谈谈加入V项目的心得，再倡议一下世界能源组织的共同精神。不过最有意思的活动就是一个叫作‘美丽与死亡’的纪念环节，这个环节会宣布本年度去世的V项目成员，通过这种方式纪念他们生前和死后对人类资源做出的贡献，表达对他们的感激和思念。”山口说。
虽然我不太明白“美丽与死亡”的真正内涵，但是也不想再继续追问山口。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人黑山又开始张口说他那可爱动听的共同语。“再次欢迎参加本年度世界能源组织M计划小组委员会举办的M项目成员会议。我们都知道M计划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为保护和优化地球资源做出了巨大贡献，在M计划的有效工作下，供人类生存使用的各项资源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化的利用。持续几千年的资源浪费已经停止，人们的生活方式有了更加多样的选择，人们获得了对已经拥有和尚未拥有的资源进行选择、交换和放弃的权利。我们打破了千百年来的传统，我们为了爱和理想付出一切，而我们收获的也必将是爱和理想。”
黑山激动地面颊通红，他望着台下的观众，充满渴望的眼神里焕发着动人的光彩。可是依旧没有人鼓掌，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热情的光芒，可翕动的嘴唇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黑山真的是一台天生的演说机器。听他说话，耳朵里会有一种嘴巴里含着牛奶巧克力的感觉。开始的时候，是甜蜜占领口腔，过了一会儿巧克力开始融化，纯粹的苦味渗入舌尖，于是嘴里有了苦味，又过了几秒，靠近唇边的牛奶部分开始融化，舌尖有了一丝苦中带甜，最终甜蜜又占了上风，于是耳朵里再一次充满了甜蜜。
“每一个适龄的成年人都会在人生中的某一天加入M计划，然后开始共同人生涯。M计划中的有些人是为了保护聪明的头脑，有些人是为了保护寿命，还有一些音乐家是为了保护发出美妙歌声的喉咙和弹奏乐器的双手，而今天在场的各位共同人是为了青春而加入V项目。你们和所有项目成员一样，都是为人类进化做出贡献的人。”
“我们认为，所有把年轻和美丽作为个人潜力进行保护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是柏拉图、哥伦布、梭罗理想主义的实践者。”
黑山说得没错，我们是名副其实的理想主义者。
我们是时代的宠儿，成为共同人是我们的目标，成为理想人是共同人的目标。
这是一个高纯度语言的时代，我们必须拥有高度的理解力，所以我们极少使用口头语言进行交流。人与人之间交流时，每说出一个多余的字都是对精力和智慧的浪费和亵渎。
这是一个不提倡婚姻制度的高效率繁殖时代。我们不提倡用婚姻作为繁衍和抚育后代的平台，但要求某些项目成员必须生育子女。我们成立了共和幼儿园参与协助抚养教育孩子，完美地过滤掉了婚姻带来的负面影响。
这是一个回归本真，提倡独处的时代。我们不鼓励集体活动，但鼓励相同项目内部成员彼此交流。这样可以保证人与人之间的潜力差异实现最大化，避免了不同潜力人群之间错综复杂的世俗交往所带来的时间和精力的浪费。
这是一个打造共同美的时代。我们不歧视身体面貌的自然衰老，但长久的健康和青春是人类的发展趋势，所以我们必须为此付出努力，这就是V项目的意义。从古到今，人类的审美总是存在差异，有人喜欢胖，有人喜欢瘦，有人喜欢高，有人喜欢矮。但是我们没有这些困扰，因为我们为人类设定了高级的审美标准。加入V项目的共同人都将具备共同美。共同美作为一种审美理想将被一直鼓励和提倡，它是一种经过数据收集、整理、抽象、分析和计算出来的审美。我们把历史上所有长相最美的人的信息收集起来，进行分析，设计出最合理的审美标准，这就是共同美。共同美是一个内容庞大的概念，它不仅是对人的长相，它对任何事物的审美标准都有明确的规定，比如说话的神态、行为、动作、颜色，房子、家具、衣服等。在共同美的定义里，脸的长度为一百八十二毫米，宽度为一百一十一毫米；眼睛的高度为二十五毫米；嘴的长度为五十毫米；唇线和牙齿的结构要符合黄金分割线。
“具备共同美是成为理想人的重要一步，而你们就是V项目的伟大先驱。”黑山挥舞双臂，对着台下的观众大声疾呼。
黑山说话的节奏透着交响乐般的丰富层次，减慢、突慢、减快和自由。他再次用他出色的演讲制造了一场黑色巧克力般的听觉盛宴，他让每个人都沉醉其中。
我扭头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似乎被黑山的演讲煽动得心潮澎湃，可脸上还只是挂着高雅的微笑，没有掌声，没有欢呼声，也没有其他任何肢体上的表现。
没错，我们是一群为了成为理想人而拼命努力的共同人。我们热情赞许的目光和微微颤抖的嘴唇足以代表内心深处给予黑山的巨大支持，我们相信黑山不需要掌声和欢呼声这样的原始表情符号。他具备读心的能力，他能感受到来自我们心灵的支持。
大楼依旧缓缓地转动。
“我们邀请了V项目中的一位杰出代表跟大家见面。”黑山说。
听众们仰头看着黑山，沉默不语，但思想活动是丰富的。
只见圆形站台缓缓地从白色变换成了黑色，制作巧克力的演说家优雅地从右边的楼梯走下台去。他远去的白色身影犹如巨大的黑色巧克力蛋糕上一抹淡淡的白色奶油。紧接着又从台下走上来一个男人，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确定他是一个具有共同美的人，一个介于人与神之间的人。
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着难以言表的魔幻气息，你会绕过他的长相被他自身所营造的氛围吸引。他的眼睛清澈而深邃，牙齿到微笑着的嘴角的这段空间很明显，嘴里露出的牙齿与牙齿间的中线距离是黄金比例，这所有线条的完美分布成就了他比一般共同人更加迷人的笑容和柔和的面部表情。他身材轩昂挺拔，呈现出一种介于年轻与成熟之间的最佳体态，蕴含着超越时间的能量与气质。他的气质里有一种跨空间感，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流露出他出身、国籍、背景和职业的世俗痕迹。他就是一个接近理想人的共同人，是一个能够证明M计划和V项目创造伟大奇迹的活生生的例子。
“是不是很厉害？”山口问我。
“是的。”我的眼睛一秒钟都不愿离开台上的男人。
这个神一般的共同人代表站在黑色的圆形站台上，既像一位来自东方的飘逸禅师，又像一位来自西方的庄严神父。
“很高兴今晚在日本与你们分享几十年来作为V项目成员的感受。永葆青春是我从小到大的理想，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通过奉献和牺牲的方式让自己离这个理想越来越近。在过去的几十年，我不断减少生活中多余的东西。我痛苦过，因为害怕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挥霍曾经习惯的任何一样东西。可是渐渐地，我发现失去的越多得到的越多，身体也随之越来越年轻。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纯简主义者，消耗的资源一天比一天少，可是我变得一天比一天年轻。”
“我想告诉大家，生活中的任何放弃都是无法撤销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像那些愚蠢无知的前代人，他们对资源的极度摄取和消耗让他们在年纪尚轻的时候就开始变得苍老和丑陋。虽然我们无法再次拥有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但是我们有让人焕发青春的技术和崇高的奉献精神。我们消耗的资源是前代人的万分之一，但生存能力却强过他们一万倍。”
台下一片寂静，有微笑，有点头，有丰富的思想活动。
男代表停顿了一会儿，用眼睛扫视了一遍大厅里的人，然后露出迷人的微笑，继续说：“我八十岁了，我是一位设计家，设计家的人生哲学是持续的年轻，而不是长久的活着。王尔德说，美丽的肉体是为了享乐，美丽的灵魂是为了痛苦。我喜欢这句话，因为我一直在无比享乐中生活。谢谢大家，我的发言完了。”
男代表向台下的听众挥手致意，随后走下讲台。
“看来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最完美的。”山口小声说。
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回过神来，所以没听清山口说的话。我又朝四周看了看，所有的人都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他们犹如艺术品一样站在那里，焕发着白色大理石般的光彩。站在这堆艺术品中间，我觉得自己像个异类，我渴望被他们同化，成为他们中间真正的一分子。
这些人是不是已经很老了？如果是，那么这些用年轻肉体包装的老人有什么价值？是培养理想人的试验品吗？他们用自己的资源换取年轻的保障，不过是充当V项目的免费试验品？假如有一天他们的资源用完了，他们的命运该何去何从？
我有一个可怕的猜测。那些消耗资源最少但活得最久的人，就最终的幸存者，就是成功的试验品。
利用人类贪婪的弱点实现人类的发展，既节省了资源又实现了目标，这才是所有保障项目的真正目的，才是M计划的意义。他们在筛选、优化和保留不同潜力类型的共同人。在每个项目里，或者说在每个试验里，有多少人因为无法坚持到最后而中途退出或者死亡？山口说的“美丽与死亡”会不会就是对这个猜测的暗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不停地在我脑海里翻腾，让我感到非常不安。我甚至怀疑自己因为一时冲动而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接下来再也没有其他人走上黑色的站台。整个大厅静悄悄的，能听到的只有人的呼吸声。我孤零零地站在晶莹剔透的人群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