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你都认识吗?”我问山口。
“我每年在不同的地方参加年会,不会特别关注这些人,也不想认识他们,不过你是例外。”山口笑着说。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你身上有很多不安分的东西,这些人是静态的,你是动态的。”山口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我的意思是,和你说过话的时候,能感受到你内心的起伏。”山口说。
“V项目里的人好像都很老,如果我以后想退出V项目或者想转入其他保障项目的话,应该怎么办?”我问他。
“如果中途退出保障项目,你的个人资源将恢复供应,但数量只是以前的一半。如果要再次加入其他项目,就要重新申请。这些在共同人申请表里都写清楚了,你没读吗?”山口说。
我想起那天在咖啡馆填申请表的时候,好像是看到有一栏备注提醒,写的应该就是这个,我后悔当初没有仔细看里面的内容。
“你不必给自己太大的负担,况且你早就应该了解和遵守M计划的规则。”山口说。
我从来没有期待过从一个陌生人那里得到问题的理想答案。对我而言,能够有人倾听我的担忧和困惑就该心满意足了。事到如今,一切木已成舟,顺其自然吧。
“女士们、先生们,在晚餐开始前,各位将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黑山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站台上,他兴致勃勃地对着台下的人说。
大厅里的光再次发生变化,从黄昏色变成了蓝白色。无数条细细的蓝色光束将大厅分割成许多明暗不同的区域,就像是光和影构成的无数个小隔间。人群像是被蓝色的光屏风分割开似的,三两个人为一组,散布在明暗不同的区域里。我和另外两个人处在阴影区,虽然光线有些暗,但也能看清彼此。山口和另外几个人则处在隔壁的一个光亮区。我们就像是蓝色湖水中静止不动的鱼,在黑暗和光明中彼此观望。
“希望您和身边的伙伴交流愉快。”黑山用煽动的语气说。
于是人们开始在蓝色的光屏风间活动起来,就像一只只骚动的蚂蚁。
“你好。”我身旁的一位女士主动向我打招呼。
这也是一位全身上下洋溢着共同美的女士。她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穿着白色抹胸晚礼服,裸露的肩颈肌肤泛着奶白色的光亮,如同绸缎般光滑。此时如果有一滴水珠落在这肌肤上,水珠会毫无阻力地滑落下来;如果是一滴红酒洒在这肌肤上,这滴红酒会瞬间从表皮消失,渗透到肌肤里层。
共同美人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她的音量应该不超过二十分贝,好在我们在安静的环境里出生长大,所以耳聪目明,连某些昆虫发出的十几分贝的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再小的声音也丝毫不影响我捕捉她的语意。
“您好,您的气色好极了。”我发自内心地说。
“谢谢,我每天都感觉自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你是什么时候加入进来的?”共同美人问我。
“一年前。”我说。
“哦?才这么的短时间,那你一定是这里最年轻的成员。”共同美人说。
“为什么?”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可怕的猜测。
“加入的时间越短说明实际年龄越小,一个步履蹒跚满脸皱纹的老人还有加入V项目的必要吗?”她笑着说。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三十岁了,可您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
“才三十岁!我都忘记了这个年纪的存在。”共同美人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
“我今年已经七十岁了,我看起来不会比你年轻,那是你的错觉。”她说,“你这么年轻就愿意加入V项目,真是太明智了。我是在四十岁的时候从别的保障项目转到这里的,我真后悔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做出正确的选择,只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痛才会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她说话的语气有些激动,可是精致的五官没有受到情绪的影响,脸上自始至于终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有那张露出白色牙齿的嘴唇一直挂着和那位男代表一模一样的迷人微笑。
“您原来加入的是什么保障项目?”我问共同美人。
“C项目,就是专门保护特殊才能的一个项目。我是一名钢琴演奏家,我的高超演奏能力来自家族遗传的天赋、后来的苦练和持久的维护,我害怕失去这种能力,所以才加入C项目。能够永远弹钢琴就是我生存的本钱,所以我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我的这种能力。我的申请得到了批准,也得到了一个钢琴家应该得到的舒适体面的生活。我有充足的生活资源让自己吃得好,睡得好。”共同美人说。
“那后来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我好奇地问。
“我累了,因为我变成了一个演奏机器。加入C项目后,依照规定,我的演奏数量必须增加到原来的五倍。你懂吗?乐器演奏家是要用生命去演奏音乐的,这样才能弹奏出有生命力的音乐。否则的话,只要把一个死去的音乐家的手砍下来,再接到一个残疾人手上就可以弹钢琴了。C项目需要我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满足演出要求,所以我的演奏越来越机械,越来越没有生命力,我就像是一台会走路的音乐播放机。有一天,我分别在教堂、学校、公共音乐厅、私人宴会厅和官员府邸五个地方演奏了德彪西、莫扎特、肖邦、贝多芬和勃拉姆斯,当天晚上回到家以后,我吃了丰盛的晚餐,喝了香浓的咖啡,泡了两个小时的热水澡,可是都没用,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我用热水泡了又泡,用冷水冲了又冲,用按摩膏搓了又搓,都没有用,它们还是在发抖。”
共同美人的脸上依旧只有迷人的微笑,就像在倾听她身边的另外一个女人在描述这个悲伤的故事。
“就是在那天,我决定退出C项目,再后来我就加入了V项目。从那以后,我失去了享受丰富资源的资格,成为一个普通的共同人。我生活得很节俭,不过我很开心。”她说。
“那您的手……”我想知道她的手是不是真的废了。
“哦,它们还是很完美,但我早就不是钢琴家了,反正会有很多新的演奏家申请C项目。只要他们的手是铁打的,那他们的职业生涯就会得到终身的保护。只要坚持到最后,就能获得终身保障,就能永远享受丰富优质的生活资源,可谁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最后。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早就看透了一切,所以能够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做出正确的决定。”她说。
“不,我不是您说的那种人,我只是因为没有特殊的才能。有才能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保护自己的才能,并为之付出一切,而我是个只能就地取材的平庸人,所以才选择V项目。”我说。
“在这个世界上,平庸、健康、美丽的人才是最幸福的。才华和水、电、石油、天然气一样,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前者取之于人,后者取之于自然。人和自然一样,都会有资源枯竭的那天,到时候一切都会消失。”她说。
“可是年轻也会消失。”我接着她的话说。
“这不一样,维护外在比维护内在要轻松快乐得多。”她说。
“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移步到就餐区。”站台上的黑山挥舞着右手,向人群示意前进的方向。
我和共同美人一起朝就餐区走去。所谓的就餐区不过就是一张金属材质的超大长方形餐台,餐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大小相同的圆形不锈钢碟子。碟子手掌般大小,每个碟子上面都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乳白色正方形凝胶状物体,这就是我们的晚餐。
“这是我们特意为各位成员准备的‘纯白酪’,每人两份,希望大家喜欢,请享用。”黑山站在餐桌旁,优雅地翘起下巴,骄傲地对大家说。
我端起一个碟子,用勺子轻轻地从纯白酪上挖了一小块下来,放到嘴里细细品尝,又香又软又滑又细,这一定又是日本设计家的杰作。我们的世界里没有牛奶,但是我们能够为食物设计出牛奶、黄油、香草等一切可以想象出来的味道,一种食物包含的味道越多就越昂贵。纯白酪有牛奶的味道,有黄油的味道,有香草的味道,有白色巧克力的味道,还有一点点牛肉的味道,口感棒极了,而且还有两块这么多的分量,确实奢侈,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过的最高级的食物。
所有的人都很喜欢晚餐的食物,所以谁都不会放弃吃第二块纯白酪的机会。“如果你喜欢,我这块送给你。”山口把他的盘子递给我。
“你不喜欢吗?”我觉得山口很奇怪,因为没人会放弃这样的美食。
“多吃一块对我也没什么用处,送给你也许可以让你不那么讨厌我。你不要,我就送给别人了。”那个自以为是尖酸刻薄的日本男人又复活了。
我不稀罕多吃那块纯白酪,但我心疼牛奶和黄油的味道,为这种人把好东西牺牲了不值得。
“我不习惯同时吃两次一模一样的东西,喜欢每种东西都只用一份。我习惯了,这可能是加入V项目的后遗症。”他一边说一边将盘子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