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做了你的班主任，那时，我就注意到了你，你是一个帅气的小男孩儿。我是一个目光爱追随美的人——美丽的花、美丽的树、美丽的云，还有美丽的人。你长得真漂亮，漂亮之中还带着一种稚气。你的眼睛，总像有一层朦胧的雾气，像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而你的鼻子，总让我想起一头美丽小兽的俏鼻子。
那天你刚上完美术课从楼梯上下来，发现你的水彩笔散乱了，你便一屁股坐在一楼的大厅里，把书、本、水彩笔摊在你的周围。你不顾大厅里人来人往，也不顾正在响起的上课铃声，自顾自地整理着你的水彩笔。那时，我觉得你真像一个在玩具堆里玩耍的孩子。
那时，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你的美丽，喜欢你上数学课时的聪明，喜欢你的孩童气。
后来，我才发现你易怒、暴躁以及你的不讲理，你的胡搅蛮缠。我见过你和语文老师发脾气，见过你和英语老师发脾气，听说过你和校长发脾气，也亲自领教过你和我这个班主任发脾气。你跳着脚嚷嚷、踢门、踹桌椅，大声说着：“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不对。”这时，你的面部扭曲，我从你的那张剔透玲珑的脸上再也看不到美了。
你不会和同学们接触，在与同学们的交往中，你很自我。有次，我正在处理你和另一个学生的矛盾，旁边一个孩子走过来，手里拿了一个瓶子，很好心地问你：“这是你的吗？”你不但不感谢人家，反而一把抢过瓶子，恶狠狠地说：“是我的。”
我在不断地处理你的事情中，感到心力交瘁。你不断地惹事，我不断地处理。在处理中，我越发地觉出你的偏激、思维的古怪。你的事又极不好处理，每一次都显而易见，是你的错误。每一次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地给你讲道理，你总是在胡搅蛮缠中一次次让我觉得你的不可理喻。作为一个班主任，我的事情已经很多，你让我感到疲倦了，我真的有些不愿意再管你的事情，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对待你的事情，我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已经不愿意和你纠缠了。
那天，因为你连续几天的事情，我将你的母亲请到学校。我原本是要和你的母亲说你在学校的事情的。不知怎么，你和你的母亲就吵了起来。我看到你和你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嚷着：“你们不要再逼我。你们不允许我说话，从来也不听我说话，甚至还撕我的书。告诉你们，我早就忍不下去了，我早就想去死，你们别再逼我了。”你吼着，你泪流满面，你的声音还是一个稚童的声音，但你的话里却混合着一种成年人的负重。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你，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的压抑。你太需要释放，太需要给自己的心一个出口，而你一定找不到这个出口，所以你在变本加厉地与人的冲突中释放着你自己。我在那一刻，有些理解你了。也是那一刻，我就决定，我要对你好，以后的日子，我一定要对你好一点儿。
两天后，我见到了你的父亲。教你一个学期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从你的入学登记表上知道他是一个单位的技术总监，我猜想他很有本事。
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老成。他频频地抓头，头低下去，然后抬起来，很烦躁的样子。他说：“人活着真烦，没有一天是舒心的。单位也烦，家里也烦。”他还说，“你一直很偏激，他弄不懂你为什么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你为什么不能乖巧一点，让他省心一点。”然后他抓头再抓头。看着眼前这个人——你的父亲，我突然觉得，这也是一个需要关心的人。世界的色彩在他的眼里一定是黯淡的。那么你呢，孩子，怎么能不受他的影响？我突然想起有关你和你父亲的两个传闻：在闷热的剧场里，看演出的小朋友纷纷被父母，被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带出去买冷饮、冰棍。而你，满头大汗，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声不敢吭，旁边坐着你严肃的父亲；你的父亲在单位说一不二，在家里，他也需要建立起那样的秩序，所以你不能反抗，如果反抗就会遭遇到他暴力的对待。当然，以上只是我听到的传闻，我没有兴趣对它去辨别真假。但是作为你的班主任，那一天，我反复地对你的父亲说着：“对他好点儿，对他好点儿。”
那次以后，我尝试着不再只关注你的暴躁。
课间，我叫过你。我用我的手攥住你的手，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挣扎。我笑着问：“你不习惯别人握你的手吗？你想要挣扎出去吗？”你笑着点头，露出好看的牙齿，然后蹦跳着离去。
以后，我不断地对你微笑，抚摸你的头，抚摸你的背，甚至轻轻拍打你的小额头。我仍然会攥你的手，你的小手在我的手掌里仍然要挣扎。我笑着看着你，你也笑着扭自己的手，但从你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了亲近。我想，我要渐渐地让你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可以充满爱的，人和人之间可以有一种轻松、融洽、放松的氛围，代替敌对、戒备和冷漠。
那天，我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小杨把记作业的本子借给了你，你抄完后，双手轻轻地将本子放在他的桌子上，然后走到正在讲台前找东西的小杨旁边，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头贴向他的耳朵，轻轻说：“我把本子放在你桌子上了，谢谢你！”轻轻地放本，轻轻地说谢谢……你一系列的举动让一旁的我目瞪口呆，紧接着是欣慰。
你有些变了，变得快乐了。几个老师跟我说起你，说你知道别人在跟你开玩笑了，说你能正确地面对老师的批评了，说你不再像以前那样与众人为敌了。
我当然更能感觉到你的变化，感觉咱们之间渐有的一种和谐，感觉到你在我面前越加的调皮。那天大课间，接力跑的时候，你摔倒了，身子一下子蜷缩在塑胶跑道上，我急着跑过去，搂着你。你柔软的小身体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我急着喊：“睁开眼，睁开眼，别吓我。”缓缓地，你睁开了眼，很享受地看了我一眼，很调皮地冲我一笑，然后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我让你为班里换水，我教你怎样把抹布一块一块叠整齐，放在暖气片上。这是你以前从没有做过的事情。现在，我一定要让你做。我让全班同学看你刷得很干净的水桶，看你叠得很整齐的抹布……我要让你从他们惊讶的赞叹中感受荣光，从他们的目光中感受被认可。我要让你学会作为集体的一员，你一定要为集体承担些什么。
那天，我身体极度不适，再加上心里有些抑郁，终于不能忍受，在你们面前很失体统地痛哭失声。事后很多孩子懂事地过来问候我，但我没有看见你。第二天，我把你叫过来，我说：“昨天，你看到老师难受，你为什么没有过来安慰我？你想过要过来安慰我吗？”你快速地点点头，目光中透着急切。我说：“那么，以后再有你关心的人不舒服，记住，把你的安慰送过去，我想那正是他需要的，好吗？”你懂事地点点头。看着你转身离去的背影，我竟然有泪充盈了我的眼眶。是的，孩子，我相信，我可以在你的心里植下爱的种子，植下宽容的种子，植下人和人之间相濡以沫的种子。我相信那些种子最终会慢慢地开出花，五彩缤纷，在你的心里绚烂着。
当然，你有时候还会暴躁，还会发怒。但当你要发怒的时候，我会深深地看你一眼，我能感到那一刻你的迟疑、停顿和犹豫。我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你也不像以前那样难以沟通了。
五月的那几天，你很忙碌，很兴奋。手里拿着红色的请柬，一张张发。你拿着一张最大的给了我，邀请我周末参加你的生日聚会。我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准备邀请同学参加你的生日聚会。我曾经看你很冷漠地看着其他小朋友派发他们的生日请柬，很冷漠地听其他小朋友兴高采烈地叙说他们生日的热闹。现在，你终于也建立起了人和人交往的意识。我为你高兴，我给你买了礼物，用最真挚的语言祝福你又长大了一岁。
六月，紫薇在校园里开得如火如荼。我带着你们复习，有时间也在紫薇的花丛下玩耍。看着你已经融进了其他的小朋友中，和他们一样快乐，一样受了委屈会哭哭啼啼地来找我，有了事不再用拳头说话。
七月的那天，我目送你们一个一个离开学校，开始享受你们的暑假。
暑假归来，我将不再是你的班主任，我只当了你一年的班主任，以后你的事将不再由我负责。归来的时候，我只希望你还是个稚童，心底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纯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