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高如是的耐心也不过只有一周而已。
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在一间小面馆里喝汤。他的衣着和打扮,与这小店实在格格不入。看他弯腰坐在那把破旧的木椅上,我突然觉得很滑稽。
他说,“我不知道你喜欢这种小馆子。”
“我只是喜欢吃面条,跟馆子大小没关系。”
他看着我笑,转头招呼那老板,“这里,再来一碗面。”
这画面很不和谐。他的车还停在门口——门外压根就没有停车位,他的秘书还站在门外。可我不想被他打搅了我的好心情,难得我今天大清早起来,觉得精神抖擞,没有一睁眼就想起他和他的破协议来。
面条送上来,他慢慢地拌匀,然后开始吃。像是自得其乐。
我坐在对面,看着他。
他与我父亲似乎只差一年,却像是两个年代的人。他没有佝偻的肩,也没有老人的神色,甚至没有老人的蹒跚步履。当然,他手上的皮肤会出卖一切。他并不是不老,他只是藏着他的老,不想被人看穿。
这样更令我憎恶。
他漫不经心地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没工夫想这些事。”
他停下来,取了纸巾擦擦手,坐直了身子,平视着我。
“说说你的顾虑。”
“太多,我没有必须答应你的理由。”
他笑了。
“我以为我的那份协议,对你而言是个大大的诱惑。”
“没错,遗产是诱惑,偏偏你对我而言,毫无诱惑可言。”
他脸上的笑丝毫未减半分,他看起来很有耐心,像个亲切和蔼的长者。我们之间的对话氛围就像是在讨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而不是我的后半辈子。
“我未必能活很久,你无须有这么大的压力。”他像是在调侃。
“即便是二十年,对我来说,也是漫长的一辈子。”
他停下来,像是在思考我说的话。
“我要搬出去。”我说,“我厌烦了这种关系,你当初说过,我想住便住,想走便走。”
他突然说,“今时不同往日。”
“有什么分别?我和你的关系没不到这么纠葛的地步。”我执意。
他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我恼火地挣脱起来,却挣不脱。
“现在的你,我志在必得。”他说得轻缓却坚决。
“高先生,你不觉得你是在做一件无望的事吗?你要的东西,我永远的都不可能给你。”
他脸上浮起笑意来。
“至少我有尝试的勇气,如果我留你在我身边,你始终都无法把你的心交托与我,那也无妨,至少在我死前,我已尽力。”
一个男人如此执念于我,我是不是该烧三炷香谢谢各路神灵?
“你会死得很不安心,因为我既没把心给你,还吞了你一半的财产。”我恶狠狠地说。
他笑得更浓了。
“你并不是我,所以值得与否,在乎我自己的感受。”
我哑然。
他执拗到了一定程度,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亦或是,无论怎么说,我都斗不过他,他就像是如来掌,而我则是孙悟空。翻云覆雨,不过是他一念之间。
“如果我执意拒绝呢?”
他没说话,只是从座位上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看着我,大手拢了拢我的头发,目光慈爱。
“你会答应的。”他淡然说道。转身走出去了。
秘书进来付钱,瞥了我一眼,神色复杂地跟着走了出去。
我坐在那里,手指上还残留着高如是刚刚握着时带来的温热感。我不喜欢他的触摸,那是一种属于老人的,属于死亡的冰冷的触觉。皮肤是粗糙而干涩的,即便带来的是温热,却也是余温难存,稍纵即逝。
这样的暖意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持久而强悍的暖,绝非蜻蜓点水。
可这又能怎样呢?
我要的,要不起。而别人给我的,我又不甘愿。
人生怎么这么多的不如意?
脑袋里不由地想起以前在学校时,孟永勋戳着我脑壳对我说的话。
“你下辈子投胎千万别做人,你这脑袋瓜子做人就是自寻烦恼,迟早让你自个儿把你自个儿给整崩溃了。”
“当只猫吧,简简单单,吃了睡睡了吃,我再发发善心收留你,供你吃供你喝,临了给你个痛快的安乐死绝不让你受罪,如何?”
我现在倒真希望自己是只猫,只是,那个说要给我安乐死的,听了我那一番话,每每想起这一番回忆来,怕是只有悔不当初了。
我慢慢地往回走,脚上是轻便的球鞋,前些天回家拿了一兜以前的旧衣物来。穿在身上的时候有些勉强,也会看着碍眼,心里却无比平静。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我想被人看见不会觉得太妥当,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走得累了,就停下来,买杯可乐站在路边喝。想起很多年前,也曾经这样大冷天地在外头等人,结果没等来我要找的人,等来了一个悲催的结局。
快餐店的服务生大概都对工作有无可奈何又想要发泄出去的怨气,才会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给我一杯加冰的可乐。握在手里,冷意沿着胳膊往身体上走,更何况还是这样站在路边的窘迫模样。
一直晃荡到晚上才回去,两条腿都有点不像是自己的了。我不是爱运动的人,除了多年前去爬山的那一次,鲜少出现像这样连膝盖都跟着疼痛难忍的状况。
在小区外的便利商店买了几包烟,最近抽得凶,唯一好点的就是失眠没有卷土重来。但或许是睡得太多,醒来没什么精神,眼皮和脸都是肿胀的。
走过去看见那辆车,我脚步一顿。或许是应该视而不见的吧,他大概也没有面对我的勇气,我们不过是在与时间较劲儿,看谁会先放自己一马。
我拎着袋子,慢慢地走。快到楼下的时候,听到开关车门的声音,还是禁不住回头去看。
孟永勋站在那里,手插在口袋里。他离我太远,以至于我现在看不清他的面目来。
我们相视而站,像是在考验,又像是互相折磨,看谁会转身,亦或是看谁会向前走来。我把手里的袋子攥得紧紧的,咬着下唇,定定地看着他。
以前,他也是这样等在我家巷子口。那时候我和父母蜗居在小套间里,和妹妹挤在大床上,日子过得窘迫而平淡。他曾是我唯一的快乐和安慰。虽然每次和他约会,都有捉襟见肘的困窘,却依然心心念念与他牵手依靠的片刻温暖。
我转过身,快步地往楼上跑去。
相见不如怀念,也许再过个十年,等我们再老一些,历经沧桑,彼时的伤害和深爱也就都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