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地球赤道,中国最南部的海南岛上,随着南上的风向,海风阵阵,吹拂着岛屿的每个角落。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淡淡的海盐气息,在这座远离市区的学校中跟随炽热的阳光一同包裹着每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学生。
宽敞的办公室里,隔着一道透明护栏,金发男人安静地坐在边上,里面的负责人正在翻阅薄薄的文件。
“毕业的学生很少有回来做讲师的。”负责人将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打开手边的印泥盖。
金发男人精致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毕竟是母校,工作起来的话难免会觉得亲切一点。”
负责人看了她一眼,黑框眼镜里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她拿起印章往红色印泥里蘸了两下,低头道:“想要好好工作,那就把头发染回来,至少得给学生们竖立良好的教师形象。”
金发男人沉吟片刻,才缓缓道:“等到上课那天,我会的。”
文件最后一页乙方签字处,李柏图三个字眼规规矩矩,整齐而又大方,红色印章落下的同时,响起负责人平静的声音:“祝你好运。”
“谢谢。”彬彬有礼的回答,是这个金发男人李柏图的一贯风格。
把文件递交给李柏图时,负责人又道:“把这个交到院长办公室,另外,今晚学院有个三十年庆典,新任教师会在张宁远老师的带领下上台致敬,你记得联系他。”
李柏图唇角微微上扬:“好。”
走出办公室,楼道间满是学生嘈杂的声音,路过的一个个年轻的面孔,青涩而又稚嫩。打扮漂亮的女孩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男孩穿着最新款的球鞋走在女孩身边,脸上满是桀骜,说着无边无际的八卦,谈论着哪个辅导员频繁组织班会惹人心烦,或者哪两个同学最近又分手了,或者前几天西苑烧烤摊出现了斗殴事故,还引来了警察......
对于李柏图来讲,这感觉分外熟悉。
他去往院长办公室交完文件报表后,从学术中心的侧门走出,面前几个拿着电影票的学生快速经过,却又回头偷偷地看了李柏图一眼。一身职业西装,踩着干净的黑色皮鞋,一头金发,加上夺目的五官,无论在哪里都是一道风景线。还在念书的时候,李柏图就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侧目的方式。
现在是盛夏季节,树间光影里,有着聒噪的蝉鸣,潮湿的环境令李柏图的白色衬衫都黏在了皮肤上,他慢慢脱下黑色西装外套,搭在小臂上。
他面前是一条小小的马路,几辆车子路过后,他准备走到对面,谁知,一辆校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带着重金属音乐,载满学生,扬起的风让李柏图的头发微微扬起。
还真是青春洋溢啊。李柏图在心里哭笑不得,把头发理了理。
他抬头望向马路对面,一处人行道上,一个人正站在树荫下,注视着他。
高挑的个子,紫色的港式短袖,宽大的黑色休闲裤,一双马丁靴,男人留着寸头,英俊帅气,他朝他笑着招手。
李柏图有些恍惚,他走过马路,跟男人心照不宣地击掌。
“那么久了,你还是老样子。”李柏图回忆起这人过去的打扮,似乎岁月这东西在这女人身上压根儿就是一阵轻风,刮过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叫做傅英诚,曾经是和李柏图同年级的学生。
“李柏图,才三年而已,”男人从她胳膊上拿下西装,披在自己身上,“衣服借我使使。”
李柏图笑着将衣服扔给他。
“要不是张老师告诉我你回学校任教,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还有当老师的想法。”傅英诚穿上西装,挺直了腰板。
在三年前,李柏图和傅英诚都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人,李柏图现在都还记得,那天毕业晚会刚结束,傅英诚冷着一张伤痕累累的脸从她面前走过,停在路灯下,头也不回地说着:“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跟过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傅英诚如今正一脸笑意地拉起她的袖子往草坪上的石铺路走去:“走走走,喝一杯去,庆祝我们的李老师又再次成为音乐学院的其中一员。”
李柏图微微笑了笑,跟她并排走着,道:“本来以为毕业后天高地阔,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里。”
傅英诚轻轻地抿了抿下唇,扭头对李柏图道:“我刚从西苑那边过来,看见琴房翻修了,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听到琴房,李柏图陷入一瞬间的沉默,之后笑道:“在正式任教前我还有点空闲,正好也打发打发时间。”
两人从石铺路上绕道去了白色石桥,过了桥,经过一段小路,面前的,就是翻新后的琴房。崭新的建筑上停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往附近草坪里那颗老树上,眺望起运动场里热火朝天的节目排练来。
李柏图看着焕然一新的琴房大门,没有作声。
这时,从琴房里走出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来,他和过去一样,留着波浪卷发,穿着裁剪合身的男士西装,提着黑色的吉他袋,戴着好看的金丝眼镜。
“张老师好!”傅英诚率先鞠躬。
李柏图也朝她打了招呼:“张老师。”
张宁远,音乐学院的出色讲师,也是学院的荣誉院长,年纪轻轻,照片却和一众音乐家的近身照一起陈列在音乐学院的纪念馆里。
“张老师又去公园弹吉他?”傅英诚笑嘻嘻地问道。
李柏图记得,这个艺术家一般的男人只是比他们大出几岁,熟悉多种乐器,拥有一把好嗓子,但最大的爱好就是去到学校的小公园里弹吉他练新曲。三年过去,似乎这位教师的习惯并没有任何变化。
张宁远笑道:“是啊,去那边找找灵感,倒是你,都毕业了,还三天两头往学校跑,不用工作的?”
傅英诚挠挠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张宁远看见旁边的李柏图,笑意在脸上加深了:“今晚有个庆典,一个迎新环节,今晚八点,你到时候跟上我就好。”
“是。”李柏图规矩地微微颔首。
张宁远刚走出去没几步,又转过身来,看向李柏图笑道:“126号教室里有个学生在练习,如果可以,我想你能帮忙指导一下,李老师。”
李柏图微愣,对上张宁远平静的脸,他笑着:“不辱使命。”
“张老师慢走!”傅英诚对张宁远喊完后,望向李柏图,平静道,“好了,快去完成你的第一个任务吧,我在外面等你。”
“你不进去?”李柏图疑惑道。
“你替我进去看看就行了。”
傅英诚走到琴房边的长椅上,慢慢坐下,眼中一丝回忆闪过,很快,他看向李柏图,露出和过去一如既往的桀骜表情。
李柏图望向琴房,慢慢地,朝它走了进去。
踏上大理石梯,来到大厅里,陈设的音乐家青铜像还是那样一尘不染,就连石柱上曾经傅英诚刻上去的小小划痕都还在——当然,这家伙后来遭遇了处分。他转身往旁边的楼道走去,对于曾经作为音乐学院学生的他,自然知道126室的位置。
李柏图走在号称“学院最长的走廊”上,李柏图不得不感叹内部一切如旧的装潢。
尽管外界如何日新月异,学校永远是变化最慢的地方,甚至可以说,当你毕业十年再来母校参加聚会,学校的招牌字样还是会在巨大的拱门上或者一排漂亮的石墩上镶嵌或刻画。
也许那时你看向和过去一样拦截外来人士的门卫,他们还是穿着一身不起眼颜色的制服,操着带有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对想要硬闯校门的车辆扯开大嗓门吼叫着。然后你来到大道上,看见路过的绿皮或者白皮校车,上面的司机会问你:“到哪儿?南苑?”,你坐在校车上,跟一些比你小多个年级的学生们一起,听着他们谈天说地,看着他们戴着耳机,在那一张张朴实年轻的面孔里,你似乎看见了你刚进大学的模样,憧憬着,期待着,好奇着毕业后会是怎样的光景。
你看着车外一栋又一栋的教学楼,远处运动场,足球场传来欢呼雀跃的声音,你看着周遭已经茂密的大树已经遮蔽了练车场,人工湖边的单车小径上还是有人滑着滑板跟自行车竞速,后来,你走下校车,看见巨大的饭堂,还有饭堂对面的宿舍楼。你走进宿舍楼,看了一眼已有些白发的宿管阿姨,对她笑了笑,接着,走上电梯,摁下楼层,来到熟悉的楼道里,长长的阳台上晾着衣服和被褥,闻见清香的洗衣液的味道,你慢慢走着,来到一扇贴着小广告的门前,不知怎的,你居然从兜里拿出了钥匙,想要打开门,却发现钥匙转动不了。
你感叹着原来已经换了锁,但这时候里面传来脚步声,门轻轻地打开了。你抬眼看去,你的舍友正在对你放肆地大叫道:“你又去哪儿了?赶快进来,就差你一个了。”
接着,你走了进去,看见宿舍里的装饰跟从前一模一样,舍友们坐在他们的座椅上,中间摆放着一张杏色的小方桌,上面是大家总点的那家烧烤外卖。而这时的你,已经褪去一身职业装,变成曾经怯生生的模样。你开口笑道:“我来了。”
一切一切的故事,都在一个又一个夏季里,慢慢地蒸发掉了。
悦耳的钢琴声渐渐传来,他的心情也不再平静。
他循着声音走向了126室。
门大开着,一个女孩坐在钢琴前,手指飞速跳跃,李柏图能够听出她所弹奏的曲目,《破碎的回旋曲》。
他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女孩弹奏着。女孩留了一个后侧影子给他,李柏图只能看见这个女孩穿着深蓝色的连衣裙,留着棕色的齐肩短发,纤长的胳膊跟随着旋律起伏着,完全沉醉其中。
摁在一格黑键上时,曲子的音调忽然一变。
“呀!”女孩连忙收回手,曲子戛然而止,她懊恼几乎想要跳起来道,“又弹错了,这破钢琴......”
李柏图不禁感到一阵好笑。
也许是笑声有点大了,也许室内忽然的安静,女孩猛地看向门口的李柏图。李柏图这才发现女孩长得一张漂亮的脸蛋,荧光一般的眼睛正惊疑地望着李柏图,肉肉的双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她一下子从皮质椅子上跳起来,窘迫道:“不好意思!”
“这首曲子刚开始节奏快,但你把握得很好,当然,如果那个音没有按错的话,这将会是一场小型演出,不过我有个建议,尝试和大提琴合作。”李柏图靠在门边,双手环抱前襟,慢慢开口道。
“啊,你的建议和张老师是一样的呢,你也是老师吗?”女孩摆脱刚才的难堪,对李柏图问道。
李柏图微笑道:“我是刚来的,还请多指教。”
“老师好!我叫苏润伊,是大一的新生。”苏润伊连忙鞠躬道。
“巧的是,张老师嘱咐我指导你,但在我看来,除了没感情以外,技术什么的都还不错。”李柏图直言不讳。
“那老师能帮助我吗?”苏润伊期待道,“毕竟今晚的庆典上,新生有一场音乐演出,我想保证万无一失。”
“张老师都下命令了,我当然会帮你。”
“那我能先看看老师弹奏一下吗?”苏润伊站在一旁,征求着李柏图的同意。
李柏图看向那架钢琴,良久,久到苏润伊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眨眨眼,他这才回过神来。
“好。”李柏图答应了。
他走向钢琴,整齐的黑白键在她眼前还是如此耀眼。他抚摸过那排按键,最终坐在椅子上,在思考着什么。
“老师?”漫长的等待令苏润伊有些沉不住气,她站在李柏图背后探出头,试探地叫了一声。
李柏图的表情她自然看不见,不过可以从黑色琴身看见他的嘴唇瓮动着。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