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从小到大最敬佩的只有他的爷爷，虽然爷爷是小学毕业的文化程度，可他却无所不知不所不能一般：带有教育意义的家乡俗语张口就来，历史故事信手拈来，童话启示录也常常讲给他们听，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毛笔字，会炒菜做饭，能下地种田，盖得了茅房，铺得了砖瓦……在阿成眼里爷爷是个有大智慧的人，教育起人来懂得把握分寸让人听了忍不住点头表示赞同，在爷爷的管束和教导下，阿成学习虽然一直跟不上，但说起交际能力，应变能力和动手能力也算是同龄人中相对优秀的那一个，这也是爷爷比较看重的。
父母在大城市里做废品回收生意的，门店还算大，常年需要人看店，所以父母都是轮流着回家过年的，阿成自从被送回家上学后除了春节能看到父亲或母亲外便只有暑假出去才能见到他们。在阿成的记忆里，父母偶尔会打电话回来都是爷爷要求的定期汇报，但从来不会想到要和他通一下电话，他们的想法还是简单到以为只需要努力赚钱养活孩子就尽到了作为父母的义务，从来没有时间和心思去询问阿成的情况，久而久之亲子关系就渐渐疏远了。
初二后的那个暑假，阿成照旧去城里，没过几天便接到家里来的电话说爷爷病倒了，阿成跟着父亲坐了当天的汽车回到家里的时候，爷爷已经难受得躺在床上坐不起来了，阿成看爷爷嘴唇发白，气喘吁吁，脚踝浮肿，阿成是小时候摔得再痛都不会掉眼泪的人，想起往日总是神采奕奕的爷爷如今这般痛苦瞬间大滴大滴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他们几个都是好孩子，你要多花点时间陪陪他们啊，别到头来钱没挣着孩子一个个都没顾上。”爷爷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一字一句地跟阿成父亲说，以前爷爷总是心疼阿成父母在外做生意不容易，以为自己在家可以给孩子多点教育和照顾，不曾想自己的身子竟然突然就垮了，如今唯一担心的就是孩子们都还小，没有他会怎么办。
“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大了，该懂事了，你放心吧。”父亲并没明白爷爷的良苦用心，还坚持自己的想法。
爷爷走后，阿成感觉天似乎塌下来了一样，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想起这个他和爷爷共度的十几年美好时光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他侧躺在床上，泪水打湿了枕头，一夜一夜地，一闭上眼睛就想起爷爷的笑容，耳畔似乎传来爷爷的谆谆教导，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爷爷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从前，有只猴子……不知道是第几个故事了，阿成终于累到闭上眼睛睡着了。
有一天早上起来，打开房门找到父亲：“爸，我不想读书了。”爷爷走后，家里很多事需要父亲处理，这是阿成记忆里父亲在家里待得最久的一次。
“说的什么话！过几天初三毕业班的补课就开始了。”
“我觉得读书没啥用，而且以我的成绩就算把初三读完，也是考不上高中的，多读一年也改变不了什么啊。”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呐，成绩单。”阿成从房间抽屉里拿出初二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全年级三百多号人，排名一百多。“这已经是我考得比较好的一次了，老师们总跟我们说我们学校往年排到年级前四十才有高中读。”上了初中多了几门功课后阿成学习便更吃力了。
“你爷爷怎么搞的，成绩那么差……怎么都没跟我们说过？”父亲拿着成绩单看了几眼埋怨道。
“你不是也没问过吗？”阿成对父亲突如其来的吐槽感到很不舒服，试探性地轻声用和父亲同款埋怨语气反问道，但父亲并没有听到。
“你真决定好了？”原来父亲在爷爷床前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他俨然已经把阿成看成有决策能力的大人了，又或者在父亲眼里就算阿成是个毛头小子也该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哪怕是如何荒诞的抉择。
“我彻夜都在想这个问题，爷爷时常跟我说不要死读书读死书，如今爷爷走了，初中也只剩一年了，再读下去也是没有多大意义的。”阿成在为自己逃避学习找了个自己都叹服的借口，轻轻从父亲手里夺过成绩单放回桌上抽屉里然后踱步到椅子上坐下，父亲就站在他旁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父亲的脸，如此亲切的称呼却无比陌生的脸，让他心惊肉跳了一阵，他似乎也无法预料如果不去上学，让他跟着父亲学做生意，每天相处在一起会不会觉得尴尬，他完全没想过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只是一直以来人生的向导突然消失了，他便像没了灯塔的引导在漆黑的海上茫然漂泊的孤舟，他无法预料是否能成功登陆，而彼岸又是否有花开，唯有闭着眼睛凭直觉往前开。
“那……你就随我去广州学着做生意吧，正好店里需要帮忙。”村里很多人都在干父亲那个行当，子承父业的多了去了，父亲对这个张口即来的决定似乎早有准备一样，如此简单的几句对话便为阿成的学业生涯画上一个潦草带有缺口的句号，阿成突然感觉像是丢失了什么一样，但他得为这人生中自己做的第一个重要抉择而高兴。
补课的第一天，父亲便带着阿成来到班主任办公室办理退学手续，这个学校初中生辍学的现象似乎已经让这位即将退休的班主任麻木了，他没多过问更不会挽留便在资料上签了字说随后会递交校方入档案，阿成的退学手续就这样草草完成了，顺利得让阿成幻想哪怕中途哪个环节出点问题他也是愿意回去读书参加中考的。
跟着父亲到了广州后，大城市的新鲜和不用学习的轻松倒是让之前不确定的心放了下来，生意的事并没有像他之前想的那样父亲会手把手地传授他技巧，只是充当搬运工的角色，他只需要听到父亲的指令后去搬搬抬抬，起初的几个月阿成都早起主动做些活争取得到父亲认可，但父亲始终没有想到要慢慢锻炼阿成做生意的头脑，出去谈生意时也没有想到要带上阿成让他学习学习。
一年后也就是原本阿成那一届考生中考放榜后，阿成收到了由家里叔叔转寄出来的一封信。
“爸，有个技术学校往家里寄了封录取通知书，叔叔收到后给我寄出来了，你看看？”阿成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把信递给坐在茶几旁的父亲。
“不是没考试吗，怎么有录取通知书？骗人的吧？”父亲继续喝茶，并没有抬头看一眼。
铃铃铃……
“去接电话，看谁打来的。”父亲抬眼示意阿成。
“谁打过来的啊？”父亲见阿成接了电话半晌不出来，催问到。
只见阿成含着泪从房间走出来：“叔打来的。”
“哦，什么事？”
“他觉得我没参加中考还能收到录取通知书，便打电话去那个学校确认下。”阿成手里揪着那封信定定地站在太阳底下，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骗人的对吧？”父亲似乎在为他正确判断而高兴。
“不！”阿成对父亲的对话有点失望，激动地回了一句。
“那是怎样？”父亲不屑地问，翻起眼前的报纸准备看。
“叔说……是爷爷一年多前写了封信给这个技术学校，还特地去照相馆把我做的手工拍成照片附在上面，爷爷在信里介绍说我动手能力很强，希望学校到时可以考虑让我过去学习。”说着说着阿成浑身发抖在强忍泪水。“叔说爷爷怕我到时考不上高中，提前帮我寄了这封介绍信希望能让我在学校里多学点技能。”
“学校能学到什么？你看我做生意用到什么课本知识了？”父亲是初中文凭，他不知道爷爷一直后悔当年没有钱供他读完高中，如今的父亲对教育有诸多的误解而没有任何的期待。“社会才是大课堂，你既然当初选择了辍学，如今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读书读坏人，在这里给我们打打下手多好，什么都不用你想，你现在还想回去读书不成，成绩那么差……”母亲突然从房间里出来，许是和往常一样一直在偷听轻易不发表意见的，一开口便像毒针一样扎进阿成的心里。
“你妈说的没错，现在我们这里忙起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是什么情况，你妈身体也不好，你就踏实待在这里啥也别想。”看着报纸的父亲突然抬头看了一样阿成要他给个回复。
“嗯……”阿成背过身去抬头望着太阳，七月天的太阳刺得他眼睛火辣辣的痛，他却盯着太阳不肯闭眼，想让太阳晒去自己的一身阴霾。他对父亲的冷漠感到寒心，对事事不过问却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冷不丁就犯病的癫痫病母亲感到无奈，他怀念那个比他还了解自己对他呵护备至的爷爷，他厌倦了这样没有方向没有存在感的生活，他开始确定，当初自己做的那个决定是错的，可是父母亲的态度却恶狠狠地给了痴心妄想一记耳光，他不可能拿起课本回到课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