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从哪方面看,曾家铺都像马鞍山街周边那些星罗棋布的大小村庄一样,并不为外人知晓。但是在年幼的曾繁卿的脑子里,大地就像一张漫无边际的蜘蛛网,马鞍山街是盘踞在这张蜘蛛网中间的那只张牙舞爪的黑蜘蛛,而曾家铺以及其他那些他或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村庄,更像被蜘蛛网粘住的苍蝇、蚊子、野蜜蜂或者其他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昆虫,它们永远无法挣脱那只黑蜘蛛的吸引和诱惑。自朦朦胧胧有意识开始,曾繁卿就觉得那只大蜘蛛无数毛茸茸的爪子将他的心攥得紧紧的,想象着只有像那些大人一样,到马鞍山街的青石板街道走上一趟,或者亲眼见到那高耸入云的井架以及那比十间房子还要大的机器台,才能真正称得上见过世面的人。
但是轮到曾繁卿第一次去马鞍山却是九岁那年的初夏。如果不是因教书先生犯了哮喘病,一连几天无法上课,以及父亲赌博赢了钱一时高兴,他还真的担心自己会一辈子都没办法去马鞍山街。头天晚上父亲说准备第二天带他到马鞍山去时,曾繁卿兴奋得一宿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临出门时,母亲何七娘甚至拿出一双崭新的布鞋让他穿上。不仅如此,还将他那件青灰色长衫上脱落的扣子也缝得紧紧实实,唯恐半路上又脱落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到村口时,遇到与来旺一道在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上掏鸟窝的曾祥成。曾繁卿就有点得意地告诉他,自己正准备去马鞍山街。光着双脚,满头汗水,手上拿着一根两米多长枯树枝的曾祥成立刻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怔住了。然而,待转过村子南边那块三角形水田,曾繁卿下意识地回了下头,想看看从没有离开过的曾家铺时,发现曾祥成竟像一条尾巴一样,不声不响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曾繁卿停了下来。待曾祥成走近了,就抱怨他不该跟着自己去马鞍山,否则,他那长着一双张飞眼的父亲又会揍他一顿。但曾祥成却毫不理会曾繁卿的抱怨,绕过曾繁卿,径直走到笑眯眯的曾庆策跟前,可怜巴巴地说:“叔爷,我也要去马鞍山。”
“没去过吗?”曾庆策笑着问道。
“没去过。”曾祥成小声答道。
“想去吗?”
“想去。”
结果曾庆策并没有顾及曾繁卿不高兴的脸色,自作主张地带上了曾祥成。话说回来,大人办事就是比小孩周全,继续往南走了二百多米远,遇到在湖汊边放牛的跛子曾繁壮,曾庆策就嘱咐他带信给曾祥成的父亲,说曾祥成随自己一道去马鞍山街了。
父亲的行为让曾繁卿心里充满酸溜溜的滋味,他没办法弄明白,父亲为什么对待曾祥成比对待自己这个亲儿子还要好。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什么场合,只要见着曾祥成,他总一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不像对待自己,时不时吹胡子瞪眼。再比如平日里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总会给曾祥成捎上一份,甚至在曾祥成家拮据时,给教书先生的酬劳费或者大米什么的,他也会热心肠地帮他们家垫上。
但没过多长时间,沿途应接不暇的一切就将曾繁卿心里酸溜溜的滋味消融得无影无踪了。他见到了罗家湾村头那棵被春天的炸雷劈掉整个树冠的老杨树,也见到了通体用无数两米多长的大黑石砌成的黑木桥,就连传说中曾经有蓝眼睛、高鼻梁的洋人住过的普安堂,他也亲眼见到了。那地方经常闹鬼,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相信那个传说。最让曾繁卿兴奋的莫过于亲眼见了那个有着三脚猫这个奇怪名字的村子。
“为什么起这个怪名字呢?”曾繁卿仰起头,不解地问父亲。
“谁知道呢?可能是这个村子太小了吧。”父亲皱了一下眉,也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于是曾繁卿故意落在父亲和曾祥成的身后,在一条长满茂密茅草的土埂上停顿了片刻,兴奋和疑惑的目光越过金黄色的麦田,没错,绿树丛中有白色的房子、黑色的房子,还有土黄色的茅草房子,但怎么数,也远远多于三间房子。
……
两个小时的路程,好像眨眼工夫就走完了。
自踏上不知在睡梦中见过多少次的青石板街道开始,曾繁卿窄狭的胸腔里就像突然钻进去一只小兔子,抑制不住地开始跳得急促起来。他屏住呼吸,脸色彤红,用手轻轻扯住父亲那件土黄色长衫的后襟,亦步亦趋地紧跟在父亲的身后,像一只第一次溜出鼠洞的小老鼠一样,连往四下里偷偷打量的眼神也不敢过于张扬、放肆。然而这时候曾祥成的举动更让曾繁卿感到不快,因为他竟然肆无忌惮地走在曾庆策前面十米开外的地方。你看他,短粗的脖子上像安装了一架浸足了麻油的轱辘,没一刻停顿地四下里张望着,扭动着,仿佛平日里在曾家铺后面的树林里找寻树枝上的鸟窝一样,那样专注,那样惬意。
虽然只是偷偷地打量,但是从刚进街到父亲开办的犁头厂,那不到二百米长的街道仍深深地刻在曾繁卿的脑子里。光滑平整的街道果真名不虚传,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宽阔更结实,仿佛一整匹青灰色的粗布平铺在地上,从街的最西端一直往东端缓缓延伸过去,在暖洋洋的太阳光下,竟然散发出一层让人着迷的清凉光泽。街道两边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都向着街面大敞着店堂,使里面刷着桐油的木质柜台、桌椅板凳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铁质机器,在明媚的太阳光下散射出星星闪光。曾繁卿掰着指头在心里偷偷数了一下,有织布的,有扎面的,有修鞋的,有剃头的,有收破烂的,等等。夹杂在这些店铺当中的,甚至还有一座整个墙面用石灰水刷得雪白的教堂,里面低沉的歌声梦幻般飘扬出来。所有店铺里忙碌的帮工以及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个个表情轻松,除了偶尔有几位上了岁数的老年人穿着齐及脚背的长衫以外,大多穿着短衫。更让曾繁卿大吃一惊的是,所有的男人,不管是牙牙学语的小孩,还是弯腰曲背的老者,没有一个在脑后留辫子的。倒是他们看到留着辫子的曾繁卿和曾祥成,仿佛看到冷不丁从荒郊野外逃进镇里的两只野猴,脸上全都露出好奇的表情。这让曾繁卿感到非常不自在。
好在父亲很快将他们带进了犁头厂。
谁知刚跨进犁头厂的大门,一股灼人的热浪就扑面而来,呛得毫无准备的曾繁卿差点闭过气去。眼前的情景他从来没有见过。光着膀子却仍然汗流浃背的工人,火花四溅、热气腾腾的炼铁炉,还有那在开阔的地面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泥质模具,以及沿着那面黑色的墙壁整整齐齐堆码着的已经铸造好的青灰色犁头,无不散发出让人窒息的热流。几乎是瞬间工夫,曾繁卿就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像村前村后那些干涸的秧田一样,陡地张开了大嘴,徒然地想吸进哪怕一丝稍稍凉爽的空气。
“怎不将长衫脱下来呢?”刚与父亲谈上不到两句话的二叔曾庆功发现了满头汗水的曾繁卿,急忙走了过来。
“我不热。”曾繁卿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往旁边躲了一下,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曾祥成就没有曾繁卿那样拘谨,三下两下将身上的短褂脱了下来,露出浑圆结实、满是汗水的身子。
“你就不要管他了。”曾庆策大声对曾庆功说,“任何地方他都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总没出息。”
“得改改了,就这副羞答答的德行,日后怎在世上混呢。”二叔说着,找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板箱,扔到靠门的墙根下。“你在这儿坐着,这儿有股穿堂风,稍稍凉快一点。”
接下来曾繁卿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木板箱上,安静地看着那些光着膀子的工人们片刻不停地忙活着。只有曾祥成像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甚至在一个矮个子工人帮助下,战战兢兢地端着一根细长的铁棍,往彤红的铁水里使劲搅了几下,耀眼的铁水霎时像过年时放的焰火一样飞溅出来。
不到一顿饭工夫,曾庆策就带着曾繁卿和曾祥成重新回到街上。
“趁我今天心情好,带你们到矿上去看个稀罕的东西。”曾庆策一脸神秘,轻轻揪了揪曾繁卿脑后的辫子,但并没告诉他们那个稀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们沿着青石板街道慢慢往东边走。在一个叫陆家巷子的街口,曾庆策给自己以及两个孩子各买了一块烧饼。这是曾繁卿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有烧饼这个东西,那通体金黄、撒了一层薄薄芝麻的面饼,轻轻咬上一口,从舌头到牙缝都感觉得到又脆又香的滋味,一辈子都刻在他的记忆里。即使若干年以后,有人问起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是什么,他都会说是九岁那年在马鞍山街上那个叫陆家巷子的地方吃的烧饼。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以后,青石板的街道有了一定的坡度。这时候,曾繁卿感觉街道两边的餐馆和小吃店明显多了起来,各种让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香味在懒洋洋的太阳光下四处弥漫。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他们说话的口音与当地的话完全不同,许多话的意思曾繁卿完全听不懂。在这些行人中,偶尔夹杂着几个戴着柳条编的圆帽子、脸色像锅底一样黝黑的壮实男人。曾庆策告诉曾繁卿和曾祥成,这些人都是矿里以挖煤为生的工人。
“挖煤?那为什么戴着那顶怪模怪样的帽子呢?”曾祥成抢着问。
“那帽子结实着哩。”曾庆策笑着看了曾祥成,“你不知道,矿井里经常有煤块和石块掉下来,戴着这结实的帽子,就可以避免伤了脑袋。”
曾祥成和曾繁卿似懂非懂地相互看了一眼。
继续往东走了五十来米远的距离,青石板铺面的街道就到了尽头。越过一片茂密高大的槐树林,曾繁卿和曾祥成几乎同时看到一个高耸入云的三角形黑色建筑,仿佛从树冠的顶端升腾而起,笔直地杵向空旷碧蓝的天空,好像要将深邃的天幕刺穿一样。三角形建筑的顶端好像有一个巨大的轱辘,此刻,正在高空中不紧不慢地转动着。不用父亲告诉自己,曾繁卿就猜到,这三角形建筑,就是自己梦中不知梦到过多少次的井架了。
几乎是一路小跑地穿过槐树林,曾繁卿发现井架的下端还有一个用无数红砖一块一块砌成的巨大基座。只是这基座委实太高大了,远比自己家的十间房子垒在一起还要高大许多。曾繁卿只有迎着刺眼的太阳光,仰起脖子,才能看清楚基座上方那像线条一样笔直的边沿,以及在上面缓缓晃动着的人影。虽然离基座还有五十多米的距离,但曾繁卿仍清楚地听到从基座里面传出来的沉闷的机器轰鸣声。
“你们猜猜看,这个奇形怪状的大家伙是什么?”曾庆策停住脚,抽出别在裤腰上的烟杆,吧嗒吧嗒抽了两口。
曾祥成搔了搔后脑勺,将目光转向旁边。
“是机器台吗?”曾繁卿看了看父亲,试探着回答。
“对,就是机器台。”曾庆策为儿子的正确回答高兴得咧嘴笑了起来,“机器台里面有一个比几间房子还要大的铁轱辘,一天到晚不停地转动着,用绕在它身上的绳子将矿井下面装满煤的煤斗一斗一斗地拉上来。你们听到轰隆隆的响声了吗?那就是那铁轱辘转动时发出来的。”
“矿井深吗?”曾繁卿问。
“深,深得很哩。”曾庆策四下打量着,却找不到一件合适的东西来形容矿井的深度,最后他一脸尴尬地笑了笑,“反正听人讲,若扔一块石头下去,好半天才能听到回声。”
“那不将地底挖穿了?”曾祥成突然一脸惊恐地问道。
“那还不至于。”对于曾祥成的问题,曾庆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似是而非地搪塞过去。
其实曾庆策所说的稀罕东西,是一台连他自己都没有见到过的通体散发出金色光泽的铜机器。这台怪模怪样的机器最少有五张八仙桌大小,几乎全是由碗口粗的铜管一圈接着一圈盘绕而成。此刻,有二十多个光着膀子的工人,用木杠抬着这台机器,在一个身材高挑、穿白色西服、戴着圆框眼镜的工头指挥下,喊着低沉、粗野的号子,吃力地往机器台那边挪动。在缓缓挪动的机器四周,站满了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个个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知道不,这东西叫金蛤蟆。”曾庆策伸着脖子,左手牵着曾繁卿,右手牵着曾祥成,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其实金蛤蟆这个名字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正是因为自己也好奇,他才带了两个孩子到这儿来看热闹。“这金蛤蟆特能喝水,只要它兴起,整塘的水它都能喝干。”
“那鲁湖里的水它也能喝干吗?”曾繁卿问道,同时踮起脚尖,好从人缝中将金蛤蟆看得更清楚一点。
“应该可以吧。”曾庆策看了一脸兴奋的儿子一眼,莫衷一是地答道。
“这金蛤蟆太厉害了。”曾繁卿并没去想父亲的回答是否正确,此刻,他的脑子里正在想象曾家铺西边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鲁湖湖水被眼前这只金蛤蟆喝干以后,将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谁知父子俩的对话被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工头听到了。他转过头,看了曾庆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曾繁卿,一脸笑意地说:“准确地说,你们刚才说的金蛤蟆应该叫水泵,是漂洋过海从英国运过来的。”
“水泵?英国?”曾繁卿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对,就叫水泵,专门用来抽水的机器。”工头友善地将曾繁卿牵到机器的旁边,指着机器上盘绕着的水管,“这一端直接伸进水里,那一端用其他的管子连着,通到矿井外面,只要马达一开动,矿井里的积水就可以呼啦呼啦地从井底抽到井外了。”
“那这水泵吃什么呢?如里它什么东西都不吃,怎有力气将井底的水抽到进外呢?”曾繁卿虽然对工头所说的话听得不是十分明白,但脑子里塞满的困惑还是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这水泵不吃东西,只要有电它就有力气。”工头很有耐心。
“什么是电呢?”曾繁卿睁大眼睛,感到更加困惑。
“电嘛……”工头肯定觉得眼前这个男孩有点特别,就笑着想进一步向曾繁卿解释,然而站在人群中的曾庆策这时大声朝曾繁卿喊了起来,说时间不早了,得早点赶回曾家铺去。
曾繁卿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个工头以及那台让他着迷的水泵。但是他的脑子里却深深刻下了工头和善的模样,并且留下了许多与这位和善工头有关的困惑:水泵、抽水的机器、英国、电。这位工头怎么知道这么多高深莫测、稀奇古怪的事情呢?
回去的路上,曾祥成仍一路小跑地走在最前面,并且时不时吹出一声尖厉的呼哨,捡起一块土疙瘩,使劲扔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将那些早栖的鸟儿惊得扑扇着翅膀四处飞窜。然而,自离开马鞍山街以后,曾繁卿就好像揣上了满腹心事,始终一声不吭地远远跟在曾庆策的身后。
“累了吗?”曾庆策等了一会,待儿子走近了,关心地问。
“不累。”曾繁卿说。
“那遇着不高兴的事了?”
“没有。”
“那有什么心事呢?”
曾繁卿看着父亲,羞怯地笑了笑:“我一直在想,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像那位戴眼镜的工头那样,懂挖煤,懂水泵,懂英国,懂电。什么都懂。”
此刻,远处的西边天际,一只雄鹰在天地间缓缓盘旋,像有谁在不经意间打翻了调色盘一般,七彩斑斓的晚霞将整个天空涂抹得有如一幅无边无际的梦幻画卷。
少年的心事有谁能够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