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策说不上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却十足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乡村地主。虽然他对具体事情很少动手参与,但他通过他那张有点干瘪的嘴唇发布的每一项指令,却维系着他所继承的祖业在偏远的曾家铺得到不断发展。他生就一副胖乎乎的菩萨脸,言行举止也充分显示出他的仁慈和善良,但是勤于盘算的天性决定了他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不仅比村里所有人看得远,看得深刻,也决定了他在涉及自身重大利益时无法更改的自私自利本性。这一切,在他对儿子曾繁卿的培养过程中的良苦用心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毋庸置疑,曾家铺在鲁湖南边沿岸的几个村子里,应该是最具特性的。其他的村子要么以村子的规模首屈一指为傲,要么以村子的富足为荣,更有甚者,竟然以村子里有一棵树龄超过千年的老柏树作为炫耀的资本。唯有曾家铺的人以其姓氏作为自己傲视周边所有村子的资本。只是这种傲视,并不是留存在曾家铺人的口头上,也不是行动上,而是几百年来,始终深藏于他们的内心深处。虽然他们代代相传,说自己的祖先是从遥远的江西一带迁徙到现在的鲁湖湖边,但是,对于他们的祖先为什么会迁徙到偏远的鲁湖湖边,以及无数陌生的先人到底建立了哪些丰功伟业,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解释得清楚。他们唯一清楚并坚信的是,自己拥有的曾姓,是与鼎鼎大名的颜姓、孔姓和孟姓齐名。言外之意,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圣人之后。圣人之后这项闪耀的头衔,是周边村子里那些芸芸众生能比的吗?
时间的一个重要力量在于在不经意间就能够淡化、稀释一切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虽然只有五十三户人家,二百多号人口,并且共同拥有几百年前那个曾姓祖先,但是现在的曾家铺人,除了共享那个看似显赫的曾姓以外,真正的血缘关系已经变得模糊了。比如,曾庆策就不止一次言之凿凿地对曾繁盛说,上溯六代,他们两家曾经拥有同一个太爷,也就是说曾经是同一家人。对于曾庆策的这种说法,有着一双张飞眼、两腮长满又浓又硬络腮胡子的曾繁盛,总是不停地搓着蒲扇般大小的一双糙手,报以嘿嘿一笑,既不肯定这种说法是真的,也不否定这种说法是假的。内心里曾繁盛自有自己的苦楚和难堪。确实,六代以前是一家又怎么了,能够改变现在自己是曾庆策家的长工,以及自己的儿子曾祥庆读书的费用都需曾庆策时不时接济这一事实吗?不能,肯定不能,而这一切只能说明自己的无能,有辱共同的先人。
曾庆策对曾祥成的时时关照在引得年少的曾繁卿不时嫉妒时,却赢得了曾繁盛的万分感激。内心里,曾繁盛不止一次万分惭愧地对自己说,自己这一辈子给曾庆策打长工肯定无以回报他对自己播撒的诸多恩泽,即使轮到自己的儿子曾祥成一辈子给曾庆策以及小东家曾繁卿当牛作马,能否报答他们的恩泽,仍不可肯定。然而,曾庆策不知是过于知晓曾繁盛知恩图报的朴实秉性,还是原本就不在乎曾繁盛能否兑现所谓的知恩图报,他仍然是若无其事地喜欢并关照着曾祥成。除了时不时接济曾祥成穿衣吃饭以及读书以外,在曾祥成十岁那年,他甚至在没有征求曾繁盛意见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地花钱从鲁湖北边的涂洲,请了一位武术教师,每天晚上在村后的树林里教曾祥成练习武艺。他为自己的慷慨行为所做的解释,更是让五大三粗的曾繁盛感激得差点就跪在他的面前。
“祥成天性好动,身子骨也结实,是块习武的好材料。如果荒废了,岂不是我们曾家的损失。”曾庆策平端着烟枪,慢慢地吐着烟雾,“只可惜我家繁卿不是这块料,软得像个害羞的小姑娘,除了读书以外,什么也不会。不定日后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他甚至做得更绝,除了让来旺及村里其他的五六个小孩偶尔跟着曾祥成习武以外,却从不让自己的儿子曾繁卿沾边。
所以,当曾庆策告诉曾繁盛,他准备花钱让曾祥成与曾繁卿一道去武昌读书时,曾繁盛一下瞪大他那双张飞眼,愣住了。待明白过来,他扑腾一声跪在曾庆策的面前:“叔,使不得,使不得。”
“怎就使不得了?”曾庆策笑眯眯地弯下腰,将曾繁盛从地上扶起来。
“我家祥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这几年得亏你老看重,他跟着敖先生识了一些字,明了一些事理,并且还练会了一些拳脚,这样的结果已是他前辈子烧高香了,所以绝不敢再给你添麻烦了。”曾繁盛涨红着脸,连连摆手。
曾庆策却不温不火,轻轻抽了一口烟,问道:“你只告诉我一句话,想不想祥成光宗耀祖,出人头地?”
“想呀。”曾繁盛脑子简单,不假思索地答道。
“想就行了。”曾庆策瞥了曾繁盛一眼,将烟枪里的烟锅在鞋底轻轻敲了敲,将烧尽的烟灰磕出来,“至于有没有钱读书,那就是我这个当叔爷的事了。”
“叔,真,真的使不得。”曾繁盛扯住曾庆策的衣袖,紧张得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就这样定了。你自己没机会进取,怎就不让儿子进取呢。”曾庆策不满地瞪了曾繁盛一眼。
曾繁盛还想解释,怎奈曾庆策黑着脸,已经倒背着双手离开了。
那天晚上,曾繁卿知道父亲的决定以后,气得连晚饭都没有吃。看着气鼓鼓的儿子,曾庆策既不解释,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咧嘴笑了笑。
谁知曾祥成一点不领曾庆策的一番好意。死活不肯随曾繁卿到武昌去读书,甚至威胁曾繁盛,若硬逼他去武昌读书,那他就一头扎进鲁湖里淹死。曾繁盛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半天,仍没能让曾祥成改变主意,最后气得甩了他一个大嘴巴。
“不去就不去。”曾祥成捂着红肿的半边脸,仍硬着脖子毫不退让。
“不去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呀。”遇到这样一个倔强的儿子,曾繁盛急得只差没有跪下求他了。
“自小繁卿就欺负我,我早就不想与他一道读书了。”曾祥成梗着脖子大声嚷着,“再说了,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读书,情愿在家里种一辈子地。”
曾繁盛对儿子所说的后面那句话并不在意,但却将前面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小子净睁眼说瞎话,繁卿个子没你大,力气没你大,胆子没你大,平日里大家总见你在欺负繁卿,而不是繁卿在欺负你。”
“就是繁卿在欺负我。”
“那你说说看,他怎样欺负你了?”
曾祥成狠狠瞪了他父亲一眼,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咬牙,大声说道:“你知道不,在学堂里,繁卿的成绩总比我好,害得先生经常挖苦我,说我是不可救药的朽木,时不时拿板子打我的手。最可气的是,没人在场的时候,繁卿总要我叫他叔,并且威胁我,若不叫,就让他爹不给我付学费。你说说看,这不是欺负人又是什么?”
“你叫他叔了吗?”
“打死我也不会叫。”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怎是我的不对了。我比他还大两个月哩,凭什么要我叫他叔?”此刻,曾祥成的圆脸涨红得像一只熟透的苹果。
“因为繁卿比你辈分大,你就该叫他叔。”
“那他凭什么比我辈分大?”曾祥成噘着厚嘴唇,仍不依不饶。
也是的,曾繁卿的辈分凭什么就要比曾祥成的大呢?曾繁盛在儿子这个看似简单却又复杂的问题面前也一时糊涂了,只得嗫嚅着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若不清楚,明天你可以去问问先生。”
“那我明天去问。若有个在理的理由,那我就去武昌读书,否则,打死我也不去。”曾祥成气哼哼地说。
当天就到武昌读书的事情,父子俩虽然大吵了一顿,但总算达成了共识。
然而,第二天先生的一番解释,最终让曾祥成心悦诚服地相信自己千真万确应该叫曾繁卿叔。这确实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任何人都没办法更改。
面容枯槁的先生懒洋洋地斜躺在太师椅上,微睁着眼,用枯树枝般的手指轻轻捻着已经细得像根麻绳,并且完全花白的辫梢,语重心长地对曾祥成说:“你父亲说得没错,辈分确实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只是你们曾姓比之其他的姓氏,这个规矩更甚,更长久,可以说是千古不变。”
先生告诉曾祥成,曾姓的先人中出了一个名为曾子的名人,其与孔子、孟子和颜子并列为中国古代四大圣贤,后人尊称孔子是尊圣,孟子是亚圣,颜子是复圣,曾子是宗圣。曾子其实是孔子的学生,其言行以孝著称,《论语》就是他根据孔子平日的言论编撰而成。由于圣贤仅限于这四人,所以后人不仅将四大姓并列在一起,并且辈分的排列顺序也是一样的。只是在清朝以前,四大姓的辈分并没有固定形式,直到康熙六十一年,朝廷钦赐四大姓的辈分为“宏闻贞尚衍,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令德维垂佑,钦绍念贤扬”这二十五个字以后,全国才始得统一,永不混乱。
曾祥成毕恭毕敬地站在先生跟前,边仔细地听着先生解释,边在内心里思忖着。先生的解释确实没错,自己的爷爷叫曾庆浩,是庆字辈的,自己的父亲叫曾繁盛,是繁字辈的,自己叫曾祥成,是祥字辈的,毫无疑问,到自己的儿子那辈,肯定就是德字辈了。现在曾繁卿是繁字辈的,与自己的父亲同辈,所以他让自己叫他叔,确实没有占自己的便宜。
“姓氏是每一个人的根,辈分则是由这个根上长出来的枝枝丫丫。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知道自己的根之所在,更务必知道老幼尊卑。”先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些道理你懂了吗?”
“弟子懂了。”曾祥成小心地答道。
“曾庆策能够出钱供你到武昌读书,这是打着灯笼都难以寻觅到的好事,既是长辈对你下辈的关心,也是你自己上辈子修得的福分,为什么毫无礼数地拒绝呢?再说了,这几年我只是教会了你们如何做人,至于如何做事,则靠你们在外面的世界里自个儿省悟了。你和曾繁卿是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好弟子,你性格刚毅,孔武有力,日后不定在武的方面有所出息。而曾繁卿性格柔弱,只能在文的方面发展了。但是,你们都是曾姓子孙,都是我敖梦成的弟子,不管到哪,都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做一个对苍天社稷有用之人,绝不可辱没了祖宗,辱没了师门。”
“弟子谨记先生教诲。”曾祥成屈膝缓缓跪下,朝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先生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
这年农历八月初十那天,一大早,穿着灰色丝绸长袍的曾庆策带着挑行李的曾庆喜,以及一块前往武昌求学的曾繁卿、曾祥成,缓缓登上了停泊在鲁湖岸边的一只小木船。太阳虽然还隐藏在曾家铺背面那片树林后面没有露脸,但它散射出来的光辉却已经将黛青色的天幕,由东到西,缓缓涂抹成一片层次分明的金黄色。薄雾缭绕的曾家铺以及周边的水田、旱地,好像仍沉浸在深沉的睡梦之中似的,只有远远传来的声声鸡鸣狗吠声,让人更加觉得乡村的早晨是如此的怡静和香甜。但是,此时此刻,一望无际的鲁湖湖面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和风习习,烟波浩渺,无数洁白的水鸟发出清脆的啼鸣声,宛若无数生机勃发的精灵,在凝脂般深沉的湖面上翩翩起舞,上下翻飞……
随着船夫一声响亮的呼哨,小木船缓缓离开了湖岸,朝着西北方向疾驶而去。在穿过辽阔的鲁湖湖面以后,它将驶入锦带般翠绿的金水河,然后再汇入一泻千里的长江,最终抵达梦幻般的武昌城。
穿着一件米白色长衫,已经剪去头上辫子的曾繁卿静静地盘腿坐在船头。他不知道,也无法想象航程的尽头等待他的将是些什么。
那年,曾繁卿刚满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