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都要从马路的这边走到马路的那边。我们的学校就在马路的那边。这是一条不宽的马路,但早上还是有许多人、许多车的。每当上学的孩子过马路时,有一位老人便会大声喊道:“当心!当心!”老人是在马路的这边喊的,他喊的时候坐在一条船的船沿上。
这是一条真正的木船,但它不在河里,却在马路的这边。谁也不知道,这条船怎么会泊在马路边上,这里离最近的一条河至少有两公里。老人是这条船的主人,他就住在船上。有时,我去上学早了些,那边学校的门还没有开,老人便会招呼我去船边坐坐,等上一会儿。那时,老人会问我是否吃过早饭,说着,他就从船沿钻到船头用黑布围成的篷子里,摸出一罐炒麦粉来,我总是笑着摇摇头。有一次,我很好奇地问他,你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呢?他拍了拍船板,说就睡在这底下的船舱里。这是我头一回知道,原来船上的人是睡在船下面的。
记得一天放学后,我和几个同学因出墙报,很晚才回家,那时,天色已经很暗了,跑过马路时,看到老人盘腿坐在船板上,正在一只碗里用水将炒麦粉捏成疙瘩头。有同学说,肚子饿了,叫老人送几个给我们吃吧。老人听了,马上笑着说,好啊好啊,我帮你们捏几个。他拿过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白色的药片一样的东西,放进碗中的水里。他说,这是糖精片,加了之后吃起来就甜甜的了。老人点亮了一盏油灯,那油灯是放在一只小方凳上的。我们也学着盘腿坐在船板上,我吃着炒麦粉捏成的疙瘩头,忽然说,这船就像是一弯上弦月,那油灯就像是月亮边上的一颗小星星。老人看着我,慢慢地说,你是一个诗人啊!这是第一次有人把我当成“诗人”,不过,我的同学听后笑歪了身子,而我自己则感到脸上火烫火烫的。回到家后,我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你们以后不能问老人要东西吃了,老人靠捡废品生活,很不容易的。母亲还说,他对你们孩子真好,做炒麦粉疙瘩头还放糖精呢。不知为何,我没有把老人说我是诗人这事讲给母亲听。
不久,政治风云席卷,我们不上学了,用不着每天从马路的这边走到马路的那边了,所以也不用每天经过那条木船了。一天,同学急匆匆地跑来对我说,老人被抓走了,因为有人说他是特务,每到夜半三更就在船头的篷子里收发电报。我听后非常恐惧,但我说不清楚究竟恐惧的是什么。我拉着同学去到马路这边,只见那条木船给翻了个底朝天,在遍地狼藉里,我看到了那盏油灯和几粒糖精片。我久久地呆立在那里,恍惚中,我觉得被翻了个儿的木船像是一弯下弦月,只是凌乱的一切弥漫上来,仿佛发生了一次月全食。奇异的是,即便满是惊惶,满是动荡,但一个月亮船的美丽意象,此时竟从我的心底升腾起来,以至后来整整照耀了我一生。
最近的一个夜晚,我坐车偶然经过那个地方,马路依旧,那边还是学校,只是这边早已没了亮着油灯的木船,也没了那位第一个叫我诗人的老人,可我还是很清晰地看到了木船和老人的影子。当我抬眼望向天空时,月亮蓦地钻出厚厚的云层,刹那间如此明亮,如此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