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我刚回家不久,你就一头撞进门来,嚷道:
“爸爸,给我一张纸。”
“要纸干什么?”我问。
“老师要我写保证书。”
我一愣:
“写保证书?又出什么事啦?”
你嘟着嘴,喃喃地说:
“就是因为昨天放学忘了回家的事。”
我心中暗暗叫苦。昨天的事,我们做家长的已经不计较了,可老师却还不放过你。我有点后悔,昨天似乎不该那么冒冒失失地找到老师家。
我拿出纸,无可奈何地说:
“既然老师让你写,你就写吧!”
“可,可我不会写。”
我猛然记起你还没认字呢。我说:
“你们老师难道不知道你还不会写字?”
“老师说,我不会写可以叫爸爸妈妈代替写,让我签个名字就行了。”
“我才不给你写呢!”我有点儿气呼呼地说,“让你签个名字就行,说得倒轻巧,这是保证书,懂吗?保证书!可不是让你签署什么文件。”
“那怎么办呢?”你眼泪汪汪地,几乎要哭出来了,“今天一上课老师就批评我了,如果我再不写保证书,老师又要批评我了。”
老师的话,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完全像“圣旨”一样,是非听不可的。我也实在不愿意在你还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时候动不动就去违背老师的意愿。老师这样做也许有她的良苦用心,班上都是刚入学的小毛孩,这类问题一开始不抓紧一定会时常发生。但作为一个父亲,除了供你吃、穿、上学,现在却还要为你写保证书,这真有点让人痛苦。
可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父亲呢?我铺开纸,拿起笔,说:
“好吧,我代你写。可怎么写、写什么得由你说,我只不过是把你说的话变成字罢了。”
你的眼泪收进去了。你一边想一边说:
“这样写,嗯……我保证放学以后……嗯,不贪玩……马上回家……就这样。”
“完了?”
“完了。”
“就这一句话?”
“就这一句话。”
倒挺精练的,像打电报似的。
我在纸的上端写下了“保证书”三个字。写完这三个字,不知怎的,我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为儿子代写保证书,这说什么也不是做父亲的义务。我迟疑地停住了笔。
“爸爸,快写呀!我等着签上我的名字呢。”
又来了!就像大首长使唤一个小秘书一样。我把笔一扔,说:
“不行!还得你自己写!”
“爸爸,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抗议道。
“这是保证书,不是别的什么,只有自己写,才能记到心里去。”
“可我不会写呀!”
“不会写汉字,用拼音字母代替。”
“能行吗?”
“能行!”
我为我突然想到的这个主意分外高兴。你的汉语拼音学得挺好,早在暑期就能拼会写了。也因为这,入学后上拼音课你老不专心,有几次老师趁你在做小动作的时候,突然叫你起来读新教的字母,可你朗朗上口,连一点疙瘩也没有。为此,老师也曾向我感叹过,早期教育也有它的某种弊端。好了,现在你可“学有所用”了。
“爸爸,那怎么拼啊?”
“汉语拼音的磁带上不是教过的吗?”我说,“比如‘保证书’,你就这样拼b—ǎo—bǎo,zh—èng—zhèng,sh—ū—shū。下面你想写的那句话也就这样拼。”
你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想了想,说:
“噢,我会了!”
我说:“你先吃饭,吃好饭再写。”
“不,我写好了再吃饭。”
你显得有点兴奋。是的,这样做对你对我,都有那么一种新鲜感,而且这使本来带有沮丧、痛苦意味的事情,忽然变得充满趣味了。
你伏在桌子上,嘴里喃喃地拼着,手里写着,在极为专注地制造着你的“保证书”。不一会儿,你喊道:
“爸爸,我写好啦!”
你抬起头,擦着鼻尖上的汗,嘘着气,像刚完成了一项巨大的工程。
我接过来,念了起来:
bǎo zhèng shū
wǒ bǎo zhèng fàng xué yǐ hòu bù
tān wán mǎ shàng huí jiā。
bǎo zhèng rén 刘一波
1986.9.16
我早就发现,你的汉语拼音比我这个父亲学得好,我的先天不足是普通话说不准,z、c、s和zh、ch、sh永远也分不清,有些字动不动就念差,这常常成了你妈妈和一些同事的笑料。念着你的“保证书”,有几个字我以为你拼错了,但一翻字典,错的却是我。我当然不便喜形于色地夸奖你,只是说:
“嗯,不错。这样,这份保证书就是你自己写的了。但你得记住,既然写了保证书,那就得照上面保证的去做。”
“知道了。”
你说着,小心翼翼地把“保证书”折叠起来,压压平,又小心翼翼地放进铅笔盒,装进书包里。瞧你这副样子,装进去的倒像是一件什么精湛的艺术品。
我心里暗暗地想,等你以后老了写自传的时候,不能忘了记下这一笔,你有生以来学会写的第一种文体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这“保证书”。
晚上
“爸爸妈妈,今天有一件好事情……”
吃晚饭的时候,你歪着脑袋又神秘又得意地对我们说。
“什么好事情?”你妈妈问。
“我不告诉你们。”你说着,转过头对奶奶说,“奶奶,不要说出来,保密!”
“你会有什么好事情,”我不屑一顾地说,“中午你还在写保证书来着呢!”
“就是保证书的事……”奶奶插了一句。
“奶奶,别说出来!”你急急地打断了奶奶的话。
我有点诧异,“保证书”和“好事情”会有什么关系?为了尽早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得不装出根本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样子,说:
“你既然不想说那就别说了,快吃你的饭吧!”
“好吧,那就说吧!”你大概觉得“关子”也卖得差不多了,再不说恐怕连说的机会也会失去,赶紧显得“宽宏大量”起来,“告诉你们,老师把我的保证书抄在小黑板上,挂在教室里啦!”
我差一点把饭喷出来。我说:
“这算什么好事情!这是把你的保证书展览呀!好让大家都记住别学你的样儿。瞧你,还得意呢!”
“是好事情!”你固执地说,“老师抄得很认真,还用好几种颜色的粉笔抄的,声母用红颜色,韵母用黄颜色,我的名字用的白颜色。”
“就是用一万种颜色抄也无论如何算不上好事情。”我说。
“是好事情嘛!”你嘟着嘴,一脸既委屈又不服气的样子,“老师还带领全班同学将我的‘保证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拼,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和上语文课一模一样。”
我有点明白了。我说:
“这么说,老师把你的‘保证书’当‘教材’用了?”
“是的。还有呢,”你继续说道,“老师在班上对同学们说:‘刘一波虽然放学后忘了回家,但能自己用拼音字母写保证书还是挺不错的。’”
“我懂了,老师从批评你变成表扬你了。”我说。
“是这样。还有呢,放学以前我把作业本交到办公室去,我们的老师对其他老师说:‘喏,他就是用拼音字母写保证书的刘一波。’其他的老师都笑了,有一位老师还拍拍我的头说‘嗯,你不简单嘛’。”
你妈妈忍不住掩嘴笑了。她说:
“你的保证书使你在学校里一举成名啦!”
“这难道不算好事情?”你倔强地盯着我问。
说真的,我曾担忧写保证书之类的举动会使你天真活泼的性格受到某种挫伤,无忧无虑的心灵会罩上某种阴影,这当然无益于你身心的健康;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由于你偶然的反应,相反地,你却感到了某种自豪和骄傲。虽然这种自豪和骄傲显得有点可笑,但这足使我如释重负了。
我沉吟了片刻,说:
“嗯,可以算是好事情。坏事变成了好事。但我希望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去写什么保证书的好。”
你这才显得心平气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