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实在怒不可遏了!
我不明白你的玩性为何这般重!你的自控能力为何这般差!你的“保证书”才写了一天,而且依然还挂在教室里,可为何这么快就重复了同样的错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晚上下班回家,我和你妈妈很快就发现奶奶的神色不对,眼睛也浮肿着。我们问怎么回事,奶奶迟迟不肯吭声,只是叹气。直到我们问急了,她才告诉我们:
“本来我是不愿说的,想想袒护孩子也不好……”
原来,今天中午你十一点半放学,可到下午一点三刻学校上课了,你竟还没回家。奶奶一会儿跑到学校去找,一会儿又回家来看,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我们家可是住在五楼啊,奶奶都快累瘫了。
“你们不知道我那个急啊,路也走不动了……直到两点出了头,他才回家,饭也来不及吃,赶到学校还是迟到了……”
真是太不像话了!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特地来照顾你,你却接二连三地把她急成那样,长此下去怎么得了!我又恼又恨,猛地把碗筷往桌上重重地一蹾,厉声问道:
“你又到哪儿玩去了?”
“我……我和孙成到造房子的工……工地上去玩了。”
从我冰冷的脸色和愤怒的口气中,你预感到大事不好,而且连素来是你的“保护伞”的奶奶也不愿“保护”你了,因而你的声音极轻且吞吐。
“你难道又忘了应该回家,忘了还得吃饭?”
“我,我是想回家的,可孙成他不让我回家,他说要是我回家,他以后就不跟我玩了。”
你忽然又理直气壮起来,这似乎是你不回家的极富说服力的理由。
偏偏是这一“理由”犹如火上浇油,我吼道:
“别人不让你回家,你就不回家,你的脑袋是长在别人肩膀上的?!”
我最瞧不起的就是时时处处依附别人、奴性十足、完全失去自己主见的孩子,而你竟也是这般模样。我并不希望你以后能去支配别人,但我更不愿意看你轻易地被别人支配!
我霍地站起来,一把将你从凳子上拎起来,在你屁股上狠狠地扇了几下。我很用力,我相信在你的屁股上一定留下了我完整的手印。
你居然没哭,只是咧着嘴定定地看着我。
“既然别人不让你回家你就不回家,那你就永远别回家!”
我只觉得心火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拉开门,一把将你推出门外,然后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你在门外终于“哇”地大哭起来,并且发疯般地用你的拳脚拼命地踢打着门。我知道你害怕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楼道里。
“让我回家!我要回家!”
整个楼道里回响着你的哭喊声和擂门声。
我一点都不心软。我真气坏了!
我已经根本不去追究你贪玩这件事,我气的是你把奶奶急成那样;你的“保证书”才写了一天,就这么快忘得干干净净;最主要的,你什么都听别人的,毫无自己的主见……
奶奶想说什么,我扬手阻止了她。
你妈妈和我同样生气,坐着没动。
“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你依然声嘶力竭地在哭、在喊,依然在用拳头砸门,用脚踢门,用身子撞门——那架势非把门砸破才罢休!
“让阿波进来吧,说他几句就行了,他还小,要吓坏的。”
奶奶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拉开了门。
你满面泪水地一头撞进来。你没去擦泪,竟虎着脸,瞪着我,而且双手叉起了腰!
真是个犟种!
“好了,好了,阿波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奶奶说着,想给你擦泪。
你却一抖身子,挣脱了奶奶,依然对我怒目而视!
我一时间怔住了!
没想到,你对我——你的父亲竟有如此强烈的反抗意识,你才七岁哪!我从不承认我以前曾多么娇惯你,但此刻却发现至少我对你过于温和了。我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我觉得父亲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我告诫自己,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我得充分显示我的愤怒,我得彻底征服你!我要让你明白,我是你的父亲!是不容抗拒的无比威严的永远正确的父亲!
我一把将你拉到墙角,又在你屁股上扇了两下,火暴地说:
“看你还犟!你给我站着,别动!永远这样站着!”
你面壁站在墙角。你想转过头来,我把你的头扭回去;你想转过身来,我抓住你瘦削的肩膀让你定在那里。你终于不动了。看得出,让你“罚站”你依然不服气,但你却不敢再反抗了,大概你也开始明白你的对手实在过于强大了。
屋子里空气沉闷。
你妈妈张大着眼睛,带着哀求的神情看着我,我发现她已经站到你一边去了,但她又不便马上出面当“和事佬”。
奶奶则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不知在嘀咕些什么。我估摸她在后悔把事情告诉了我。
看着你面对着墙壁,耸动着肩膀在抽泣,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还是第一次让你“罚站”。我知道这种手段太不高明,以前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我也懂得,对孩子应施与循循善诱的“爱”的教育,可我还是运用了“暴力”,而且如此不假思索。面对别人家的孩子,我或许会告诫他们的家长,对孩子应该“放松”一些,让他们充分享受真正的童年的欢乐,而面对自己的孩子,我却情不自禁地显示着做父亲的“威严”……
但我并没感到我错到哪里去。许多事情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好言好语地告诫你,你却如秋风过耳的时候,为了使你加深印象,我唯有改变方式。
屋子里静静的。谁也不动筷子,不说话。你虽已停止了抽泣,但仍背对我们,垂着脑袋,默默地站在墙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你妈妈终于憋不住了,她走到了你身边,扶住你的肩膀,说:
“好了,擦干眼泪,吃晚饭。”
奶奶已迫不及待地把毛巾递给了你,讨好地说:
“乖囝,擦把脸。奶奶是为你好……”
饭桌上,我一句话也不说。你也只管低头扒饭,偶尔偷看我一眼。你的饭碗里,你妈妈和奶奶不时给你夹上你喜欢吃的菜肴。对待你,你妈妈显然比我更多一点柔情。但她也理解我。她说:
“阿波,不要怪爸爸发火,你保证过放学以后要马上回家的,男孩子说过的话要算数!听见没有?”
“嗯。”
“奶奶这么大年纪了,你不能再让奶奶为你着急,懂吗?”
“嗯。”
“你想回家就回家,不要听别人的,要自己拿主意。啊?”
“嗯。”
你的腮帮已被饭菜填满了,不能说话,只能用鼻音发出个“嗯”来回答你妈妈的话。忽然,你抻着脖子咽下饭,问道:
“妈妈,要是他们又说以后不跟我玩了,那怎么办?”
“那你就说‘不跟我玩就不跟我玩’。”我不由得插上了一句。
你看了我一眼,认真地说:
“我知道了。”
你歪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吃饭,也许是你确实饿坏了,也许你是想弥补你的过错,吃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气氛显然缓和了。
我忽然发现,就像你容易忘却你的保证一样,你也还不懂得记恨,对我刚才疯狂的恼怒,你似乎已经不介意了,你的脸上已看不见愁云,又闪烁起快活的光彩。唉,有些事情大人气得不得了,乃至寝食不安,对你们来说却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孩子毕竟是孩子,你们是无忧无虑的,与你们相比即便再豁达再超脱的成人也显得多愁善感了!
“爸爸,”你忽然抬起头来问我,“你小时候爷爷也让你罚过跪的,是吧?”
我一下愣住了。
奶奶和你妈妈也惊愕得你看我,我看你。
“你怎么知道的?”
你得意扬扬地抿了抿嘴,说:
“爷爷告诉我的。爷爷说,那是你小时候偷吃了蜜枣……”
我垂下了眼帘,无言以对。
那是我九岁那年,爷爷好不容易买了一斤蜜枣,准备托人捎给他正在病中的母亲,可我带着我弟弟却每天一颗地偷吃光了。这样的事,对现在每天喝牛奶吃鸡蛋都觉得腻味,看见巧克力、蛋糕都摇头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可那是什么年月,是三年困难时期,饥饿整天在胁迫着我们……爷爷是个孝子,他发现后狠狠地揍了我,还罚我跪着,可我反抗了,逃跑了……
你何以现在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我让你“罚站”而有意报复我?不,你显然还没有这样的心计,你只是一种好奇的联想而已。可你的联想所唤起的我的回忆,却实实在在是一种“报复”。
我也有我调皮的童年……
“爸爸,”你又说道,“我以后也会当爸爸的是吧?”
奶奶忍不住笑了。她说:
“我看你们父子俩完全是一个样。”
可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夜深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我们的床上。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你怎么了,还想着刚才的事?”你妈妈轻轻地问我。
“不知怎的,我心里很难受。”
“你是后悔打了他?”
“不全是后悔,还有许多我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你打得也太狠了,屁股上全是手指印。”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刚才你妈妈给你洗屁股的时候,看见上面凸起来的发紫的手指印,瞪着眼咬着牙在无声地骂我,趁你没注意,还在我腿上使劲地拧了一把,疼得我差点跳起来。我知道,她心疼你。打了你后,我也心疼你,但我却不能把我的心疼表现出来。
“孩子毕竟大了,以后还是不要那样对待他。你看他刚才有多犟,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是的,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
“你没听他说,他以后也会当爸爸的。”
“是啊,这话可真有分量。”
“睡吧,夜深了。明天还要上班。”
可我终究不能入睡。屋后小溪里的蛙鸣,使夜显得更为静谧;月亮在云翳里穿行,洒下的光时而清澈,时而迷蒙。
我默默地瞪大着眼睛,不断地扪心自问:我总盼望你能无忧无虑地生活,甚至曾担忧写“保证书”之类的事会使你的心灵罩上阴影,可我的“暴力”是不是比“保证书”更甚十倍?我总希望你有自己的主见,有独立的人格,可我却肆无忌惮地摧毁了你可贵的反抗意识,强行地让你对我俯首帖耳,这是不是恰恰在培养你的奴性?我历来主张父子平等,相互尊重,可为了维护我的自尊却要彻底征服你,是不是把你的自尊恣意践踏了?……我所做的这一切多么有悖于我的愿望啊!可是,如果按照我一贯的思想,完全放任你;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忘了回家,或犯其他错误,而我永远只是柔声相劝;如果在你反抗我的惩罚时,我马上偃旗息鼓,显出软弱无力;如果……那结局又会是怎样呢?
我觉得我的脑门隐隐生疼。我陷入了一种困惑和茫然。
嗬,做一个父亲多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