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克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在白晃晃的太阳底下走。一只蜗牛慢吞吞地在前面树荫下爬。
——老鼠和造枪专家
“突突突！”小汽车的排烟器里一会儿放出一股绿烟，一会儿放出一股橘黄色的烟。
——小狐狸的新式汽车
一
除夕夜晚。
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年。
这条小街里，只有一家小面馆还开着。
锅里煮的牛肉泛着香味儿，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柜台后面，凝神望着门边的一张小桌子，陷入了沉思。
她的儿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说：“妈妈别等了，他不会来了。”
“唉！大概是不会来了。”女主人叹了口气，不甘心地望望门口。
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女主人离开了柜台，到屋角的小桌子旁边，把本来已经很干净的桌面又擦拭了一遍，她望着空空的椅子，心里又念叨了一遍：“看来，真的不来了。他生气了。”
女主人眼前浮现出一个男孩子的身影，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年，衣服破旧，但很整洁，他的眼睛看不见，但言谈举止仍透露出一种自尊。
去年大年三十的夜晚，也是快关门的时候，这个少年摸索着来到店里。
天很冷，外面下着雪。
少年却穿得很单薄，脚上是一双已经破损了的球鞋。
他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搓着被冻僵的双手，询问汤面的价钱。
女主人告诉他：“牛肉面八元钱，清汤面三元钱。”
“要一碗清汤面。”少年从衣袋里取出一把零钱，放在桌子上，一枚枚地用手摸着，然后把钱推过来，“您数一数。”
女主人轻轻微笑着，又把钱推了回去，说道：“你把钱收起来吧。”
“怎么？钱不够吗？”少年诧异地扬起了脸。
“够。”女主人温柔地笑着，“你很幸运，本店今年的生意不错，为图个吉利，除夕一整天都是免费赠送牛肉面。”
“真的？”
“真的。你是今天的第99位顾客。”
女主人的儿子正要插嘴，女主人向他摆摆手。
不一会儿，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了桌。
少年吃得很急，显然已经饿得够呛。
他的身体渐渐暖和过来，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他一边吃，一边说：“这牛肉面真香。”
女主人笑说：“明年三十晚上，你再来，还能享受到免费的招待。”
“啊，我一定来，因为明年这牛肉面店的生意会更好。”少年睁大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笑着说。
一大碗牛肉面被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儿汤都没剩下。
“吃饱了吗？”女主人问。
“吃饱了。”少年打着饱嗝儿，忽然问，“您刚才说，我是第99位顾客？”
“对呀。”女主人点点头。
“要是凑够100位，不是更好吗？”少年说，“我来帮您凑足第100位吧。我这里正好有饭盒，可以带走一碗。”
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主人的儿子抢着说：“哪儿有什么99位，我妈妈是看你可怜，编出来的免费赠送牛肉面。”
少年愣住了。
女主人忙呵斥儿子。
少年涨红了脸：“我不是讨饭的，不需要可怜。”
少年又说：“我有钱。”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从口袋里取出了那些零钱。
女主人慌乱地说：“你不要给钱，我知道你不是讨饭的。”
“不，我给您钱。”少年固执地把钱推过来。
女主人生气地叫：“不，我不要。”她拉过自己的儿子，“快，向大哥哥说‘对不起’。”
儿子很听话地说：“大哥哥，对不起。”
女主人说：“对大哥哥说‘我错了’。”
儿子又听话地说：“我错了。”
女主人对少年说：“你快把钱收起来。”
少年嘟囔着：“我知道，这钱只能买清汤面，但我会把钱还上的。”
女主人生气了：“你听着，你再不许说钱的事儿。”
她跑回柜台里面，拿了装牛肉面的密封盒，盛了一碗牛肉面。放到少年面前，说：“这是让你带走的。明年三十这一天，你还要来，还可以带你的朋友，我还会免费招待。”
少年拿着牛肉面，慢吞吞地往门外走。
在门口，他忽然转过身，说：“你们是好人。明年三十，我会再来，牛肉面的钱，我会加倍还给您的。”
女主人说：“你也别忘了，带走的牛肉面帮我送给第100位顾客。”
少年说：“我会送的。”
现在，一年过去了。又到了大年三十晚上，除夕的钟声马上就要响了。
少年却没有来。
二
女主人惆怅地望着门外，自言自语道：“他一定碰到了什么困难，否则他肯定会来的。”
女主人的儿子问：“为什么？”
女主人说：“因为他是个很有自尊心的人。”
女主人开始关店门。
忽然，她停住了，凝神望着街口，低声说：“他来了。”
儿子也忙跑出店外，向街口张望。
一个瘦弱的身影，夹着一个长长的布包，正从街口慢慢走来。
是那个少年，他穿的还是去年那一身衣服，衣服还是洗得很干净。
小男孩忙跑过去，大声叫：“你来了，我和妈妈一直在等你呢。”
少年微笑着说：“我说过，我肯定会来的。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女主人热情地把少年请到店里，送上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快吃吧，早就给你预备好了。”
少年坐下来，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大堆硬币：“还给你们去年欠的牛肉面钱。”
都是零钱，显然他是一点儿一点儿攒出来的。
女主人高兴地说：“好，我收下。不过今年的牛肉面，可是我请你的，不要钱。”
“行啊。”少年显得很爽快，“我也会好好地报答您的。”
他的情绪兴奋得有些不寻常。
女主人试探地问：“这一年，你过得还好吧？”
少年说：“很好，是您那碗牛肉面给我带来了好运气。”
女主人问：“哪碗牛肉面？”
少年说：“你还记得吗？去年的三十晚上，我从您这里带走了一碗牛肉面，说是带给第100位顾客的。答应过您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到。”
女主人点点头，她想起来了，其实她只是随便说说。
少年闭着眼睛微笑着说：“没想到，送出去这碗面会那么难。平时，我在街上认识不少小伙伴，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会收下。可除夕夜，我碰不到他们。他们不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就是躲起来了，大街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在雪地里整整走了半宿，终于碰到了一个老人，他听了我的祝福后，吃了这第100碗牛肉面。”
女主人感动了，她没想到少年会这样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情。她说：“真是谢谢你了。”
少年微笑着：“不，应该谢谢您。您的这碗牛肉面使我结识了这位老人。”
女主人说：“你和他做了朋友？”
少年说：“对，老人请我去了他家，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能感觉出那是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第二天，我离开了老人，又开始我的工作。”
女主人说：“哦，我忘了问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少年羞涩地说：“自由职业者。我在街上表演唱歌。”
女主人“啊”了一声。
少年扬起脸问：“您不会认为我是要饭的吧？我是靠卖艺为生。”
女主人忙说：“当然不会。”
少年点点头说：“那个老人也不这样认为。他每天都来听我的歌，每天都给我一点儿钱。”
女主人心想：“啊，那位老人也是在帮助他。”
少年说：“后来，我不要他钱了，我们既然是朋友，就不能要钱。就在昨天晚上，老人找到了我，说要听我唱最后一支歌。”
女主人奇怪地问：“为什么说是最后一支歌？”
少年有些伤感地说：“老人告诉我，他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
女主人心里一沉：“这老人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他要……”
少年摇摇头说：“他说，他不会死，他只是去一个快乐的地方。他过去听我唱了那么多歌，一直没给钱。临走之前，他要送我一件礼物。”
少年说着，一脸神秘地打开了细长的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卷颜色发旧的纸。
少年脸上现出极其兴奋的神情：“他说，这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
“价值连城？”女主人惊愕地问。
“对。”少年点点头，“他说，真的是价值连城。”
少年微微晃动着手中的纸卷说：“起初，我也不相信。他打开画卷，我的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听他一讲，我也感觉到了。”
女主人好奇地问：“画的什么东西？”
少年慢慢地打开了画卷。
女主人不由得一愣：纸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团团的浅灰色，就像是水洒在上面留下的痕迹。纸的下边有一个棕色的圆点儿。
女主人的儿子看着，又要叫喊。
女主人忙向儿子摆手。
儿子赶忙闭住了嘴巴。
“看见了吧？”少年用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看着白纸。
女主人克制住心中的惊愕，答道：“看见了。”
儿子终于忍不住问：“画的是什么呀？”
少年用手在画上指指点点：“画的是一棵树呀。是一棵杏树，上面结满了金黄的杏子，还有一只小鸟。”
“哪儿呢？哪儿呢？”女主人的儿子睁大眼睛问。
女主人忙看向儿子，一边指点着纸上的空白说：“这儿呢？这不是那棵杏树？还有那只小鸟。”
儿子终于领会了母亲的意图，也跟着说：“看到了，刚才我的眼睛被灯光晃花了。”
少年高兴地说：“啊，你们都看到了。”
女主人和她的儿子随声附和：“都看到了。”
女主人心想：看来，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纸上什么也没有；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个老人欺骗了他。
少年心情激动地说：“老人告诉我这幅画价值连城。这样名贵的画，我怎么能要呢，可是他非要给我，他说这幅画能给我带来极大的幸运。他真是个好人啊。”
“啊，是好人。”女主人点头附和，心里却想：这孩子太相信别人了。
老人在他心目中的印象那么美好，少年要是知道老人在欺骗他，该多么失望啊。
少年小心翼翼地卷起了纸卷，望着女主人：“我认真地想了想，决定把这幅画送给您。”
“送给我？”女主人大吃一惊。
“是的！”少年说，“您是好人，我早就说过，我要好好报答您，这幅画一定要送给您。”
女主人脑子飞快地思考：也许她应该收下，因为少年拿着这个纸卷再给别人看，别人肯定会揭穿骗局，这会在少年心里留下新的创伤。如果她收下这个纸卷，把它放进箱子里，少年被欺骗的真相就会销声匿迹。
望着少年苍白的面孔和单薄的衣衫，女主人心想：他现在很需要钱。
女主人说：“这样吧，我明天把这幅画送到古玩店，让他们估一下价，卖的钱我再转给你。”
少年说：“我已经答应把画送给您了，由您随便处置。”
女主人说：“卖画的钱至少要有一半分给你，否则我不要。”
少年勉强答应了。
过了两天，女主人在街头找到了少年，他正拉着一只破旧的手风琴，大声唱着歌。
少年的嗓音不算好，但他编的歌曲很好听。
女主人抱歉地告诉他，这幅画算不得名画，卖的钱不多。
女主人把一叠钱交给了少年。
钱并不多，但对女主人来说，这也算一笔不小的开支了。至于那个纸卷，女主人把它放进了箱子里。
一个星期后，女主人路过街头。小树还在，拉手风琴的少年却已经不见了。
在以后的时间里，女主人无数次经过街头。小树渐渐长大了，浓密的树荫覆盖了路面，却始终不见那位少年的踪影。
三
一晃十年过去了。
女主人的儿子上了大学。
女主人的头发也花白了许多。
小街变宽了，青石板路变成了柏油路，整条街的店铺都已装饰一新。
只有小面馆还是旧的门窗，女主人虽然苦心经营，但小店的生意一直不太好。
女主人又得到一个坏消息：旁边的比萨饼店要扩大门面，他们许诺给更高的租金，房东准备把牛肉面馆的房子转租给他们。
这是小面馆经营的最后几天了。
女主人留恋地望着房间里的柜台、小桌子、椅子。一想到就要和它们分开，她心情十分沉重。
这时，有人轻声说：“卖牛肉面吗？”一个老人站在门口。
“卖啊，您请坐。”女主人马上振作起来，热情地迎上去。
热情对待顾客，是小店的一贯宗旨，即使是关门前最后一天，留给顾客的也应该是微笑。
厨房的鼓风机响起来了，从厨房里飘出的牛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老人吸着鼻子说：“好香啊。”
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了。
女主人做得格外用心，还端了几样卤味小菜，说：“这是特意送给您的。”
老人吃着，赞不绝口，他望着四周，说：“你这墙壁应该粉刷一下了。”
“嗯。”女主人笑着点点头。
她把自己的痛苦深深地藏在了心中。
老人又说：“我听旁边比萨店里的人说，你的小店要被他们吞并了。”
啊，老人知道这件事情，那为什么还要问呢？
女主人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仍然微笑着点点头。
牛肉面吃完了，老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忽然又吸着鼻子：“咦！一股杏花的香味儿。”
女主人迷惑地问：“不会吧？杏花是春天开的，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不，”老人固执地说，“就是有杏花的香味儿，好像就在这房间里，你再好好找一找。”
老人说完，慢吞吞地离开了牛肉面馆。
望着老人消失的背影，女主人迷惑地吸着鼻子。
哦，真的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好像是从里屋飘出来的。
女主人进了里屋，杏花的香味儿越来越浓了。
她发现，香味是从放在窗边的箱子里散发出来的。这箱子本来一直放在床底下，昨天收拾房间，才又拿出来了。
外面下着小雨，风把雨丝吹进来，箱子被淋湿了。雨水正沿着箱子缝儿流进去。
女主人忙过去打开箱子。
箱子里还放着那个纸卷，是那个双目失明的少年送给她的，已经放了十年了。
纸卷被雨水浸湿了。女主人惊奇地发现，沾了水的纸卷很结实，像柔韧的丝绸，一点儿也没有破损。
杏花的香味源源不断地从纸卷里飘出来。
女主人打开纸卷，她惊呆了。画面上是一棵杏树，满树粉色的杏花正在怒放。
啊，原来只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现在变成了一幅画，而且还有浓烈的花香？
窗外的雨停了。
女主人小心翼翼地把画拿到屋外。
阳光照射到画面上，画上的杏花一朵朵飘落下来。
杏树上长满了翠绿的叶子，绿叶中有一个个青色的小点，是一颗颗小小的杏。
小杏子好像在长大，没过一会儿，满树都是金黄色的果实。
啊，这是一幅会变化的画，一沾上水，它就有了神奇的生命力，会变化出春夏秋冬四季。
女主人惊呆了，满街的人也都惊呆了。大家都被这神奇的画吸引了。
这肯定是一幅价值连城的画。
女主人再也不用担心交不起房租了。甚至有人愿意用整条街的房子换这幅画，拍卖行愿意为这幅画搞一次专门的拍卖会。
女主人会变得很富有，会有很多很多钱。
女主人轻轻地摇摇头：“不，我不能卖。这幅画不是我的，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年的。”
女主人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她要寻找这幅画的真正主人——那个双目失明的少年。
整整半年过去了，却一点儿音信也没有。
四
一个黄昏，那个老人又来到了小面馆。
老人望着破旧的门窗问：“你现在有钱了，为什么不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
女主人说：“那幅画不是我的，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年的。”
老人说：“你已经等了半年了，他一直没有来。”
女主人说：“也许他没有看到寻人启事。”
老人说：“你不要傻等了。”
女主人问：“为什么？”
老人说：“他也许根本不想要，就是想送给你。”
女主人说：“越是那样，我越应该还给他。”
老人说：“你这个人真固执，你不知道，这东西对他没有用。”
“对他没用？”女主人惊愕地问。
老人脸上露出了一种怪异的表情：“看来不告诉你真相，你是非要还给他了？”
他微笑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小纸袋，放到桌子上，离开了面馆。
女主人迷惑地拿起纸袋，里面是一张光盘。光盘里面会是什么呢？
女主人走到里屋，把光盘放入电脑。
电脑屏幕里出现了十多年前的画面，就是十多年前那个除夕的夜晚：
天下着雪，双目失明的少年走进了牛肉面馆，女主人送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对少年说：“你很幸运，本店今年的生意不错，为图个吉利，除夕一整天都是免费赠送牛肉面。你是今天的第99位顾客。”
少年吃完了牛肉面说：“您刚才说，我是第99位顾客？”
“对呀。”女主人点点头。
“要是凑够100位，不是更好吗？”少年说，“我来帮您凑足第100位吧。我这里正好有饭盒，可以带走一碗。”
女主人看着，心里奇怪地想着：“是谁把这些画面录像的呢？”
她记得那个夜晚，小店里只有三个人，她和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个双目失明的少年。
屏幕上的画面还没有完，镜头追随着少年出了小店。
已是除夕了，天空中燃起了烟花，整条小街就只有少年孤零零的一人。
忽然，少年的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升到了空中……
天空亮亮的，下面是彩色的烟花。上面的云彩中站着三个人：一个老人、一个矮胖子，还有那个双目失明的少年。
皎洁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少年笑着叫道：“这次我装人装得很像吧，把店主人和她的孩子都骗过了。这是她叫我带给你们的牛肉面。”
矮胖子嘲笑地说：“像什么呀？他们要是看看你的屁股，你就原形毕露了。”他向着少年的身后轻轻一弹指。
少年惊愕地叫：“是吗？我露出尾巴了吗？”他回头看自己的屁股，他的屁股上有一条亮亮的狐狸尾巴在晃动。
矮胖子哈哈大笑。
少年叫着冲向矮胖子：“狐悠悠，是你在捣鬼！”
三个影子说笑着，消失在烟雾中。
女主人看着电脑屏幕，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啊，原来那个少年不是人，是幻狐变的。那个老人看来也是幻狐。
刚才幻狐到了她的小店。
女主人跑出小店，老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女主人回到店里，再看那张光盘。光盘里的影像完全消失了，电脑屏幕上变成了一片天蓝色。
一阵杏花的清香飘了过来。
那幅画中的杏树又开满了粉色的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