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城。盗跖站在城楼，登高而呼，朝磐石城的数十万民众和士兵宣布这次奇袭作战的胜利。
“帝国皇帝已死，胜利属于草原。”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几乎要将整个校场掀翻，陈铭站在盗跖身边，看了看底下欢呼的民众和士兵，又看了看一边的盗跖，他嘴上说着胜利的辞藻，脸上却满是落寞。铁憨的阵亡让他把悲伤埋藏在了心底。
“我有点累了。其他的事情交给你了。”说罢，盗跖便撇下陈铭，默默离开，孤单的身影消失在尽头。
杜鹃从中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他把陈铭拉倒一旁，轻声询问道：“帝国皇帝真的死了吗？这次奇袭既然是大胜，为什么我从盗跖的眼里看到了悲伤？”
陈铭回忆起最后帝国皇帝强撑着骑在马上高举长剑的情形，淡淡道：“帝国皇帝被流矢射中面额，即便现在还没死，离死也不远了；即便帝国有医术高超的能人能及时治愈伤口，但涂在箭头上的剧毒他们肯定束手无策。”
“剧毒，什么剧毒，会不会有解药？”
“草原人所知的所有剧烈毒性的东西搅拌在一起的混合物。连我们都不知道具体由什么构成，更不可能有解药，一旦入体神仙难救。”
陈铭吩咐墨小妖道：“你去帝国走一趟，凭魔族的本事，应该能打听到一些消息，这场帝国与草原的战争是时候落下帷幕了。”
墨小妖应了一声，便即离开。紧接着，陈铭开始下达一道又一道命令，盗跖因为兄弟的牺牲，伤神伤心。这个时候自己必须负担起盗跖的重担。
“杜鹃，你去抚慰一下狂信徒的情绪，他们负责殿后，牺牲不小。”
“斥候，出去侦查一下帝国大军的动向，半个时辰回报一次，不出意外，帝国应该准备撤军了。”
“军需官，喋血重骑这一次伤亡巨大，十不存一。还幸存的，直接升统帅，战功按标准的五倍发放。”
“……”
好一阵子忙碌，陈铭终于将诸多杂事安排妥当，他长舒一口气，正待好好休息一下。却看到几只派遣出去的斥候骑兵去而复返，脸色阴郁。
“这么快？”
“报告陈铭大人。周围发现帝国大部队踪迹，磐石城已经被帝国四面合围。”
“！”陈铭心中一惊，念头转过几分，又马上恢复了平静。他终于明白了帝国皇帝这招以身试险，原来是连环计，一环扣着一环。
引诱盗马贼出击，是阳谋，看起来像是坑杀“喋血重骑”；只要盗马贼动心，即便只是试探一次，无论结果成功与否，草原大部队必然在磐石城修整。
这才是他的真正杀招：把盗马贼主力关在磐石城，然后一网打尽。
只不过，帝国皇帝有没有算到，自己会在盗跖的奇袭中陨落，还有磐石城城池坚固，驻扎在此的也都是盗马贼麾下的精锐，城中粮草更是能支撑半年以上，帝国皇帝，你是逮住了草原的主力，那又如何？
想通此处，陈铭平静了下来，吩咐道：“不用过于担心，保持警惕就好，不出意外，几天之后帝国就要撤军了。”
次日清晨，嘈杂的喧嚣声把陈铭从梦中惊醒。
“怎么回事？何事如此喧哗？”
旁边站着的报告兵听到陈铭问询，急忙答道：“帝国军队已经在城门外摆开阵势，战书已经送达，要求与我们正面一战。”
“正面一战？笑话。对了，天可汗呢，他是什么意思？”
“天可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何人不得擅入。”
“什么？我去看看。”陈铭连忙起身，穿戴整齐，他知道笑面杀神的死对盗跖是个打击，但他身为天可汗，草原半数性命都系于他一人之手，都已经过了一天，居然还没恢复过来。
守在屋门口的侍卫，看到陈铭急匆匆地过来把兵刃往他身前一架，盗跖的口谕，任何人不得打搅。
陈铭眼睛一瞪，那些士卒赶忙让开了道路，以陈铭现在的地位，就在一人之下，除了盗跖没有任何人敢对他指手画脚。
陈铭把门推开，一股浓郁的酒味直扑鼻腔，他看到躺在地上拎着酒壶浑浑噩噩的盗跖，他显然是清醒的，只不过脸上满是倦容，他很怀疑盗马贼抱着面前那几坛子美酒不眠不休地喝了整晚。
“起来，天可汗。帝国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这句话让盗马贼瞬间有了一丝清明，他眼睛一亮，尔后眼睛补满血丝，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来得正好，我要为我兄弟报仇。”
两人站在城楼上，陈铭看到黑压压的帝国士兵在城门外排列开来，看到那数目，心里不由得咋舌。他这才想起来，帝国远征的士兵数量是草原的数倍之多，正因为皇帝主动将部队分散，才让自己产生了似乎能与帝国正面一战的错觉。
盗跖也静静扫视着城下的帝国大军，他看着看着，忽然视野停住了，怒目圆瞪，双手紧握，木制的栏杆几乎都要被他抓碎。
陈铭察觉到了身边的异样，顺着盗马贼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名骑士正挑着一个木杆，木杆上绑着一具尸体，站在最前面叫阵。毫无疑问，那具鲜血淋漓，满是创口的尸首正是笑面杀神。
“我，我要杀了他。备马，我要把尸首夺回来。”
陈铭大惊，连忙拉住。盗跖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一点点的挑衅，就能让他暴怒，这么简单的圈套可不能陷进去。
好不容易，盗跖终于恢复了平静，他指着一个传令兵下令道：“去和帝国交涉，我要拿回我兄弟铁憨的尸首，什么条件都可以。”
士兵领命而去，很快传来消息，帝国答应交换，条件是提供磐石城的城防图。
“给他们。”盗跖毫不犹豫。
“这……”陈铭刚想阻止。
“给他们又能如何。正如你说的，帝国皇帝已经生命垂危，三天之内帝国必然撤军，强弩之末罢了。”
双方交涉完成，正如盗跖所言，即便帝国拿到了磐石城的城防图，他们也没有主动进攻，在城门下叫阵一番后，便退兵了。
当天夜晚，陈铭照常巡视城楼。远眺磐石城外，千里营帐连绵，点点篝火亮成一片，乍一看不知有多少，陈铭不由得皱眉，聚集在此地的帝国军队的数量越来越多了，他们这是真的要撤退吗？皇帝真的死了吗？这中间会不会出什么漏洞？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还是……
陈铭越想越不安，盗跖现在几乎不管事，所以事情都压在了他身上，头一次以上位者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也渐渐的有点明白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句话的含义。沉重的压力让陈铭感到有点窒息，他决定找盗跖好好谈谈。
负责守卫的士兵被勒令在外面守卫不得入内，空旷的大厅只有盗跖一人。
陈铭推门进入。只见盗跖独自端坐在大厅中央，他的前面立着一座木棺，笑面杀神的尸体就存放在灵枢之中。他一手端着酒，一手轻抚笑面杀神的尸身，眼中一行清泪划过。
陈铭和盗跖相处了这么久，何尝见过他如此悲戚的模样。一时间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盗跖抬头，见是陈铭，轻轻叹息道：“姬大人曾说过，居人上位者切忌在人前显露怯弱，我终究还是做不到，让你见笑了。”
“喜怒哀惧乃人之常情，即便做不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盗跖用手轻抚木棺，似乎是自言自语说道：“年幼时，憨子和我结拜兄弟，当时我们对天起誓，患难相随，誓不分开。”
“如今我们天人两隔，我还记得他最后对我说过的话，他说能遇见我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我又何尝不是。你可知道，我这个天可汗，大半的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
陈铭站在一旁，他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静静聆听就好。良久，盗跖激动的情绪终于平息下来，那股悲伤也终于埋藏在了心底。他止住了话头，恢复了往日的镇定，抬头看了一眼站立在一旁默默聆听的陈铭，淡淡问道：“有事要报告？”
陈铭点点头。
盗跖伸手过去拍了拍陈铭的肩膀，笑道：“看你这一副严肃的模样，还以为天要塌下来呢，即便天塌下来又如何，不过一死罢了。”
“来人，置办一桌酒宴放在城楼上，我要和我们的亡灵主宰大将军喝酒赏月。”
夜明星稀，皓月当空。银光洒下。天上是璀璨的星空，远方是帝国驻扎在城外千里营帐的点点星火，相得益彰。
陈铭叹了口气，景色虽美，但却没了欣赏之心。
盗跖似乎是从悲伤之中走了出来，他斟满酒杯递到陈铭手上，陈铭接过。
“这第一杯，敬这天地。”
“这第二杯，敬我们死去的兄弟。”
“这第三杯，敬我们相识相遇。”
三句话说完，盗跖一饮而尽。
说道此处，盗跖话题一转问道：“陈铭，你是帝国人吧？讲讲你的过去吧。”
陈铭心中一愣，不知道盗跖这话是何用意。要知道盗跖用人从不问出生，陈铭正酝酿着要如何回答。只听见他自言自语继续说道：“我倒是有机会想去看看究竟帝国是何种模样。说实话和他们打了这么久，其实我连帝国在哪里，究竟为什么而打都不清楚。”
陈铭缓缓答道：“帝国在草原东部更往东，它的领域辽阔丝毫不下于草原，我只是一个偏僻小山村的孤儿，从小在周围村民的帮助下长大，后来因为一些际遇拜了师，学了一身本领，结交了一些朋友，聚聚合合的，后来不小心惹了一个大麻烦，急匆匆地逃到了草原来……”
陈铭说着说着，也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那个脸上满是皱褶，笑起来像一块老树皮一样的师傅现在还好吗？还待在陈家村旁边的树林子里吗？外出闯荡了这么久有点想他了。
不知不觉，桌上的酒壶已经空了。陈铭顿时一愣，自己差点把一些不该说的也说出去了，于是急急忙忙结束话头，说道：“天可汗大人既然想去看看帝国，等战事结束之后去一趟就好了。没人敢拦住您；若是帝国不允许，就带着兵打过去。到时候踏平京都，站在皇宫大殿上好好向帝国皇帝问个清楚，到底谁给他的胆子敢来草原耍威风……”
盗跖嘿嘿笑了一声。眼睛有些迷离。
“我是奴隶的儿子，从小的梦想就是不挨鞭子，不饿肚子。后来碰到了我的兄弟铁憨，就希望我们兄弟能不挨鞭子，不饿肚子；再后来，碰到了姬大人，是他给了我一个缥缈而遥远的理想，他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起来姬大人是个挺有趣的人，他把内政管理的井井有条，还建立了很多规章制度，嘴里常说一些你听不懂的大道理。我感觉他是很有故事的人，之前懒得问，现在想问也问不到了。能听听陈铭你的故事，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憾。”
盗跖说着说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盗跖的笑声发自内心，让陈铭原本压抑的心情也得到了一丝舒缓，他指着远处帝国大营说道：“天可汗，在下有事禀告，”
盗跖默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帝国军队没有撤退的迹象，我担心，帝国皇帝或许没死。”
盗跖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没有死？不可能吧，我们可是亲眼见到皇帝中箭落马，箭上的剧毒，可是由上百种毒液混合而成。”
但他的眉头马上舒展开了，转而摇了摇头，笑道：“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是无用。帝国人杰地灵。有可以挡住笑面杀神的勇士，说不定也有治愈百毒的灵药。”
陈铭道：“若真是如此，磐石城被围，帝国攻城势在必行，我们是否应该派遣快马寻求支援？”
盗跖摇了摇头，道：“求援？找谁求援？你说后方那些表面归顺的汗王？我夺了他们的兵权，砍了不少脑袋，他们个个都对我心怀怨恨，巴不得我早点去死，又怎么可能回来支援。帝国若是进攻，我们就据墙硬守，大不了拼死在这里。”
盗跖望着百里之外，星星点点的千里连营，幽幽道：“其实吧，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活够本了。便是死了也没有遗憾。”
陈铭感受到了话语之中消极的意味，连忙道：“盗跖大人，您可是天可汗，请不要妄自菲薄。”
“呵呵，开玩笑的，醉了，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