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前,海城迎来了几场雨,密密稠稠的,还夹着冰碴,和经久不散的雾霾裹在一起,像个巨大的罩子一样笼罩在城市上空。天气很冷,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反倒显得医院检查室里格外温暖。黎勇躺在检查床上,大睁着眼睛盯着手电筒,耳畔响起雨打玻璃的声音。
“这里模糊吗?这里。”女医生戴着口罩,眉间有一颗痦子,正用手拨开黎勇的眼皮,借着手电的光亮仔细观察着。
“看不清,这儿……也不清楚。”黎勇说。
“什么时候这样的?”
“两个多月了,磕在公交车顶上了。”
“公交车顶?你够有本事的啊。”医生笑道。她拨开黎勇的另一只眼皮。
“嘿,周主任,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这帮抓耗子的,哪儿都蹿,没准下次就磕飞机上了。”黎勇调侃。
“听小林说你挺神的啊,是海城警界的四大名捕?”周主任直起身,关上手电筒。
“别听他瞎扯,那是糟践我呢。我们俩是警校同学,人家都支队长了,我这还满街乱窜呢。”黎勇自嘲。
周主任摘下了口罩,笑了笑:“你们公安局的人都挺逗的,受了伤也跟没事儿人似的。听说你还有个外号,叫鹰眼神探?”
“嘿,那是以前,现在都叫我瞎猫。”黎勇也笑。
“咱别盲了瞎了的,先手术吧。你午饭过后就空腹,下午会有护士告诉你怎么做术前准备。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周主任打开病例,窸窸窣窣地写着。
“周主任,我这眼睛是必须要手术吗?”黎勇问。
周主任转头看着他。“并不是所有的眼外伤都需要手术,只有对于那些造成了眼膜瘢痕以及晶体浑浊的人才需要更换晶体。从你检查的结果来看,这是最好的手段。”
“那……手术之后能恢复正常吗?您知道,我现在干的这活儿,主要靠眼睛。”他有些忧虑。
“放心吧,我们医院是这方面的权威,再说更换晶体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在手术之后,一般住两三天院就可以回家了,但需要封闭恢复一段时间。从你现在的情况看,需要先做一只,等稳定了再做另一只。”周主任回答。
“哦……那得间隔多长时间?”黎勇问。
“差不多一两个月吧,也是因人而异。”周主任回答。
“那就拜托您了。”黎勇把手伸进病号服的口袋。他犹豫着。墙上的温度计显示为二十摄氏度,但黎勇却觉得挺热,嗓子也干渴起来,他下意识地解开病号服最上面的扣子。
“还有什么事吗?”周主任问。
“那个……”黎勇鼓足了勇气,几步走到周主任身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放在桌上,“您多多费心。”
“哎,你这是干什么?”周主任拿起信封,站了起来。
“一点儿小意思,小意思。”黎勇笑得很尴尬。
周主任没含糊,当着他的面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购物卡。
“哎,我说黎警官啊,怎么你们当警察的还这样儿啊?”周主任皱眉。
黎勇臊了个大红脸,瞠目结舌,一点儿没了刚才的贫劲儿:“这不是……规矩吗?”
“在我这儿没这个规矩。”周主任上前,把卡和信封往黎勇手里塞。黎勇推辞着,两人像做着击鼓传花的游戏。
“你要是这样,明天手术就算了啊。”周主任不高兴了。
黎勇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作为患者都有这种心态,怕医生不负责,治疗不好。但黎警官,你该相信我们的品德,绝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你这么做,是对我的不信任。”周主任义正词严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把您看俗了。那……就拜托您了。”黎勇做贼似的把卡揣了回去。
他走出医生检查室,回手带上了门,在楼道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在三小时之前,他还在医院门前的商场排队买卡,三小时之后,这张卡最终没能完成它的使命。但这样的结果无论对医生还是自己,都是最好的。三千块,虽然够不上起刑标准,但也足够弄个违纪了。
黎勇给经侦支队的林楠打了电话,告诉周主任没收卡的情况。林楠在电话里笑着说,她就这样,对病人特廉洁,其实无论送不送,人家都会好好做手术。但这样也不错,省了黎勇半个月工资不说,还给人家留了好印象。黎勇没跟林楠客气,承诺术后请他吃一顿小烧烤。
在下午查房之前,黎勇离开了医院。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他开着自己的老尼桑,小心翼翼地驶在清冷的路上。出现血瞳症状已经一个月有余了,按照周主任的说法,再不做手术就会有留下后遗症的危险。但黎勇觉得好笑,要不是托了林楠的关系,加塞看了病,等排队让周主任看上的时候,估计也落下后遗症了。他眯眼探头,把正常行驶的车辆都当成醉驾,把每个缓步前行的路人都当成碰瓷,这才平安回到市公安局。但刚开进门,就差点儿撞了一个倒退着走的警察。
黎勇猛踩刹车,尼桑车就地立正。“你属虾米的?”他摇开车窗咒骂。但那哥们儿浑然不觉,继续和法医中心的老马打着“嘴仗”。
“你看看,这都几天了?我还跟你说,明天再做不完,你就是渎职!”年轻警察身材消瘦,梳个“飞机头”,说起话来剑拔弩张,是黎勇最反感的类型之一。当然,黎勇不反感的人也不多见。
“你给我拿来一堆擦屁股纸和矿泉水瓶,还三天必须出结果,我说小子,你以为我们搞技术的真是碎催呢?”老马五十多岁,被气得声音发抖。他平时厚道惯了,碰见这种不讲理的反而显得理屈词穷。
“那我不管,我告诉你,这案子可是郭局盯着办的,要是耽误了侦查,你可看着办。”年轻警察的警衔是二级警司,也就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黎勇摇了摇头,转手从手抠里摸出新买的墨镜戴上,走出车外。
“嘿嘿嘿,怎么碴儿啊这是?闹什么炸啊?”他大大咧咧地问。
年轻警察一回头,打量着一身黑衣的黎勇,语气平缓了一些:“哦,我们弄一案子,发现了一些现场痕迹,让他们做做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说,这不都是为了公事儿吗?”
“可不儿,私事儿谁找他们啊!”黎勇撇嘴,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这帮市局的就这样儿,整天一张报纸一杯茶,当爷爷当惯了。”
“可不是嘛……弄一事儿不跑两三趟办不成。但案子不等人啊,一旦过了办案的黄金时间,再破可就难了。”年轻警察像是找到了知音。
“就是就是,让他们明天出结果不错了,要我说,今天就得出!”黎勇添油加醋。
“嘿,我说瞎猫,你在这儿裹什么乱啊。”老马知道他在犯坏。
黎勇用手抬抬墨镜,撇嘴笑了:“哎,我说老马头儿,看见没有,人家嫌你慢了。你这机关作风还是改得不彻底啊,‘一站式服务’也没做到。哎,我看啊,今天你要是出不了结果,以后就别在这儿作威作福地当爷爷了,当孙子吧。”他话一出口,年轻警察也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嘿,你怎么说话呢?”老马急了。
“话还没说完呢……”黎勇两步走到年轻警察面前,“哎,我是看出来了,你这是急碴儿。要是屎不到屁股门儿,谁这么急啊。怎么着?要是今天法医能出结果,你明天还不就得把案子破了?”
“差不多。”年轻警察点了点头,没听出黎勇在这儿下套儿。
“得嘞,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今天要是法医出不了结果,他叫你爷爷,他是你孙子。但要是人家出了结果,你明天拿不下案子,你以后也别在这儿拔份儿了。再遇见老马,得叫爷爷!”黎勇此话一出,年轻警察就被噎住了。
他看着黎勇,明白自己中了套儿,小脸儿唰的一下就拉下来了:“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哪个单位的啊?”黎勇正色道。
“我?城中路派出所的。”年轻警察回答。
“哦……胡铮那儿的啊。”黎勇说的胡铮是他们所长,“年纪不大的,脾气不小啊。怎么碴儿,看见老实人压不住火儿?”黎勇问。
“没这意思,您刚才说了,都是为了工作。”年轻警察也不服软。
“当然,当然是为了工作。怎么着?刚才说的算数吧?”黎勇问。
年轻警察没回答,盯着黎勇的墨镜。
“哎,瞎猫,干吗啊……别在这儿裹乱了。”老马看俩人剑拔弩张,走过来劝解。
“你甭管,今儿我还就较劲了,怎么着,拿别人不当人啊?姥姥!我还真不惯这臭毛病!”
“成,谁办不到,谁是孙子!”年轻警察大声回答。
“得嘞,那咱一言为定。我叫黎勇,是刑侦支队的,明天零点前来取结果,明天下班前我等你破案的消息!”黎勇说着伸出手。
年轻警察没犹豫,伸出手狠狠地与黎勇握在一起,之后猛一转身,向大门外走去。
“哎,小子,你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名儿呢?”黎勇在后面问。
“封小波,封神的封,大小的小,波涛的波。”他头也不回地说。
“哼,我还以为是疯子的疯呢……”黎勇轻笑。
看封小波走远了,黎勇才摘下墨镜。阳光刺眼,他赶紧把眼眯起来。
“哎哟,你这眼睛越来越严重了。”老马关切地说。
“明早手术。”黎勇转过头,“哎,你说什么擦屁股纸啊?”
“嘿,这小子给我拿来一堆矿泉水瓶和用过的手纸,让我做DNA比对,火上房似的……”老马撇嘴,“哎,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今天取结果,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黎勇笑了:“嘿!我说老马头儿啊,你真是让人骑着脖子拉屎拉惯了吧?都让那小子挤对到这份儿上了,还不来点儿硬的?”
“得得得,你就给我下套儿吧。不说了,我得赶紧鉴定去了。”老马摇头。
“哎,这就对了!咱市局的,可不能跟这帮小兔崽子认。”黎勇又戴上墨镜。
“行了吧你,便宜话都让你说了。哎……你说这帮小兔崽子也是,破了几个案子都能翻了天了。”
“这小子够‘飘’的啊,什么路数?”黎勇问。
“原来网安支队的,后来被‘前置’到派出所了,反而因祸得福,破了几个案子,被宣传处评了个‘海城十佳青年卫士’。”老马说。
“还十佳青年卫士……是会胸口碎大石还是喉顶银枪啊,都是谭彦那孙子瞎忽悠……真拿自己当根儿葱了,生瓜蛋子……”黎勇满脸不屑。
“哎,别废话了,我还有个事儿找你。你路子野,帮我弄两张今晚演唱会的票去。”老马说。
“什么演唱会?”
“张学友的啊,劲歌金曲一百首。”老马说。
“嘿,您用什么票啊,治安支队正缺上勤的呢,您老穿身警服,借个‘八大件儿’,义务巡逻去呗。”
“不是,是我闺女想看。”
“那没辙了,您还是找治安的人吧。”黎勇摇头。
有车辆进市局,在后面鸣笛。黎勇坐进车里,不禁往封小波离去的方向看去。他撇了撇嘴,又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黎勇被推进了手术室里。周主任和助手们穿着墨绿色的手术服,在无影灯下俯视着他。黎勇觉得有点冷,但并没说出口。
“冷吗?”周主任问。
“有点儿。”黎勇回答。
“别紧张。”周主任说。
黎勇眨了眨眼睛,视线是模糊的。
助手推来一台小车,上面摆着一个金属托盘,里面装着手术器具。周主任拿来一个呼吸罩,轻轻地扣在黎勇脸上。“不要紧张,放轻松……”她的声音很柔软。
黎勇控制着呼吸,眼睛被无影灯晃得难受。
“主任,全麻不会有后遗症吧?”黎勇问。
“不会的。”
“那……换了晶体之后多长时间能恢复啊?”他又问。
“嘿,你都问过许多次了。”
“哦,对不起啊,我……”
“你还是紧张。”
“我……没紧张啊。”
“对了,你手术之后,得安排人接送啊。”
“哦,有人接我……”
“你爱人?”
“不,同事。”
“哎,今天冬至吧?”
“对,冬至得吃饺子。”
黎勇觉得身体软绵绵的,意识也开始涣散,周主任的声音越来越远,他感觉自己就要睡去了。
“哎,你们听歌呢吧?”黎勇突然又醒了。
“别动,别动……”周主任安抚住他,“小孟,让门外的人把音乐关了,别打扰病人。”
“好像是张学友的歌,对,今晚他开演唱会……对……他开演唱会……”黎勇疲惫地闭上眼睛,感觉身体软绵绵,终于进入到麻醉的状态。他感觉自己在一条轨道上越滑越深,渐渐遁入黑暗,但没多久,眼前又亮了,异常清晰,似乎恢复了健康。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演唱会的现场,人潮人海,声音鼎沸,狂热的歌迷正在万人同唱。他循声望去,舞台中间正是张学友,在深情款款地唱着一首歌。他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此时,他感到了右手的温热,侧目望去,竟是海伦。黎勇的手颤抖起来,心中翻江倒海,酸甜苦辣一起涌来。他太久、太久没见过海伦了,她还是那么美,一头长发像奔腾的河流,深情的眼神像蔚蓝的大海。她望着看台的方向,并没看黎勇。
“真美。”她转过头,冲黎勇打着手语。
黎勇痴痴地抬起双手,想了半天才做出动作。“是啊,真美。”他好久不用手语了。
“你怎么了?”海伦“问”。
“见到你真好。”黎勇抑制住眼泪。
海伦笑着,似懂非懂的样子。她拉住黎勇的手,让他也看。黎勇这才发现,台下的万名听众都打着了打火机,在夜幕中晃动着,宛如璀璨的群星。
黎勇手忙脚乱起来,浑身上下地搜索着,却找不到打火机。
海伦默默地注视着看台,沉浸在美好的氛围里。黎勇知道,她听不到声音,这场演唱会是海伦为自己而来。黎勇有些着急,却依然没能找到打火机。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穿着一身病号服,他意识到了什么,惶恐地看着海伦。而海伦却一无所知,轻轻地靠在他身旁。黎勇一阵心酸,泪水决堤,他紧紧地搂着海伦,生怕她丢了。这时歌声传来,是他最喜欢的那首歌:
“想和你再去吹吹风,虽然已是不同时空,还是可以迎着风,随意说说心里的梦……”
黎勇泪流满面,他知道这只是个梦。挚爱的妻子、沉醉的歌声、美好的夜晚,终将离自己而去。他小心翼翼地,珍惜着与海伦“相处”的每一秒钟,自欺欺人地想让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却不料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直到什么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