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片雪白,黎勇躺在床上,双眼蒙着纱布,听着窗外的雨声。更换晶体的手术比较特殊,必须先做成功了一只,再做另一只。对面墙上的电视放着《海城新闻》,副市长张望在讲话:
“明年初的‘城市博览会’即将在海城举行,这次大会既是展示海城新面貌、树立新形象的良好机会,也是对海城的一次大考。市公安局、城管局、卫生局、环保局等部门将在市委市政府的统一领导下,对全市治安、环境乱点进行综合治理,全力提升城市治理能力,让脏乱差销声匿迹,让违法犯罪无所遁形……”
“就吹吧,最后这些活儿还不都落在警察身上。什么城市博览会啊,不就是个招商大会嘛……”黎勇的邻床是打扒队的老李,明天就要出院了。
“嘿,我说‘老头儿’,您这是怎么了,牢骚满腹啊。”黎勇说。
“能没牢骚吗?今年市局就‘五件大事’,从年初到年尾就没消停过,我儿子考大学我都没管。这好不容易忙完了吧,明年又要来个‘城市博览会’,唉……咱们干警察真是没闲的时候。”
“您眼睛怎么了?”
“白内障,看不清楚。前几天抓贼把事主给按地上了,差点挨投诉。”老李笑,“这不,一到医院就让换晶体,我儿子从网上查了,说晶体是日本的好,但海城只有国产的。没辙,有什么换什么吧,都这个岁数了,还能用几年啊。”
“您可是打扒队的老人儿了,再有几年该退了吧?”
“等不了了,我想好了,明年‘副调’一给,我就退。”
“着什么急啊,打扒队四大名捕,没了您可不行啊。”黎勇说。
“得了吧,我还告诉你,瞎猫,这地球没了谁都能转。这几年哪儿还有贼啊,都用支付宝了,贼不能掏兜扫二维码吧?贼没饭吃了,咱们打扒队也不受重视了,一有勤务就往咱们那儿布,都快赶上巡警了。唉……你说当年咱们也算叱咤风云过了吧?但现在呢,成碎催了……要我说啊,你也别这么拼了,眼睛都这样儿了,差不多得了。”
“嘿,我这是意外,抓一贼的时候撞的。”黎勇说。
“哼,我怎么听说你抓的不是贼啊。”老李说。
“啊?哦。”黎勇没正面回答。
“瞎猫,都这么多年了,海伦那事儿该忘就忘了吧。咱们不是神探,不是每件事儿都能查出结果的。”老李说。
“我知道,知道……”黎勇叹了口气,“但那案子一天不破,我心里就踏实不下来。”
“你呀,听我的,再找一个。”老李劝。
“算了吧,都这么大岁数了,独惯了。”
“嘿,你才多大岁数啊,还不到四十呢。我告诉你啊,菖蒲河公园里的老头老太太,还要性生活呢。”
“得得得,您嘴下留德行不行?我这眼睛都已经这样了,您就别让我耳朵再出毛病了。”
“行,我闭嘴。”老李叹气,“我告诉你啊,无论到什么时候,自己的命都是最重要。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奉献啊,扯淡嘛!”
“是,您老说得对。”黎勇应付。
“哎,夸父怎么样?干得不错?”老李问。
“还行吧,这小子踏实、听话,就是整天扎在游戏里,不求上进。”黎勇说。
“他就那样儿,甘当配角。你好好带带他就行了,别忘了他是跟着你去市侦的。有时候啊,你也别太较真,现在跟当初不一样了,许多人干警察就是为了谋生,能像夸父那样儿还玩命儿干的,能有几个啊?记得当时你要调他走的时候,我还劝他别去,但他却跟我说,想跟着你干。瞎猫,这孩子拿你当偶像啊。”
“嘿,我顶多是个‘呕吐的对象’。”黎勇摇头,“您退休以后什么打算啊?”他岔开话题。
“我能有什么打算啊?钓鱼遛弯养花养鸟呗。我可不学老冯,退了休还返聘回去抓贼,累不累啊。再说,回队里指手画脚,也招人家年轻的烦。”
“老冯就一个人,在家待着没劲。”
“哼,有那精力续个老伴儿,生个大胖小子多好。”老李坏笑。
“您可够损的。”黎勇也笑了。
两人正聊着,《海城新闻》又播出了一条新闻:
“本台记者现场直击,海城公安局城中路派出所在张学友演唱会上再立新功,一举抓获三名网上逃犯。据悉,抓捕组的负责人封小波曾被评为‘海城十佳青年卫士’,他通过人像比对、DNA鉴定等多种手段,仅在本月就带领组员抓获嫌疑人十二名……”
“哎……就忽悠吧,咱们这点技术手段都暴露得差不多了。你没听说吗?贼现在每天都看《法制现在时》,我看以后还怎么抓人……”老李摇头。
“哎,‘老头儿’,我看不见啊,那小子是留个‘飞机头’吗?”黎勇问。
“哪个小子?哦,十佳卫士啊。我看看……对,留个飞机头,还是个喷气式飞机。”
“哈哈,哈哈哈……这小兔崽子,把老马给玩了。”黎勇笑了起来。
“怎么了?什么意思啊?”
“以后……老马见到他,得叫爷爷……哈哈哈哈……”
“什么意思啊?”老李一头雾水。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和老李年龄相仿的人闯了进来。
“瞎猫,瞎猫。”他喊着。
黎勇坐了起来,在黑暗中闻声转头:“女娲?你怎么来了?”
来的人是刑侦支队视频组的赵普。他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材不高,慈眉善目的,说起话来不急不慌,在组里专门负责视频还原等技术工作,代号女娲。
“给你办好出院了,跟我走。”他说。
“办好出院了?你没事吧,我眼睛还瞎着呢。”黎勇说。
“我问周主任了,你刚做了右眼,左眼可以睁开。”
“什么事儿啊?火上墙了?”
“不仅上墙了,还燎了眉毛了。郭局钦点的你,快点儿。”女娲说着就打开黎勇的衣柜,帮着他收拾起行李。
“哎,用死人不偿命啊……”老李拿起遥控器,换到了中央九频道。里面正播着一个南极的纪录片,一群阿拉斯加雪橇犬正拉着主人在冰雪里狂奔。
西餐厅里灯火辉煌,穿着马甲的服务员煞有介事地穿梭,不时来两句海城口音的英语迎来送往。此刻,封小波坐在裘安安对面,眉飞色舞地说着。
“你知道那个警察怎么说的吗?他说了,要是我破了案,以后再到市局,就都叫我爷爷。嘿,我倒要看看,明天再去的时候他们说话算不算数儿。”
裘安安用银色的勺子喝了一口汤,对他的话题并不感冒。她抬起头来,看着封小波。
“我不喜欢绕来绕去,说吧,你今天请我吃饭到底为什么?”裘安安问。
“感谢你啊,感谢你救命之恩。”封小波夸张地说。
“那不必了,我吃好了,现在可以走了吗?”裘安安起身。
“啊?主菜还没上呢就吃好了?再等等吧。”封小波挽留。
“你还有别的目的?”裘安安问。
“我……能有什么目的?”封小波笑,也端起蘑菇汤喝了一口。
“你想泡我?”裘安安问。
封小波差点儿喷出来。
“根据科学验证,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地约一个女人,百分之六十七点五的概率是想泡她。”裘安安说。
“那……我就是想泡你。”封小波挑衅地看她。
“你什么学历啊?”裘安安问。
“本科啊。”
“月薪多少?”
“你这么实际吗?”
“多少?”
“五千七,哦,加上住房公积金不到七千。”
“有住房吗?你名下的。”
“没有。”
“那没戏,我什么都比你强。”裘安安结束了问话。
“哎,我除了想泡你,就不能有别的目的啊?”
“那就是和我拉近关系,想以后继续借助我们的手段。”裘安安说。
“哼,你总是这么直接吗?”封小波笑。
“时间有限,不直接不行啊。”
“哎,就算是,那不也挺好吗?我们为民除害,你们企业推广设备。”封小波大大咧咧地说,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你下午的行动很愚蠢。”裘安安说。
“为什么?”封小波皱眉。
“我们的‘智慧人像追踪系统’,是由前端的智慧人像探头和后端的综合研判系统组成的。你的职责是后台的指挥员,而不是前方的行动员。你之所以遇险,是因为没有充分调动行动成员,才造成职责不清、前后脱节、行动失控的。当然,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你的私心。”
“私心?”封小波皱眉。
“你好大喜功,表现欲强,想获得别人的赞赏。”裘安安说。
“这有什么不对吗?”封小波反问。
“往往自卑的人才这样,真正自信的人是不屑于证明自己能力的。”裘安安冷冷地回答。
封小波笑了,他就喜欢裘安安这样。高傲,冷艳,特别性感。
“哎,我承认了,我就是好大喜功,想出头。”他坦诚地说。
“那你也不必谢我,我们也不是单纯地想协助你们,而是借助你们的抓捕来试验我的设备。”裘安安说,“但恕我直言,现在海城的视频监控布置得太少了。拿英国对比,英国公民每周要接触五百次以上的视频监控,覆盖率基本是十四个人一个摄像头,每个英国公民平均每天要面对三百个摄像头……”
“呵呵,那是英国,这里是海城,十万八千里呢。”封小波笑。
“我们公司已经被收购了,下一步将会继续加强视频监控的生产和研发。这场演唱会,是一次很好的广告。”裘安安说。
“哎,你一直这样吗?”封小波问。
“什么?哪样?”
“嗯……傲娇。”封小波选了个比较中性的词。
“傲娇吗?我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的。”裘安安说。
“哎,知识分子大龄剩女的通病。研究生学历,月薪过万,有房有车,社会交际圈极小。”封小波掰着手指头数着。
“你……怎么知道?”
“呵呵,你刚才不是说了,你什么都比我强啊。”
裘安安被他这么一说,不自然起来,脸也红了。
“哎,你大可放心啊,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心中的女神,是钟楚红那个类型的,性感红唇,一头大波浪。”封小波说。
“你恋母癖吧你。”裘安安还击。
这时主菜上来了,封小波刚想像绅士似的给裘安安布菜,电话就响了。他拿起手机一看,是所长胡铮的来电。他犹豫了几秒,冲裘安安打了个手势,往远处走了几步才接通。
“喂,胡所,什么指示?”他捂住手机话筒说。
“有急事,赶紧回单位。”胡铮的声音很急促。
“我……在郊区呢。您不说倒休吗?我就出来了,再说,雨下这么大,一百多公里呢……”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正巧进来一拨客人,几个服务员齐声喊道:“欢迎光临白金汉宫餐厅。”
封小波意识到要坏事,胡铮果然耳朵尖。
“白金汉宫?你在英国女王那儿倒休呢?别废话,赶紧给我回来!你到底干吗呢?”
“我……”封小波转头看着冷美人裘安安,坏笑了一下,“泡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