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警察没有圣诞节，但封小波例外。他打着回派出所收拾东西的借口，在下班高峰来临之前离开了市局。考虑到路上堵车，黎勇给他两个小时的时间，但封小波却并不拿黎勇的话当回事。路上很堵，到达“祖母厨房”的时候，已经七点钟了，要不是提前定位，肯定得排个长队。
“祖母厨房”位于城西新区，门前的服务员打扮成了圣诞老人的样子，玻璃墙上贴着“Marry Christmas”，一派过节的气氛。裘安安提前到了，已经等了半天，看封小波来了，并不起身。
“平安夜你们还能放假？”裘安安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
“他们都没戏，就我行。”封小波脱掉大衣，搭在了椅背上。
“为什么？”
“能在工作时间搞定一切，为什么要加班啊？”封小波皱眉。
“你不吹牛会死吗？”裘安安不屑。
“哎哎哎，我说安安小姐，今天可是你约我啊，怎么一上来就劈头盖脸的。这还有没有约会的样儿啊？”封小波坏笑。
“谁说我跟你约会了。”裘安安冷下脸来，“我做人有原则，不占人便宜，上次你请，这次我还，扯平了。服务员。”她叫来侍者，“请按照这个金额点菜，最好不高不低。”她把一张小票递给侍者。
侍者看看小票，停顿了一下：“好的。”
“什么啊？哪个金额啊？”封小波不解。
“你上次在白金汉宫餐厅点菜，一共花了二百五十一元，小票我拿走了。这次我按这个金额还你。”裘安安说。
“我天，是不是所有研究生学历、月薪过万、有房有车、社会交际圈极小的大龄女知识分子都这样儿啊？”封小波感叹。
“是的，对于警校毕业、加上住房公积金月薪七千、没房没车、整天吹牛的派出所前置警察，都是这样。”裘安安还以颜色。
“嘿，你怎么知道我是前置的？”封小波笑。
“网上有，你自己看啊。”裘安安说。
封小波拿出手机，在浏览器中搜索自己的名字，果然看到一条新闻。上面写着“海城警务改革，前置让基层焕发活力”，旁边还配有一张自己在台上“忽悠”的照片。
“完，又被人利用了，肯定挨骂。”封小波摇头。
“挨谁的骂？”
“同行的骂呗，吹牛、说瞎话，还被发到网上了。”他这才知道宣传处的厉害。
裘安安也拿出手机，打开新闻：“什么是忠诚？危难之中显忠诚！什么是奉献？没有回报时看奉献！你讲得挺好的啊，这对你是好事。”
“算了吧，我宁可不要这好事。”封小波摆了摆手。
“哎，今天约你，是我们老板的意思。”裘安安引入主题。
“你们老板？”
“对，我们华总。”
“为什么？”
“挖你，到我们公司。”
“啊？”封小波愣了。
“年薪五十万，不含提成。”裘安安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资料，递给封小波。
封小波接过来一看，是一摞公司的介绍资料，最上面一张是空白的个人履历表。
“当然，如果你有更高的要求，我还可以跟人力资源的同事申请。”裘安安补充。
“这……太开玩笑了吧。”封小波笑了起来，靠在椅背上，“我一鹰眼神探，你们这么点儿钱就想把我挖走？”
“我们调查过，你是警察学院计算机系毕业的，水平最多也就算是个电脑爱好者。现在年薪不超过十五万。”裘安安说。
“你调查我？”封小波皱眉。
“不是我，是人力资源的同事。”
“我对你们有什么用？”封小波把手放在桌子上。
“华总想让你来公司做风控或监察。”裘安安用双手握住咖啡杯。
这时，侍者把菜端上来了，两个主菜，两个汤，两盘沙拉。“小姐，一共消费二百六十六元，考虑到您的要求，我们抹去了十五元，只收您二百五十一元。”侍者说。
“哎，别别别，不用抹不用抹，就收她原价。”封小波忙说。
侍者不解。
“听我的，收她原价，给钱，给钱。”封小波冲裘安安示意。
裘安安笑笑，掏出信用卡，递给侍者。侍者诧异地看着两人，拿着卡走了。
“哎……这下我又欠你十五块了，下次还得回请你啊。”封小波笑了。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我们公司刚被蓝晶石收购了，发展潜力很大。”裘安安说。
“你知道美国为什么一直不敢惹中国吗？”封小波突然问。
裘安安皱眉，看着他。
“因为国际日期变更线。”
“什么意思？”
“中美之间隔着国际日期变更线啊，中国今天发射一颗导弹，昨天就已经打到美国去了，他们根本来不及拦截。”封小波笑。
“你有没有正经啊……”裘安安摇头。
“有啊，比如现在，咱们能不能不说年薪、入职什么的，就简单约个会？”封小波问。
“人的本能是追逐从他身边飞走的东西，却逃避追逐他的东西。”裘安安低头喝了一口汤。
“谁说的？”封小波问。
“伏尔泰。”裘安安答。
“哦，任何人、事、机构都不能让我有安全感，除了健康的身体和自己热爱的事业。”封小波也喝了一口汤。
“这是谁说的？”裘安安问。
“封小波。”他笑了。
视频工作站里，黎勇和女娲还在加班。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但封小波还没回来，打他电话，手机关机。黎勇心里有点不痛快。
“这小子挺有性格的。”女娲埋头在两台显示器前，边回放着监控录像边说。
“生瓜蛋子一个，太浮太躁，太拿自己当回事。”黎勇点燃一支烟。
“心明眼亮，干过侦查，年轻能熬夜，最好是干活儿玩命的。他不都符合吗？”女娲笑。
“要不是我眼睛废了，要他干吗？”黎勇抽了口烟。
“哼，和你年轻时一样，办案狂热，恃才傲物，不按常理出牌。”女娲晃动着鼠标。
黎勇揉着自己的眼睛，叹了口气：“就是你给我起的代号，瞎猫，这下真应验了。”
“嘿，就别琢磨你那眼睛了，好好养养准没事。前几天我回家的时候，路过门口的商店，看见他们在卖人参蛋糕，还特价，三十块钱一斤。我一想，值啊，正好给你嫂子补补，就买了一斤。回家一吃，狗屁，哪有什么人参啊。第二天我就找他们问，人参呢？你猜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
“他们说这不是什么人参蛋糕，是人‘参’蛋糕，‘参加’的‘参’！”女娲摇头。
“哈哈哈……你这是玩鹰的让鹰给啄了眼。”黎勇笑了，知道这是女娲在故意逗他，“夸父几点回来？”他问。
女娲看了看表：“勤务八点结束，快了。哎，下次再执勤我去吧，别每次都让这孩子上。”
“你啊，踏踏实实地看录像吧，案子重要。这小子就是不上进，要不是看着老情面，我早就……”黎勇没把话往下说，“下次换人，让那个疯魔上。”
女娲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刑侦支队排查了三百五十一辆车，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停在地下三层车库的车辆也逐一进行了盘查，没有发现遗留物品。嫌疑人驾驶的黑色大众车，于两个月前在襄城丢失，原车是白色，被盗后重新喷漆，没发现轨迹。车辆进行了勘查，在车上提取了四名嫌疑人的脚印，但是痕迹不清，应该是在鞋底粘贴了伪装的胶垫，也没发现有价值的指纹和DNA线索。”
“车场出入口的走访情况呢？有看到嫌疑人的吗？”黎勇问。
“说来也怪，刑侦、治安走访了几百人，都说没见过这几个嫌疑人。”
“那……”黎勇托腮。“他们难道是星光广场的工作人员？就压根儿没出去？”
“测谎还在推进，主要围绕着银行和商场工作过的售货员、维修工和保安，但没发现明显的目标。”
“不对，还是不对。我总觉得侦查方向有问题。”黎勇摇头。
“你说，现在全城戒备，出口基本都封死了，这帮劫匪会不会还在海城呢？”女娲看着黎勇。
“不好说，要想离开，有太多种方法了。”黎勇将烟头掐灭，“但我觉得，即使他们离开了，肯定还会有人留在这里。”他肯定地说。
星光广场的地库空空荡荡，与外面平安夜的喧嚣相比，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黎勇披着大衣，反复在那辆黑色大众轿车旁踱步，女娲和夸父拿着手电，给他照亮。
“疯魔呢？开机了吗？”黎勇问。
“没有。”女娲摇头。
“王八蛋……”黎勇骂，“现在车库里还剩多少辆车？”
“还有七十一辆。其中四十二辆已经经过了检查，是在商场长期停放的，十五辆车主在出国或出差；十辆因不同原因暂不能开走；最后四辆，是久未交费无人认领的。”女娲说。
“夸父，叫物业把灯打开。”黎勇说。
灯亮了，黎勇的眼睛却又疼了起来。他用手捂着眼，以黑色大众车为中心点，向四面走着，不时停在某处观察。
“女娲，你说那三百五十一辆，都是当天开出去的车？”
“是的，之后每辆开出去的车，也都做了检查。”女娲说。
“是在停车的原地进行的检查，还是在出入口检查？”黎勇问。
“应该是在出入口检查。”
“嗯……”黎勇点点头，“夸父，把车场的管理员叫来，还有物业管维修的。哎……让他们带着工程图！”
看夸父走了，黎勇又想起了什么。“女娲，叫技术队过来，带着勘查工具。”他吩咐道。
在“祖母厨房”门前，封小波绅士地给裘安安打开车门，裘安安开着一辆奥迪A3，看来生活小资。
“你可想好了，趁着还有新闻热度，现在可是你最佳的估值时间。”裘安安说。
“呵呵……未来会更好，等着吧，我破了手里的案子，就不是年薪五十万了。”封小波笑。
“你一直这么盲目自信吗？”裘安安问。
“一直，就像我肯定自己能追到你一样。”封小波笑。
“哼，那没有下次了。”裘安安关上车门，启动了车。
“我欠你十五块，下次炒肝包子没问题。”封小波趴在车玻璃上说。
“我们华总很诚心的，想通了，微信我。”裘安安说着摇上了车窗。
奥迪驶远了，封小波还站在原地。“等着吧，我疯魔近期两大目标，一是破案，二是追到你！”他总是信心满满。
在地下车库，黎勇有了意外发现。车管人员在黎勇的提示下，重新检查了车场，确认了有三辆未出场的车曾经移动过位置。技术队对轮胎印记进行了勘查，在胶皮地面上发现了移动痕迹。其中一辆是海JS6806，从地下二层的B52号车位移动到了B112号车位；一辆是海V83442，从地下三层的C29号车位移动到了C07号车位；最后一辆是无牌车辆，不知道何时开进来的，停在C149号车位旁边的过道上。黎勇俯下身，发现这辆无牌照车的下面，有一个排水井口，顿时来了灵感。他叫来了物业人员，把工程图铺在地下，仔细地研究，但地库灯光昏暗，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这时，郭局也到了。他步行下了地库，身后跟着刑侦的章鹏、预审的那海涛、技术的老孟和网安的老田等一大堆人。
“瞎猫，有发现吗？”郭局走到近前问。
黎勇就怕这个。“郭局，您怎么来了，还没确定呢。”
“没事，咱们一起研究。”郭局说。
“那……咱们去会议室吧。”负责保护现场的胡铮在一旁建议。
“不，就在这儿。”黎勇站起身来，“谁眼神儿好？帮我看看。”
郭局一愣：“哎，我给你配的那小子呢？”
“回派出所收拾东西去了。”黎勇冲胡铮撇嘴。
“哦，是，他东西不少。”胡铮忙找补。
“那就你，帮着看。”郭局冲胡铮说。
胡铮这几天没少挨郭局呲，他不敢怠慢，跑到黎勇身边。
黎勇眯着眼，双手叉着腰，对一旁的物业说：“师傅，您帮着看看，这辆车下面的雨水漏，通向哪里。”
物业俯下身体，打开手电查看：“雨水漏……通到排水井。”
胡铮用手指着工程图，沿着C149的位置一直画着，到了图上一个连接地下一二三层的排水井。
“然后呢？往哪里排？”黎勇问。
“往市政的下水道里排。”物业说。
胡铮用手指着，排水井右上方有一个管路口，一直延伸到市政下水道。
“里面有多宽，能容下多大的东西？”黎勇问。
“这个……我得再把工程的人叫来。”物业说。
“那就快，找几个明白人过来。”黎勇说。
物业拿着电台，呼叫工程部的人。
郭局这下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劫匪有可能把抢到的钱物通过排水井送出去？”
“排水井或者通风口。但这只是假设。”黎勇说，“胡铮，你帮我看看，图上的通风道，一二三层都通到哪里。”
胡铮拿起图，看了半天。“从图上看，地库三层都有通风道，都可以通往地面。”
“可能吗？这么窄的井口？”章鹏在一边说。
“放在水里？有那么大的漂浮力吗？”那海涛也说。
“地库低于地面，排水井的位置比市政下水道低，那怎么弄上去呢？”网安的老田不解。
“通风管道也很难，这么多回弯，很有可能被卡住啊。”技术的老孟摇头。
“哎哎哎哎，你们东一嘴西一嘴的，烦不烦啊。”黎勇揉着眼睛，“哎，各位领导，没事帮我干点儿活儿呗。章队，你马上让人帮着查车查人，看这三辆挪过车的都是什么情况。女娲，把车号告诉他。那队，在章鹏查到后，马上组织人询问，如果找不到人的，廖队，你马上去传唤……还有，田队和孟队，你们带人跟着物业，到大厦附近所有的排水口和通风口检查，看看有没有撬动的痕迹。”他比画着，指挥着一群比他级别高不少的人。
大家面面相觑，谁都没动。郭局见状，冲他们点了点头，示意照办。大家才呼啦啦地散去，分别把工作布置下去。地下车库在凌晨时分又热闹起来。
技术队以地下三层黑色大众车的位置为起点，分别在通向二、三层的步行梯和工程口进行再勘查，并对那辆移动过的无牌车辆也进行了勘查，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这时，工程部的专家跑过来了。黎勇说了刚才的设想，专家不住地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从排水井和通风管道里出去。”
“为什么呢？”章鹏皱眉，郭局等人也凑了过来。
“地下车库虽然有排水口，但平时是很少能用到的，根据安全标准，地库不能轻易进水，所以地库口有阻水措施。”
“但当天确实下雨了啊，我看现场也有雨水流下的印迹。”
“就算进了，也是非常少量了，排水系统一般不会启用。”专家拿过工程图，“你看这里。”他指着工程图上下水井的位置，“这里低于市政的下水道，所以安装着一个抽水泵，地库排水井的水必须满了，抽水泵才会运转，从而把水抽到下水道里。”
“是自动运转的吗？”郭局问。
“是的。”专家说。
“人工可以操作吗？”黎勇问。
“可以，但根据当天记录，排水泵并没有运转，更重要的是，星光商业广场地库安装的是搅碎型排水泵，目的就是防止有异物堵住排水口，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东西能从这里完好地出去。”专家说。
“搅碎型……”黎勇傻了。
这时，老田和老孟也带人回来了。
“郭局，我们和物业、工程部的人一起检查了排风口，没有被撬动的痕迹，而且在案发当天，特警的廖队就已经想到了这点，现场就派人监控了。”老田对郭局汇报。
“是吗？廖樊。”郭局侧目。
特警的廖樊人高马大，一直站在郭局身后沉默着。他一向少言寡语，别人认为他低调，但黎勇却听谭彦说过，这位是习惯性卖弄，总想弄个一鸣惊人的效果。
“郭局，刚才我也和田队、孟队一起去了，现场根本没有撬痕。而且在案发当天，根据您的指示，我们特警以最快的速度在外围进行布控，每个地面通风口前都有人执守。”廖樊说。
不一会儿，章鹏也来了电话。三辆车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海JS6806和海V83442是星光广场工作人员的车，挪车是因为警方检查需要，而那辆没牌照的车则是刑侦支队一个警员的私车，为了在工作中方便休息才停下来的。一切查否了，黎勇哑了火，蹲在地上不吭声了。
郭局点了点头：“好，大家辛苦了，但今天的工作没白做啊，查否了就堵住了漏洞，就离成功又进了一步。你说是不是，瞎猫。”
“是，是。”黎勇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
“都回去休息吧，明天上午十点，专案组例会，各单位汇报工作情况。散！”郭局说完，转身走了。
众人随着郭局哗啦啦地散场。车管、物业、工程的人也都走了。只剩下黎勇、女娲和夸父站在地库里。
“瞎猫，走吧，明天还得早起。”女娲拽了拽他。
“哎……到底藏哪儿了？”黎勇想不明白。
夸父手机没电了，站在那儿愣神儿。
“哎，那孙子呢？开机了吗？”黎勇问夸父。
“啊？”夸父一愣。
“封小波，开机了吗？打给他，让他来！”黎勇大声喊。
夸父吓了一跳，忙拿出手机：“瞎猫，没……没电了……”
黎勇气急败坏，拿出自己手机拨打，电话里传出关机的声音。“无组织无纪律，临阵掉链子，自由散漫，道德败坏！”他急了。
“哎哎哎，没那么严重，没准也是手机没电了呢。”女娲劝。
“也是玩游戏玩的？”黎勇气得跺了一下脚，气呼呼地走了。
女娲看着被吓住的夸父，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