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哈儿仿佛并没察觉到什么,只是漠然地缓步向里走着。他执宰一国,国事千丝万缕,所以从来没觉得这是件什么大事。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就是个笑话,也就是这些儿孙不经事,为这么点小儿女之事瞎闹腾。
今上处事虽说时常随心所欲不合礼常,但多有别出机杼之举,而另辟蹊径。
齐哈儿神色平静地随童承贵停下脚步,听着他低声说道:“齐相和杜大人请进,陛下已在等着了。”
齐哈儿点点头,和杜晟风踏上德光殿前的台阶,迈步进了殿中,在御案后却没见着皇帝。早就候着的内侍总管桂恩和领着他们转到一边,便见到皇帝正歪在侧殿的榻上假寐,瞧着皇帝也是被那邪物弄得夜不安寝。
桂恩和来到皇帝身侧低声呼唤了两声,皇帝便醒了,张开了眼说道:“叫他们进来吧。”
俩人听到旨意,便进了侧殿行礼:“臣请陛下安康。”
“起来吧,”皇帝坐了起来,倚在几上,缓缓地揉了揉脸,说道,“赐坐。”
这边桂恩和便搬来了两张凳子。
俩人才坐下,皇帝便拿起几上的一本奏疏,递了过来,脸上带了些难以名状的表情,说道:“今儿一早送来的,太常寺少卿纪文睿的奏疏,你们也看看。”
纪文睿?昨夜不是正一处喝酒呢嘛,也没见他动有啥心思啊,怎么今儿一大早不声不响就有奏疏递给了陛下?看齐相的样子,竟也没经过尚书台,不知是何事由。
杜晟风看着齐哈儿举双手接过奏本,翻开了细看。整个阅看过程,除了目光偶有闪烁,神色如常。一眼扫了过去后,便木着脸将那本奏疏递给了自己。
他接过奏疏,当着皇帝面前,不敢有疏漏,认真地打开了阅读。看了未有一半,心中便已经是五味杂陈,脸上的神色精彩得像朵七色花。如果不是亲眼见着奏本从皇帝手中接过来的,他都不敢相信这真是臣子写给皇帝的奏疏。可眼前这份奏本,深刻地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这个纪文睿居然要让三家女儿共侍一夫——当然了,男子汉大丈三妻四妾也份属正常,就杜晟风自己,就纳了两房小妾,还给两个大丫头开了脸——可是我杜家终究是道德传家世代诗礼,莫是要我杜家的女儿做妾?哦,三人不分嫡遮——这样荒唐的事情他居然也敢说,还竟然敢上奏!
这太常寺管礼乐是管到狗肚子里去了!杜晟风偷偷看了齐哈儿一眼,见这位老宰辅从容安泰地端坐在他身侧,仿佛入定了一般。他按下了心头涌起来的两分恚忿,纵然心思如水,在快速地缭绕转动,却也只是在堰塞的乱石崎岖间旋转回荡,一时间竟也寻不到出口。
杜晟风盯着手中的奏本僵了片刻,终于是没有说话,只是举手将奏本呈回给皇帝。
皇帝看着桂恩和将奏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到案几上,呆了一会儿才说道:“卿等偕是当事之人,对这份奏疏可有何见解?”
沉默。
杜晟风看了看齐哈儿,见这位老宰辅依旧低垂着眼皮,木着脸端坐在那里,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无声抗议。然后又偷瞄了皇帝一眼,却见皇帝脸上清淡安雅,一双眼睛正秋水无波地看着他。
正是这张无风无浪的脸,如千斤重般地挤压着他,吓得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躬身垂头,说道:“陛下,臣才学粗陋,殊无他想。”
“坐下说。”皇帝和气缓声地说道,“今日又不是朝堂奏对,只是事关你们几家,如何处置终究要看你们的想法。”
杜晟风又瞄了一眼齐哈儿,见他无动于衷,只得无奈地苦笑道:“殊为奇文,自千古以降,从未见此惊涛骇浪之笔,想来写得确是酣畅淋漓。”
皇帝点点头,伸手示意他坐下,转了头向齐哈儿问道:“齐相以为如何?”
杜晟风坐下,心怀忐忑地偷看着老宰辅。
齐哈儿听到皇帝询问,微微欠身,语气柔缓温和:“其身正,不令而行。法、礼不外乎人、情,既是人和而情悦,不过是些小儿女之间的情事,何妨法外施恩?纪少卿此议虽有轻率之嫌,但于今日几家之僵局,尤有可取之处。”
杜晟风吃惊地看着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要知齐家一门文杰,尤其是那位齐小千金齐凌雪的父亲、齐哈儿的长子齐德兴,更是文法震天下的一代大家,乃是国子祭酒还兼着太学的博士。但是今日为何这个齐家之主竟能纵容这等乱纲常坏礼法的言语?
然后就又听到这位老宰辅说道:“君为臣纲,此事无非是陛下一道旨意而矣。”
杜晟风心中仿若有一道电光落下,一下就劈开了他心中的混沌。不说今日皇帝特意召他们进宫看这不知道出处的奏疏是为何意,单说这“君为臣之纲”,就是三纲五常之首!
一但想通了这点,心境平和下来,他对眼前的情况便一下清晰了起来——只怕那太常寺少卿纪文睿的这本堪称千古奇文的奏疏,也是陛下的授意而为之。
杜晟风知道齐老宰辅这句“君为臣纲”就是为了提点他而说的。心中不由感叹“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感激地看了这个眉目低垂但心眼通明的老人家一眼。
皇帝听了此言,脸上却现出犹豫之色,说道:“若是你们当中有哪家心中另有良配,要另外指聘,亦是可以的。
皇帝顿了一下,问道:“有么?”
齐哈儿复又垂目入定。
杜晟风一窍通百窍通,心知连洛家的夫人都进宫来了,便是已经表明了皇家的态度。天大地大,大不过皇帝一句话,连忙站直了身子,躬身回禀道:“臣家愿为天下先!”
齐哈儿木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直白地说道:“臣心甚慰。”
这句看似大逆不道的话,让皇帝一愣,然后笑了起来,说道:“家里出了个国夫人,当慰之,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