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东南角,只剩剑仙李景孤身一桌,自顾默然饮下半杯清茶,神情略有些萧索,铁剑也少了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作伴,显得有些孤寂。
跑堂小二程七大口喘着粗气,手捂着喉咙似乎仍是惊魂未定,早已逃到柜台后面,远远的看着堂下,暗暗发誓就算这帮阎王们把茶楼拆了也不管了。
本是澜沧派瀚海四蛟之首的木蛟与真武观三代弟子宋知微的比斗,却不料中途闹出了这么一出插曲,虽是变起俄顷,却已让众人对于木蛟与宋知微的比斗无甚兴趣。
众人都回味于适才行僧叶摩腾的那一掌中,都在猜想那是否便是传言中的“镜·琉璃般若掌”?群雄这般思索着,又忍不住为叶摩腾的离去而惋惜,然而想起此去五王丘的真正目的,却又莫名的兴奋起来。
宋知微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然已猜想到行僧的离去与自己肯定也有一定的关系,心下便没了比斗的欲望,举目向木蛟望去,木蛟也正望向他,二人目光交接,宋知微会意道:“今日便不比了,改日晚学再向木蛟前辈讨教!”
木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而去察看火蛟伤势,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行僧看似平平淡淡的一掌,没想到已让火蛟的五脏六腑皆伤,只是由心肝到脾肺,受伤的程度不一罢了。
群豪默然,小小一座茶楼里,片刻间已有一死一伤,均想到待上了魔教老巢五王丘,若是不能达成目的,那此番跋涉真是大大的不值。
宋知微回到师尊长辈身旁,发见真武观与齐云山道众均神情淡然,左首一位年龄约莫四十岁左右的黑衣道人,向宋知微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这人乃真武观二代砥柱宋满松,也是宋知微的师尊,亦是他的养父,宋知微是一个幼年遭弃的孤儿。
宋满松低语道:“知微啊!此去艰险,生死是常事,有一天师父若是死了,到时你不用伤心难过,修道便如观海,道心恒定方能得证大道。”
宋知微闻言一愣,刚刚及冠之年的他从未想过生死之事,洒然笑道:“您老人家道行高深,怕是百岁之后您还鹤发童颜哩!”
中年道士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爱徒的后背,笑骂着混账小子胡言乱语。
正适时,茶楼外突然传来三声朗笑,接着便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众人闻声立即赶出茶楼,见到一个足有数百斤盛量巨大无比的酒缸被人安安稳稳的摆在平地上,酒缸之大,比常人头顶尚高三分,群豪皆奇,不知是何人将这缸美酒抬到这里。
疑惑间,一白衣男子负手从酒缸后走了出来,那人三十多岁年纪,面容端正却算不得英俊,只是一身从容洒脱的气质却是世间罕有,这人正是情教右护法石清。
石清目光射向人群,朗笑道:“了空和尚和贾琴道人可在?岐王山一别可还安好?”
话音一落,便有一年轻少林僧人疑惑问道:“住持此行未来,请问施主何人也?”
石清口中的了空和尚便是少林寺的住持,而贾琴道人则是真武观的观主,宋知微见白衣男子发问正要言语,齐云山的马宏师伯与师尊宋满松已经同声说道:“原来是魔教石护法大驾光临,我们这里少说也有百人,如此不把我们正道中人放在眼里吗?”
石清哈哈一笑,目光已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并未看见了空和贾琴的踪影,伸手拍在酒缸之上,缸内酒液晃动不止,大笑道:“虎豹焉有食素之理?素茶有什么好喝的,石某想请诸位饮酒。”
众人已从双方对话中得知眼前的白衣男子乃是魔教的右护法,哪里还敢去喝魔教中人带来的酒,不由纷纷出言辱骂道:“滚你娘的蛋!谁知道你他娘的有没有在酒里下毒,老子宁愿去喝那素茶!呸!”
石清耳听皆是辱骂之声,微笑着不恼也不怒,淡然的从怀里拿出一包黄纸包裹的药粉,转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倒进了酒缸内,说道:“多谢诸位提醒!刚才倒进去的乃是鄙教药婆药三卿的独门秘制毒药,不过这酒好像有些多了,毒性可能不那么猛烈,就有点不好喝了!”
青海派吴长庚怒道:“你把我们当傻子不成?”
澜沧派诸人自木蛟起皆冷眼旁观,不发一语,其他大小门派也尽皆如是。
石清淡淡一笑,随即在众人的目光下舀了一壶酒,张口喝了下去,又立时运起浑身真气,不过数息时间,体内毒酒里的毒素便从指端化为黑水滴落。
随即摇头说道:“这对于功力不济者来说确是毒酒,不过对于功力深厚者却是大补之药,最益于疏络经脉,或许凭此契机一举打通任督二脉也说不定,只是不知你们有没有胆子喝了?哈哈哈……”
群豪正在惊疑不定间,只见魔教右护法石清已经凌空远去,只传来一声渐行渐远的大笑声:“原来‘谨仙’也在此,石清先行一步,明日于五王丘恭候大驾!”
茶楼里东南角茶桌上,剑仙李景自斟了半杯茶缓缓饮尽,一向无甚表情的他,脸上少有的露出笑容,一扫叶摩腾离去带来的落寞,失落道:“谨仙……好多年前的‘字’了,怎么还有人记得呢?”
李景不觉间沉浸到回忆之中,连耳畔茶楼外众人的争吵不休声也听得不那么清晰。
那是十二年前,一处山谷中。
罡风凛冽,而一男一女正在奉师命比剑,“铛!”的一声,长剑交击又瞬间分开,男女皆是剑招精妙,离二人比斗不远的一处大石上,则坐着一个白发飘飘的老人。
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女比斗,时而心喜捋须,时而皱紧眉头,当男子迅捷无比地使出一式剑招带起数道残影时,老人欣喜叫道:“好!谨仙这一式‘北风过堂’已有老夫九分神采!”
一式“北风过堂”幻出数道残影,犹如蝴蝶振翅,已初始肉眼不可见,但那解剑之人不疾不徐,左手食指与中指并起剑诀,拇指内扣,突然将右手中的长剑交到左手,刹那间便由右手执剑变成左手执剑,先前左手捏的剑诀也已将真气运行方式,由手少阳三焦经转为手太阴肺经,接着只见女子左手长剑同样带起残影,竟是后发先至,先一步抵在男子胸膛之上。
坐在石头上的老人已经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双掌僵硬在半空中,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鼓起掌来,看向女子感叹道:“老夫自创下这套剑法以来,纵横江湖少有败绩,除非凭借远超过老夫的深厚内功生生震断老夫手中剑,否则只能在‘北风过堂’下饮恨,剑招上要想不输‘北风过堂’的也不是没有,但也只是凭借着不俗的内力加持罢了,没想到老夫晚年收徒,竟也能收到这样的奇才,连老夫也从来没想过可以用右手转左手破了‘北风过堂’……褩儿、谨仙,老夫衣钵传承有望啊!哈哈哈……”
茶楼外吵闹声越来越大,李景的思绪也被从回忆中拉回来,脸上又回复成古井无波的表情。
李景听着门外的吵闹声心中突然觉得有些烦恶,随手抓起桌上筷筒里的一根竹筷,竹筷带起数道残影,呼啸着犹如利箭般向着茶楼外飞射而去,接着只听“嘭!”地一声,茶楼外惊声四起,那让群豪吵闹不休的源头,巨大无比的一缸说不清是“毒酒”还是“药酒”的酒坛应声而碎,四分五裂。
李景望着茶楼外黑压压的一片身影,中有道家派系的齐云山、真武观众道,佛家派系的少林寺、九华山众僧,后起之秀澜沧派瀚海四蛟,以及青海派等其他大小门派,一一只觉得都是些庸人而已。
说来这也并不怪他,李景年少成名,二十一岁打遍河西走廊十七名一流好手,一年后南下参加江南武会,出剑皆不出七招,便毫无争议的夺下魁首。又一年后参加四大剑宗主办的论剑大会,也是一路势如破竹,出剑皆不出七招便败下敌手,直到最后对阵四方剑宗的南方剑宗,蜀南竹海剑宗大弟子风宗庆,二人出剑到第四十三招时,李景以“北风过堂”对阵风宗庆的“风吹竹海无边浪”。
此刻李景的“北风过堂”经过河西血战的生死洗礼,早已不比当初仅是与师姐喂招,剑出时已满是杀机,风宗庆虽是竹海剑宗最有潜力的大弟子,但说到底还是自小在师门的庇护下沐阳而生,未曾有过与人生死厮杀的经历,但见李景杀机四伏的一剑逼面而来,霎时便慌了心神,师父所传竹海剑宗这一招“风吹竹海无边浪”所要秉持的“一往无前”的心境霎时便破了,但也只得硬着头皮一剑递了上去。
“叮……”
剑尖碰触在一起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剑鸣声,两剑犹如蜂王触须,一触即分,李景收剑还鞘,转身离开。
在外人眼里看来,两人势均力敌,打成平手。
但是李景心知,风宗庆也心知,这一剑,是“北风过堂”胜了。
这一剑终究没有刺下去,是因为李景觉得,这对于风宗庆来说不公平。
所以主办宣布平手,两人并列魁首的时候,李景觉得,这很公平。
……
……
茶楼内,李景再度饮了一杯清茶,起身拿剑,穿过茶楼过堂,向哆哆嗦嗦的跑堂小二程七打听了客栈的所在,付下了三文茶水钱便向茶楼外走去,纷乱的群豪自动分出一条沾满酒液的小道,李景旁若无人地走过人群,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一个人一旦成为了鸿鹄,是令人畏惧而又孤独的。
李景无疑是这样的一个人,就像那把海底极寒铁铸成的铁剑“大寒”,就像行僧和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