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嘉一直在等这个“非常顾问公司”的电话,可是迟迟等不到。她暗自嘲笑自己,竟然真的当了真,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公司呢?她决定不再等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公司,于是选择了自己死。她觉得,死亡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那么轻易地就死去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想死,并不容易。此刻,她正站在马路中央,身旁停着一辆大卡车。卡车司机穿着松松垮垮的背心,又跳又叫地冲着她的脸上喷唾沫星子。任何一个开车的人,纵然脾气再好,看到那种乱开车的二把刀或者完全是自寻死路的行人,也会忍不住窝一肚子火骂骂咧咧。“你他妈的找死啊!长没长眼睛!……”那个司机继续大声嚷嚷着。安嘉一直低着头,不吭声,也不让开路,只是木然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估计是吓傻了吧?”一个老婆婆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胳膊,“丫头,快让开,这是马路中间,危险!你看,后面都堵了一排车了……你也别骂了!”老婆婆对司机说,“要不是她及时冲过来推开那个孩子,”她指了指在马路边大哭的小孩,“你这车,早就出人命了。
”安嘉突然抬起头,冲着那个司机大吼:“我就是来找死的!我才没有想要救别人呢!”远处隐约响起警笛,老婆婆把安嘉拉到路边,颤悠悠地说:“年纪轻轻地,瞎说什么啊!”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号码是一串“*”号。她疑惑地按了接听,愣住了:对方自称是“非常顾问公司”的。竟然,真的有这种公司。“你们电话打晚了……”安嘉幽幽地说。“什么?”丁厌叫道,“难道你已经死了?”老邮在一旁说:“肯定没死,要不你就是在跟鬼说话。”丁厌瞪了老邮一眼,继续对电话里说:“为什么晚了?”“我刚才冲到马路中央去撞车了……”安嘉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她刚才不是撞车,只是到对面便利店买了一根冰糕一样。“失败了吧?”丁厌微笑着。“对。”安嘉说。“后悔了吗?”通常因为一时冲动而选择自杀的人,在自杀未遂后,都会猛然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后怕不已,庆幸不已。“后悔了……”安嘉叹口气,“后悔没死成……”“你再好好考虑吧,认真考虑一个星期,如果真的决定要死,我们会给你提供万无一失的自杀方案。
”安嘉挂了电话,刚才身旁的老婆婆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和尚和一个警察。一个和尚和一个警察,这种组合太奇怪了。命运真是给足了杨信面子,他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自杀者,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杨信看那个女孩挂了电话,又看了看身旁的和尚,说:“你后悔了?后悔就好,后悔就好!以后别再做傻事儿了!”安嘉白了那个傻乎乎的小警察一眼:“你懂什么?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你抓好你的小偷就行了!”说完把电话塞到兜里,扭头就走。杨信跟在安嘉后面,解释道:“事实上……我并不是抓小偷的警察……我是专门负责……”“你烦不烦啊?!”安嘉扭头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和尚,“现在警察办案都带着和尚占卜吉凶吗?”那个和尚听到安嘉提到自己,仿佛终于获得了说话的机会,急忙上前一步,说道:“贫僧法号应劫,目前正在入世修行。刚才正好路过,看出施主是故意冲出马路,这才救了那个孩子。
不过……那个孩子本来是该死之人,你救了他,恐怕自己就会有灾啊……因为生死都是天注定的,该死之人未死,就得有别人替他死……”“你这种假和尚我见多了!不过对于我,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我的事,与你无关!”“善哉……善哉……”应劫大和尚双手合十略微弯了弯腰,“贫僧只是想告诉施主,生死有命,请您好好珍惜。阻挠和破坏生死自然规律的人,将坠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受无间折磨之苦。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往生今世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好啦好啦!你别说啦!”安嘉伸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坐上去,“我死不死,苦不苦,是我的事儿!你们真是多管闲事!”那和尚一个箭步上去,扒住车窗:“如果施主有什么危险,可以随时打电话或者来找我,我一定可以帮上忙。因为施主最近有性命之忧啊!”安嘉不理他,招呼司机赶快走。应劫和尚回过头,看了看杨信,也递给他一张名片:“这位施主,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你怎么知道?”杨信接过名片,想不到现在的和尚,也这么现代化。“贫僧是地藏菩萨转世,历经万劫,立誓普度众生。
众生度尽方成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和尚说完,转身飘然而去。杨信挠挠头,觉得更加莫名其妙了。安嘉回到租住的小屋,把自己摔在床上,闭上眼睛,仔细品味了一下活着的滋味。活着,也不过如此,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或者,已经痛到了不再痛?她抬头看了一眼小桌,桌上摆着一个男人的照片。她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厌恶和仇恨,用脚狠狠把那照片踢到地上,侧头想了想,轻车熟路地拨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一声,对话就挂断了:“你拨的用户正忙,请稍候再拨。”安嘉只稍候了一秒,又拨了过去,郎飞已经关机了--郎飞就是照片里的男人。安嘉叹口气,其实就算他接听了,她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他们之间,早就无话可说了。安嘉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生活,其实就是一个笑话。郎飞曾经是她的上司,他们很俗气地恋爱了,恋爱的过程也很俗气。俗气的办公室恋情,偷偷摸摸的;俗气的婚外恋,胆战心惊的;俗气的理由,郎飞的老婆率先背叛了他,他们正在分居,马上就会离婚。同情+孤独+对上司能力的仰慕,像鸡尾酒一样调和了一下,构成了安嘉的爱情。这是安嘉的初恋,虽然她已经二十三岁了,但一直是个保守的女孩。
严格来说,她也不是刻意保守的,相貌平平,性格内向的她,从未得到过异性的主动青睐。郎飞让她享受到了被追求的感觉,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公主。起码是个一跃成为公主的灰姑娘。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用她地整个世界,乃至整个生命。他们的恋情,自然遭到了全世界的反对,父母、兄弟还有朋友。父母说:“这个男人,一看就靠不住!连房子都没买……”哥哥说:“这小子桃花眼。”朋友们说:“离开他吧,在受到伤害之前。”可是,恋爱中的人全部都是瞎子、聋子、傻子。她私奔了。由于他们的事情已经在原单位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只好双双辞职,和郎飞在同一个城市的角落,租了一间破旧的小屋,依靠她有限的积蓄,边找工作,边勉强度日。那段时间,他们是幸福的。想什么时候做爱就什么时候做爱,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每天唯一的“正经事”,就是在各种报纸的招聘版找工作。她现在终于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了,日日厮守。她的世界只要有他就够了。终于有一天,郎飞得到了面试的机会,是一家电台主播。只是,搬走了,在上班的第二个礼拜,搬到了另外一个女主播家里。
他走的时候,还带走了她唯一的积蓄。她找过他,求过他,哭过,闹过,可是,她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笑话。她有什么理由禁止他跟别的女人同居呢?她只是他的秘密情人,甚至连女朋友都不是。该哭该闹的,不应该是他的老婆吗?对了,他的老婆呢?安嘉咬咬牙,拨通了她老婆的电话,她一直偷偷存着她的号码,或许她早就预料到,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拨通这个号码。没想到,郎飞的老婆,并不像他形容的那样不堪。她的声音很温柔,没有太多的惊讶,也没有生气,更没有骂她。她说:“唉……我早就习惯了……也早就知道你们的事情……也一直在坚持和他分居,等着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原来,事情恰恰相反,执意不肯离婚的是郎飞,因为一旦离婚,他将失去一切:房子和安全的生活保障。最后,他老婆问:“你是不是被甩了?”安嘉没吭声,挂了电话,趴在床上就大哭起来。原来,我们所认识的真相,往往都不是真相。她想起了父亲的愤怒,母亲的眼泪和哥哥的失望,想起了朋友们的劝阻,可是,这些关心过她的人,全部都已经被自己踢出了世界。她颤抖着拿起手机,拨了家里的号码。
“爸……”“我没有你这种不要脸的女儿!”爸爸“啪”地挂了电话。哦,安嘉想,我是不要脸的。她并没有埋怨全世界都遗弃了她,因为,是她首先遗弃了全世界。这个男人又再遗弃了她。她的世界,遗弃了她。就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千万不要让自己的世界只剩下爱情。没有了爱情,起码要有钱,没有钱,起码要有工作,没有工作,起码也要有亲人,如果连亲人也没有,最起码,也要有朋友吧?可是,安嘉什么都没有,她只有一万块,从教授家里偷出来的。她连人都偷了,钱自然也可以偷。她准备用这一万块,买一个--万无一失的死亡。于是她回拨了那个全是“*”号的电话,语音提示,她拨的号码不存在。应劫和尚回到住处,稍微调整了一下气息,开始坐在蒲团上低声朗诵“地藏菩萨本愿经”。自从那次撞了脑袋,他就坚信自己是地藏菩萨转世,因为他从地藏菩萨那里获得了超能力--能够预测几个小时以后的未来。本来,他是那个小镇寺院里,最受到歧视的和尚,因为他很笨,因为他悟性差,差到连地藏菩萨的本愿都不能理解。但是现在不同了。他德高望重,他普度众生,他是地藏转世,他是这个浑浊世界里,唯一的佛,唯一的救世主。
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力量和幸福,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拯救尘世中苦苦挣扎的众生。这一切,都是天意。他坚信这一点,才选择住在这座公寓,他强烈地感觉到,这座公寓不同寻常,充满了邪气。颂完了经,已经到了晚上。他微微抬起眼睛,看了看表,微笑了一下,整整衣冠,又出了门,他要去救人,去普度众生。安嘉就是这众生中的一个。安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活下去,不行,她一刻也不想再活着了!她翻箱倒柜地找出几条长长的围巾,打了死结,扯着围巾在租屋里晃悠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可以用来悬梁的地方--现在的房子都没有梁。
最后,她打开窗户,看看下面,又看看窗户。决定等一会儿小区没人的时候,挂到窗户上上吊自杀。一个人想活下去可能不容易,想死还不简单?她煮了一包方便面,决定吃完就死,要死也得饱死。可是,她刚刚绑好绳子,站在窗边,就看到一辆警车远远地飞驰而来。千万不要发现我……她边默默祈祷,边把脖子伸进环套里,闭着眼睛,跃到窗外。她住在三楼,脖子套在绳子里之后,脚尖正好悬在二楼住户的窗户外。住在二楼的大妈以为三楼窗台上凉鞋掉下来卡在了窗檐上,狠狠地敲敲玻璃,骂道:“破鞋!要掉下来了!”破鞋吗?安嘉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连她都知道我是破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