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6年8月26日上午9时。
广州白云机场。
夏日的阳光炙烤着一切。飞机、车辆、建筑物,都在烈焰之中扭曲着轮廓,欲融欲化。宽阔的候机大厅里,却显得凉爽宜人。里面人声嘈杂,各色人等,行色匆匆,来来往往。喇叭里,报告航班消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
李虎穿过一拨拨人流,匆匆查看着电子显示屏上红色的滚动字幕,发现当天广州至重庆航班的票已全部售罄。
早晨,他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接到姐姐的电话,说父亲早上在卫生间摔了一跤,引发心肌梗塞,现已入院抢救,时昏时醒,情况危急,让他尽快赶回家去。还告诉他说,老爷子清醒时反复念叨的一句话就是“虎子!快叫虎子来!”
李虎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今天必须得赶回家里!
他想起在机场工作的一个熟人老杨,由于业务关系曾在一起吃过两次饭。酒席上老杨曾经说过,以后购机票如有困难,可以帮忙。李虎这人热情开朗,很容易与人拉近距离,却不是一个轻易就请人帮忙的人。但是此时,已不容他多想了,于是拨通了老杨的电话。
老杨说,机票几天前就卖完了,目前还没有退票的记录,只有去候机厅等着,如有晚点乘客,可临时补缺,但这把握不大。另外就是半小时后有一架私人包机去重庆,人不多,看能否通融捎带一个。
李虎没办法,想先试试搭乘包机,实在不行再去等候补缺。
两人在候机厅外见了面,老杨领着他向一号贵宾室走去。李虎问包机的是什么人,老杨也说不清楚,只听说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神秘大佬。
两人走到贵宾室外,正要进门,忽然被两个身穿黑色T恤的年轻人挡住去路。李虎由于走路速度较快,拦他的年轻人一下撞到他的胸上,李虎在猝不及防中体内自然生出一股反弹力,将那年轻人一下摔进了门内。
年轻人长得十分彪悍,刚一触地便反弹而起,嘴里惊讶地“咦”了一声,一只拳头已挟着劲风向李虎面门袭来。李虎脚下错开一步,闪身躲过迎面一击,同时伸手握住对方拳头。年轻人挟浑身劲力挥出的拳头,被李虎轻描淡写地握在空中,居然进退不得,不禁勃然大怒,另一只拳头立即向李虎肋下击去,企图解开被握拳头之围。不想被李虎伸出另一只手齐腕捉住,一时双手被捉,动弹不得。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老杨被这突起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两腿打着颤,赶紧退到一边。拦住老杨的年轻人立即转向李虎,拳脚并施。李虎背靠墙壁,如玩木偶一般,举着手中的年轻人左支右挡,让进攻者一时奈何不得。
正不可开交,忽听一阵爽朗的笑声,门口出现一个魁梧的身影。
那人笑着说:“年轻人好身手!听老朽一言,大家罢手如何?”
李虎原本是来求人帮忙,不想变起仓促,被迫出手,心中正不知如何收场,听到此言,便即放手,无言退过一边。
那被捉了双手的年轻人大概从未吃过如此大亏,感觉屈辱难当,站在一旁交替揉着自己的掌腕,对李虎怒目而视。
李虎细看立在门口那人,倒背双手,两腿八字而立,身着一件中式对襟黑衫。一颗硕大的头颅披着长而卷的黑发,隐然透出一股狮王般的霸气。一副宽大的墨镜架在鼻梁上,遮住了半个脸颊。虽然让人看不出真实面目,却仍能感受到从墨镜后面射出的两道锐利的目光。李虎迎着那目光望过去,忽觉一股凉气穿过脊髓,心中陡然一寒。但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再看那老人,只见面容朗阔,似一中年人,听声音却略显苍老。
李虎一米八零的个子,立在那里,如铁塔一般,却生着一张清朗俊雅的书生面孔。但他目光宁定,浑身透出一股凛然正气。
那人透过墨镜,对李虎凝望有顷,开口说道:“你们前来,必有事情!请进来坐吧。”
老杨面色苍白,迟疑着不知道是不是该进去。李虎望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从容迈进门去,在一张沙发上稳稳坐下。
偌大一间贵宾室里,就只有神秘老人和他的三个随从。除刚才门口见到的两个保镖外,还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女郎,不知是女儿还是秘书,正坐在贵宾室的电脑前“啪啪”地敲着键盘。见来了客人,连忙起身,带着一脸迷人的微笑,款款扭动腰肢,殷勤地为李虎和老杨奉上热茶。
李虎看着对面那面含微笑的老人,也大大方方爽然一笑,诚恳地说:“刚才事起仓促,迫不得已,实出无心,还望海涵!”说罢起身,向老人略一抱拳,复又坐下。一直在认真看着李虎的老人,将身子往后一靠,呵呵笑道:“我喜欢爽快的年轻人!小小误会,就不要再提了。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李虎说:“老父病危,急欲回家探视,无奈没有买到机票,想搭乘您的包机去重庆,不知方便不方便?”“嗯?”老人说,“这是孝道嘛,岂有不帮之理!这个顺水人情我做了!”李虎一块石头落下心来,欠下身说:“太感谢了!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02
老人笑着说:“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有缘。你就叫我老谢吧!”“岂敢!”李虎说,“谢先生如此厚爱,实在无以为报。我叫李虎,在广州开了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以后如有需要,一定鼎力相助!”
说罢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过去。年轻女郎接过名片,送到老人手上。老人认真地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说:“好好好!你叫李虎,公司又名飞虎,我们真是有缘!你知道么?我对虎也是一向情有独钟呢!”
李虎笑着说:“也不是刻意要以虎为名。大概因为我属相是虎,父亲便为我取了这么个名字。至于公司名称,是因为合伙人名中有一‘飞’字,注册时我们各取一字,组合而成。”
老人说:“哦,如此说来,这‘飞虎’之名实乃妙韵天成,或许这就是天意!”
老人口中陡然吐出这“天意”二字,在李虎听来,似乎触动了他意识深处的某个刻意回避的痛点,感觉特别刺耳,先前那股莫名其妙的寒意又从他心间悄然掠过。
老人指指身边两个年轻人,笑着又说:“这两个小伙子,都是身负武功的。虽然学艺不精,寻常三五人也近身不得,刚才却被你轻描淡写就制住了!看你年纪不大,身手不凡,应是出自名师吧?”
李虎歉然说:“当时为求自保,不假思索就全力应付了。我其实并没有练过什么拳脚功夫,只是小时候跟人学过几天气功,养成习惯,这些年一直没有放下,仓促之间能使出几分力气罢了!刚才得罪之处,希望两位老兄不要见怪。”
老人又是一阵爽朗大笑,说:“早说过嘛!小小误会,还提它干吗?”
虽然老人对李虎十分友好,他那两位保镖却一直心存芥蒂。登机后,一路上始终对李虎冷眉冷眼,不理不睬。
他们乘坐的是一架庞巴迪挑战者850型喷气式商务客机。仅有20来个舱位,但另有酒吧、会议室等设施。老人一上飞机就径直钻进了一间大概是卧室的密舱。女秘书邀请李虎去酒吧坐坐,李虎笑笑谢绝了,独自坐在中舱临窗坐位上。两位保镖坐在另一边稍后点的位置,一言不发,似乎在监视着李虎。
面前摆着几本杂志,还有当天的报纸,李虎也无心翻看。窗外,透过偶尔飘过的几朵白云,是一片多姿多彩的锦绣大地。经过夏日葱茏的植被装点,无论是高山平原,还是大江小河,都在明媚的阳光下尽情展示着一年之中最绚丽的景色。
李虎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他又进入一种恍惚状态。
他感觉自己身轻如燕,朵朵白云从身边飘过。他在蓝天上飞翔着,在太空中遨游着,直向金色的太阳而去。灿烂的阳光照得他全身暖烘烘、懒洋洋的,欲融欲化。他听到了爷爷的喘息声,回过头去,看见爷爷就跟在身后,却总也赶他不上。他禁不住发出开心的笑声,大声叫道:“爷爷,你快点!”
“啊!”爷爷喘着气说,“我追不上你了。”
“嘻嘻嘻嘻……”李虎快活极了。
渐渐地,他又感觉自己是在宽阔无边的大海之中,如羽毛一般浮在水面上,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又跌入浪底,如晕如醉……可是,爷爷呢?他为什么没跟上来?正着急时,他看见爷爷从前面的水中探出头来,笑着说:“虎子,快来追我。”
哦,又一个大浪腾来,虎子随之被抛向前去……
每次坐飞机,他都会随着飞机在空中的起伏颠簸,不由自主地进入这样的恍惚状态。这是他童年经常出现的梦境,美妙无比,终生难忘。
然而,此刻,他却强迫自己从这样的梦境中警醒过来。圆瞪双眼,目睹着窗外的景色,反复出现在他心中的,却是父亲那张威严冷峻的面容。
在他三十二年的人生旅程中,与父亲相处的日子并不多。童年的记忆里,最亲近的人就是爷爷了。在故乡小镇那个古朴陈旧的小院里,他和爷爷一起生活了十年,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父亲在城里工作,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在镇政府工作的母亲又总是下乡,经常不在家里。比他大六岁的姐姐,自他开始记事的时候,就去城里上中学了。所以,是年迈的爷爷一直陪伴他走过了整个童年时光。在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只是一个让人有些害怕的陌生形象。
父亲一生忠厚老实,勤勤恳恳,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了。现在想来,竟记不起和父亲有过什么印象深刻的交流。读中学的那几年,虽然天天见面,印象中的父亲不是在看文件就是在看电视。由于成绩一直很好,父亲很少管过自己学习。所以,父子间平日连说话都很少。等到父亲退休,自己又工作在外,很少回家了。
李虎大学毕业后,曾在一所中学当过几年教师。尽管深受领导器重和学生爱戴,但教育环境的现状,却让他感到既无所适从,又无力改变,日子过得十分苦恼。尤其是眼看着那些生龙活虎的花季少年,在大考小考的深渊之中,苦苦挣扎,鲜活的天性被沉重的学习负担消磨殆尽,几多天资聪颖的少年因为不适应单一的灌输式学习方法,受到学校、家庭和社会的三重打击,自尊自信惨遭摧残,稚嫩的生命就像花儿一样,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迅速地凋谢、枯萎了。而自己,被裹胁在这样的环境里,更是让他痛苦不堪。
后来,他的一位同学在广州办起一家广告公司,独力难撑,邀他过去一起创业,他欣然接受了。这一去,就是六年。
03
六年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头三年,公司发展处于最关键的时期,正如逆水行舟,半点也松懈不得,竟是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后来,经过几年艰苦打拼,公司进入稳定发展时期,业务做得风生水起,各项管理工作也走上正轨,人就相对轻松多了。即便这样,也只是每年春节回家几天。
如今父亲大限在即,自己竟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应尽的人伦之责,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庞巴迪喷气式商务机在重庆江北国际机场着陆时,已经快12点了。
走出航站楼,李虎谢过谢先生一行,见他们钻进一辆早就候在一边的黑色奔驰一溜烟走了。李虎站在停车场外,四下搜寻,竟然没有见到一辆出租车。
正在焦急之时,一辆绿色都市贝贝“吱”的一声停在他的身边。车窗里伸出一张漂亮的脸蛋,向他展开一朵灿烂的笑容,问候道:“嗨,你好!”
李虎意外地看去,觉得那张姣好的面容非常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但那明媚的笑容颇具感染力,李虎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点头说:“你好。”
“是要进城去?”
“是的。”
那姑娘指指驾驶座旁的空位,说:“上车吧!”
李虎想也没想,绕过车头,打开车门就钻了进去。私家车顺路带客人赚点油钱的事情,李虎见得多了,所以,上车就问:“到汽车北站,多少钱?”
那姑娘笑着说:“我看你一脸焦急东张西望,大概是要急着赶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顺带一程,不收钱!今天你别想等到出租车了,他们今天集体罢市,连市政府都惊动了!”
“原来如此。出租车为什么要罢市?”
“大概是和出租车公司为利益闹矛盾吧,看看今天的报纸就知道了。”
李虎从后视镜里发现后座上还有一人,扭过头去望了望。那是一位白发萧萧的红脸老人,满面书卷气透出高贵的学者气质。李虎不禁肃然起敬,冲那老人点了点头。
姑娘介绍说:“这是我父亲。”
李虎连忙问候道:“您好!”
老人露出和蔼的微笑,点头说:“你好。”
李虎笑着对身边的姑娘说:“真不好意思,让你动了恻隐之心!不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吗?”姑娘说,“我也觉得你有些面熟呢!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李虎,在广州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你呢?”“我叫郑雯。我还真想不起来我们曾在哪里见过面。”李虎凝神想了想,说:“我也记不起来。”说罢,两人同时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觉得这事挺有意思。郑雯爽快地说:
“管他呢!现在不就认识了?”李虎感慨道:“今天我真是交了大运,净遇上好心人!”“是吗?你还遇上了谁?”“从广州过来,没有买到机票,我是搭乘一架私人包机过来的。”“哦,私人包机!一定是某位显赫的大款了。是谁?”“不知道。一个戴墨镜留长发的老者,连真实面目都看不清楚,只说自己姓谢,显得很神秘。”“有钱人故作神秘,也不奇怪!看你急匆匆的样子,一定是有紧要事了!去汽车北站乘长途车?要往哪走?”“云阳。”“你是云阳人?”“土生土长。”“云阳是个好地方。”“你去过云阳?”白发老人一直坐在后面,静静听着两位年轻人的一问一答。此时开口说道:“云阳的确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新县城,非常漂亮!”听老人赞美自己的家乡,李虎十分高兴。他扭过头,问道:“这么说,您是去过云阳了?”郑雯抢着说:“不只他去过,我也去过呢!我们还去过云阳的故陵、高阳……”“等等!”李虎说,“我猜猜,去故陵、高阳……嗯,你不是记者就是考古的。后面这位老伯,肯定就是一位考古学家了!”老人呵呵笑了起来。郑雯说:“聪明!我在市考古队工作。后面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考古学家郑若愚教授。”李虎心中一惊,马上从座位上转过身去,伸手握住老人的一双大手,诚挚地说:“您是巴人研究权威!早听说过您的大名,认识您非常荣幸!”老人笑呵呵地说:“在巴人研究方面,现在还没人敢称权威哩!我只不过是比别人多费了些工夫而已。看来,你对你的家乡很熟悉啊!”“我从小就是在故陵长大的。”李虎说,“听说,那个小镇的历史比我们的老县城朐忍还要悠久,是这样吗?”“是的。”老人说,“它曾是巴人进入长江流域后建起的第一个都邑,屈指算来,不会少于四千年的历史。”李虎惊诧得张大了嘴,喃喃说道:“我的天!看来我对故乡的认识是太肤浅了,对故乡的历史缺少应有的敬意。”说话间,北站已到。李虎下车,谢过父女俩,说了句“再会”,便向站门走去。走了几步,忽然想起,电话都没留一个,怎么再会呢?他立住脚步,回过身,看见那辆充满朝气与活力的绿色都市贝贝还停在那里,郑雯坐在车内,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李虎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口来,只好笑了笑,朝她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大踏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