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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旅者

凯尔的外套殊为罕见。既不是寻常的单面,也不是出人意料的双面,而是好几面——确实,这太不可思议了。

每次他离开一个伦敦,走进另一个伦敦,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外套,翻个一两次(甚至三次),找到他需要的那一面。不是每一面的样式都称得上新潮,但它们各有用途。有的使他平凡无奇,有的令他脱颖而出,有一面则没有什么功能,却特别讨他喜欢。

当凯尔穿过宫墙,来到候见室,他休息了好一会儿——在不同世界之间移动是有代价的——然后抖下身上那件红色高领外套,从里到外、从右往左地翻过来,使其变成一件纯黑上衣。好吧,是一件绣着银线以及两排锃亮银扣的纯黑上衣。他每次外出都选用低调的服色(既不愿意冒犯当地贵族,也不想引人注目),但并不意味着连品味也要舍弃。噢,国王们,凯尔一边扣上扣子,一边想着。他和莱的想法越来越像了。他穿墙的痕迹朦朦胧胧,依稀可见。如同沙地上的足印,正在慢慢消退。

他从来不在这边的门上作记号,因为他不会原路返回。温莎与伦敦相距甚远,着实不方便,而凯尔只能在不同世界的同一个地点穿梭。所以问题来了,红伦敦的一天路程之内压根就没有温莎城堡。实际上,凯尔刚刚是从一位富绅的院子里穿过来的,那儿是一座名叫迪杉的镇子。话说回来,迪杉是个舒适宜人的地方。

温莎则不是。金碧辉煌是事实。但并不舒适。靠墙有一方大理石台子,盛着一盆水供他使用,一如既往。他洗净了手上的血,以及过路所用的银币,然后把绳子挂在脖子上,又把银币塞进领子里。他听见前面的厅堂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仆人和侍卫的低语。他选择候见室就是为了避开他们。他非常清楚摄政王很不喜欢他来这里,凯尔也不希望被人看见,让一大堆耳目把他来访的细节汇报上去。

台盆的上方挂着一面金框镜子,凯尔迅速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仪表——红棕色的头发搭下来,遮住一只眼睛,但他并未费心打理,而是仔细地整平了肩部的衣褶——然后推开房门,去见这里的主人。

房间异常闷热,尽管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十月天,门窗依然紧闭,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乔治三世坐在炉火边,长袍裹着枯瘦的身子,茶盘搁在他膝前,却不曾动过。凯尔进来时,国王抓紧了扶手。“谁在那里?”他头也不回地喊,“强盗还是鬼魂?”“鬼魂怕是不会回答您的,陛下。”凯尔应道。

病恹恹的国王森然一笑。“凯尔大师,”他说,“你害我等得好苦。”“还不到一个月。”他说着,走上前去。

乔治国王眯起了失明的双眼。“不止,我敢肯定。”“我保证没到。”“也许对你来说没到,”国王说,“但时间对于既疯又瞎的人而言是不一样的。”

凯尔笑了。国王今天的状态不错。这种情况并非经常能遇到。对于面见时国王处于哪种状态,凯尔根本没谱。也许使他感觉不止一个月的原因是,上次凯尔来访时,国王的狂躁情绪着实难以平复,导致凯尔没能完成带信的任务。

“也许年份变了,”国王接着说,“月份没变。”

“啊,但年份是一样的。”

“是哪一年啊?”

凯尔皱起眉头。“一八一九年,”他说。乔治王脸色一沉,摇了摇头说了声“时间”,仿佛这个词是万恶之首。“坐,坐吧,”他挥挥手,又说,“应该还有一把椅子吧。”其实没有。房间里空空荡荡,而且凯尔相信房门只能从外面开关,里面是做不到的。国王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戒指已摘下,避免他伤到自己,指甲剪得极短。“我的信,”他说。一瞬间,凯尔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乔治,那个威严的君王。

凯尔拍了拍外套口袋,这才发现在翻面之前忘了掏出信来。他脱下上衣,又换回红色,在里头摸索了一番。他把信递到对方手里,国王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封蜡——那是红王室的纹章,圣杯和旭日——然后将信举在鼻子前嗅了嗅。

“玫瑰。”他恋恋不舍地叹道。

他说的是魔法。凯尔从未注意过衣服上沾有红伦敦的淡淡芳香,但每一次穿梭都有人告诉他,他闻起来就像刚摘下来的鲜花。有人说是郁金香,有的说是葵百合。菊花。牡丹。在英格兰国王的鼻子里,永远是玫瑰味。尽管凯尔自己闻不到,但他很高兴这是令人愉悦的气味。他可以闻到灰伦敦(烟味)和白伦敦(血味),但红伦敦对他来说就是家的味道。

“替我打开,”国王命令道,“不要弄坏封蜡。”

凯尔照做了,把信纸抽了出来。这一次他深感庆幸,国王看不见,也就不知道信有多么简短。仅仅三行。只是写给一位名存实亡、病入膏肓的统治者的几句客套话。

“是王后写的,”凯尔说。国王点点头。“继续,”他强撑着病躯,摆出一副威仪堂堂的派头,声音却颤颤巍巍。“继续。”凯尔吞了吞口水。“邻近的王室,”他读道,“向乔治三世国王陛下致意。”

王后没有提及红王室,也不说是来自红伦敦的问候(其实那座城市真的很红,因为河流的光璀璨夺目,无处不在),因为她从来不会那样思考。对于她,以及任何一个只在某个伦敦居住的人来说,区分它们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当其中一个世界的统治者谈起别的世界时,他们就说别的,或者邻居,偶尔(尤其是涉及白伦敦)采用不那么讨喜的叫法。

唯有那些为数不多的、能在几个伦敦之间穿梭的人,需要想办法区分它们。于是凯尔——众所周知那个消失的城市被称为黑伦敦,他受到了启发——为每一个尚存于世的首府赋予颜色。灰色是没有魔法的城市。红色,健康的帝国。白色,饥饿的世界。实际上,城市之间差异巨大(周围乃至更远的地方就更无相似之处了)。名字都叫伦敦是一个未解之谜,传说其中一座城市很久之前就使用了这个名字,那时候门尚未关闭,国王和王后们通信还不是唯一被允准的交流方式。至于哪座城市最先起名伦敦,众说纷纭。

“我们希望获悉您一切安好,”王后在信中写道,“希望贵城的季节与敝城的一样美妙。”凯尔停了下来。没有更多内容了,只剩一个签名。乔治国王的双手拧在一起。

“只有这些吗?”他问。凯尔略一犹豫。“不,”他折起信纸,说道。“这只是开头。”他清了清嗓子,一边踱步,一边遣词造句,以王后的语气念出来。“感谢您问候我们的家人,她说。国王和我都很好。不过,莱王子还是老样子,让人既怜爱又恼火,好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没有弄断自己的脖子,或是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新娘。要不是凯尔,他起码会惹一个乱子,甚至两个一起来。”

凯尔很想让王后继续夸耀自己的功绩,但墙上的钟报了五点,凯尔暗自咒骂。他迟到了。“下一封信再叙,”他仓促收尾,“祝笑颜常在,身体康健。敬上。阿恩的艾迈娜王后。”凯尔等着国王说点什么,但见他睁着盲眼,怔怔地遥望远方,凯尔担心他失了神。他将折好的信纸搁在茶盘上,朝墙边走去,刚走了一半,国王说话了。“我还没有写回信。”他喃喃道。“没关系。”凯尔柔声说。国王好些年都不能写信了。他尝试过几个月,攥着鹅毛笔在羊皮纸上胡乱涂画,也曾坚持让凯尔代笔,但通常就是请凯尔传达口信,凯尔答应逐字逐句地记牢。“你知道,我没有时间。”国王又说,试图挽回一点所剩无几的尊严。凯尔也予以配合。“我明白,”他说,“我会转达您对王室的问候。”凯尔正要走开,老国王又叫住了他。“等等,等等,”他说,“回来。”

凯尔站住了。他抬头看钟。已经晚了,越来越晚。他想象着圣詹姆斯宫里的摄政王坐在桌边,抓着椅子扶手,一声不吭地生着闷气。凯尔情不自禁地笑了,于是他转身面对国王,看见对方颤颤巍巍地从长袍里摸出一样东西。

是一枚硬币。“没了,”国王皱巴巴的双手捧着硬币,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宝贝,“我感觉不到魔法了。闻不到了。”“硬币就是硬币,陛下。”“并非如此,你也知道,”老国王咕哝着,“翻开你的口袋。”

凯尔叹息一声。“您会害我惹上麻烦。”

“来吧,来吧,”国王说,“我们的小秘密。”

凯尔把手伸进口袋。他第一次见到英格兰国王时,交上了一枚硬币,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和来头。君王保守着其他伦敦的秘密,由继承人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但旅者已有多年不来。乔治王一看到少年手里的玩意儿,就眯起眼睛,摊开肉乎乎的手掌,于是凯尔把硬币放在他掌心。只是一枚普通的令币,与灰伦敦的先令极为相似,不过上面刻的不是君王的肖像,而是一颗红星。国王握住令币,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他笑了,把令币塞进口袋里,然后请凯尔进去。

从那天起,凯尔每次面见国王,他都说令币上的魔法消失了,要求换一枚新的、带着体温的。凯尔每次都会说这是禁忌(确实如此,白纸黑字的规定),但国王永远说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凯尔只能叹息着掏出一枚新的来。

此时,他从国王的掌中取回旧的令币,换上一枚新的,然后温柔地合上乔治的枯瘦手指。

“好,好。”病恹恹的国王对着掌中的令币轻声念叨。

“保重。”凯尔说完,转身离开。

“好,好。”国王的注意力逐渐涣散,不再留心周遭的世界和他的客人。

窗帘拢在房间的一处角落,凯尔把沉重的布料拉到一边,露出墙纸上的一个记号。就是一个简单的圆圈,当中的直线将其一分为二,那还是一个月前,他蘸着血画下的。在另一座宫殿的另一个房间的另一面墙上,也有着同样的记号。它们犹如同一扇门的把手。

凯尔的血与信物匹配,即可使他在不同世界之间穿行。他无需指定地点,因为他当时的所在即是他将来的所在。但在同一个世界里打开一扇门,两边就需要完全一样的记号。大致相同也不行。凯尔吃过沉痛的教训。

他上次来访时墙上的记号依然清晰,只是边缘稍有模糊,但无关紧要,反正要重画。

他挽起袖子,取下绑在前臂内侧的小刀。小刀相当漂亮,堪称艺术品,从刀尖到刀柄均为白银打造,刻着花体字母K和L。那是他入宫之前唯一的纪念物。他对那段日子一无所知。应该说是毫无记忆。凯尔把刀刃抵在前臂外侧。今天他已经割过一次,为了打开过来的门。现在他又割下第二刀。浓稠的、红宝石色的鲜血涌了出来,他收刀回鞘,用指头摸了摸伤口,然后抬手在墙上重新画圆,以及横贯其中的直线。凯尔放下袖子,遮住伤口——等他回家再处理身上的伤——回头看了一眼胡言乱语的国王,然后将手掌按在墙壁的记号上。

墙上的记号在魔法的作用下发出嗡鸣声。“As Tascen。”他说。转移。墙纸的图案开始波动、软化,在他的触碰下退让,凯尔走上前,穿了过去。

他刚跨出第一步,还没等第二步落地,乏味的温莎城堡就变成了优雅的圣詹姆斯宫。闷热的牢房消失在身后,满眼都是鲜艳的挂毯和锃亮的银器,疯国王的喃喃自语也淹没在凝重的寂静氛围里,有个人坐在奢华的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杯酒,表情相当难看。

“你迟到了。”摄政王说。

“抱歉,”凯尔略鞠一躬,应道,“我有差事在身。”摄政王放下酒杯。“我以为你的差事就是见我,凯尔大师。”凯尔挺起胸膛。“我的顺序,殿下,是先见国王。”

“我希望你没太过纵容他,”摄政王的名字也是乔治(凯尔发现灰伦敦有这种习惯,儿子承袭父亲的名字,导致重复太多,也容易混淆),他说着,轻蔑地一摆手,“否则他会精神亢奋。”

“这样不好吗?”凯尔问。“对他而言,不好。他很快就会发癫,爬上桌子跳舞,讲些魔法和别的伦敦的疯话。这次你对他耍了什么把戏?让他相信自己能飞?”

凯尔只犯过一次错。他在随后的拜访中得知,英格兰国王差点走到窗外。那是三楼。“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做过这种示范。”乔治亲王捏了捏鼻梁。“他没法像过去那样守口如瓶了。因此他不能离开房间。”

“那就是监禁了?”乔治亲王抚弄着桌子的金边。“温莎城堡是非常体面的地方。”体面的监狱说到底还是监狱,凯尔心里想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第二封信。“您的信。”

凯尔被迫站在原地干等,亲王读完了来信(他从未说过信件带有花香),又从外衣的内口袋里抽出一张未完成的回信,接着写了起来,而且不慌不忙,显然是有意刁难凯尔。但凯尔并不介意,他的手指轻叩书桌的金边,从小指至食指,每一个来回都会让房间里的无数蜡烛熄灭一根。

“肯定有风。”看见摄政王攥紧了手中的鹅毛笔,他随口解释。等摄政王写完信,两支鹅毛笔都被捏断了,情绪也糟糕到了极点,凯尔却心情大好。

他伸手要信,但摄政王没有给他,反而起身离开桌子。“坐得我腰酸背疼。陪我走走。”凯尔不喜欢这样,可也不能空手回去,所以只好勉强顺从。他从桌上捡起亲王刚刚用完、尚未折断的一支鹅毛笔,装进口袋里。“你打算直接回去吗?”乔治亲王问。他领着凯尔穿过走廊,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门,被帘布遮了一半。

“还有一会儿。”凯尔应道,落在半步之后。守在走廊里的两名皇家卫兵也跟了上来,如影随形。凯尔感到了他们的目光,猜度着他们对于这位客人的情况了解多少。王室成员应该是知道的,至于侍奉他们的人知道多少,就全凭王室成员的慎重程度了。

“我以为你只是来找我的。”亲王说。

“我喜欢您的城市,”凯尔轻声回答,“而且我的任务特别消耗精力。我要走一走,换换气,然后再回家。”

亲王抿着嘴唇,神色漠然。“恐怕城里的空气不如乡下那么新鲜。你怎么称呼我们来着……灰伦敦?就最近来说真是再贴切不过了。留下来吃晚饭。”亲王说的每句话几乎都是陈述的语气。就连提问也不例外。莱也是这样,凯尔认为可能是他们从未被拒绝过,所以养成了习惯。

“你在这儿会很有口福,”亲王咄咄逼人,“我陪你喝点酒,好让你恢复精神。”

听起来是好心邀请,但摄政王的所作所为向来可不安好心。

“我不能久留。”凯尔说。

“我坚持,”亲王说,“饭菜已经备好。”

有人要来吗?凯尔心想。亲王到底想干什么?把他展示给外人?凯尔时常怀疑亲王有这种想法,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原因,至少年轻的乔治不喜欢保守秘密,钟情于热闹的场面。但不管亲王有多少缺点,他并不傻,而只有傻瓜才会将凯尔这样的人公之于众。灰伦敦早就遗忘了魔法。轮不到凯尔来提醒他们。

“您太慷慨了,殿下,但我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而不是抛头露面。”凯尔一歪脑袋,甩开一绺红铜色的头发,除了湛蓝的左眼,又露出深黑的右眼。整个眼睛都是黑色的,包括眼白和虹膜。这种眼睛可不属于普通人类。那是纯粹的魔法。是血魔法师的记号。安塔芮的标志。

摄政王注视着凯尔的眼睛,凯尔对他的反应颇为享受。谨慎,不安……还有恐惧。

“您知道我们的世界为何相互隔离吗,殿下?”他不等亲王回答,接着说道,“是为了保护你们。您也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世界曾经是相通的。您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以及其他世界之间,有门可以出入,任何拥有一丝力量的人都能够通行。包括魔法本身。但魔法那个东西,”凯尔又说,“捕食心灵强健者和意志薄弱者,其中一个世界无法阻止它。人吃魔法,魔法吃人,吞噬他们的肉体、精神,然后是他们的灵魂。”

“黑伦敦。”摄政王低声说。

凯尔点点头。那座城市的颜色并不是他赋予的。每一个人——至少是红白伦敦的每一个人,还有灰伦敦的少数知情人——都知道黑伦敦的传说。那是睡前故事。童话。也是警告。关于消失的城市,以及世界。

“您知道黑伦敦和您的伦敦有何共同之处吗,殿下?”摄政王眯起眼睛,但并未插嘴。“缺乏克制,”凯尔说,“渴望力量。您的伦敦之所以得以幸存,唯一的原因是它遗世独立。学会了遗忘。您一定不会希望它恢复记忆。”凯尔没有说出来的是,黑伦敦的血脉里充满了魔法,而灰伦敦几乎没有,他希望强调自己的论点。看情形,他确实做到了。这一次他伸手要信,亲王没有拒绝,甚至毫不犹豫。凯尔把羊皮纸塞进口袋,与偷来的鹅毛笔放在一起。

“一如既往,感谢您的款待。”他说着,夸张地鞠了一躬。摄政王打了个响指,召来一名皇家卫兵。“护送凯尔大师到他要去的地方。”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开。皇家卫兵把凯尔送到公园边上就离开了。圣詹姆斯宫伫立在身后。眼前就是灰伦敦。他深吸一口气,尝到了空气中的烟味。他很想回家,但还有事要办,而且跟患病的国王和摄政王打了一番交道,凯尔需要喝上一杯。他挽起袖子,竖起领子,走向城中央。

他迈步穿过圣詹姆斯公园,走上一条沿河的泥土步道。太阳将要落山,空气虽不清新,但算得上凉爽,秋风轻轻拂动黑色外套的下摆。他踏上一座跨河而架的人行木桥,靴子踩出了轻柔的声响。凯尔在拱桥上驻足,身后是灯火辉煌的白金汉宫,前面是泰晤士河。河水在木板底下哗哗流淌,他撑在栏杆上,低头俯视。他心不在焉地弯曲手指,流动立刻停止,脚下的河水平静无波,犹如一面光滑的镜子。

他端详着自己的倒影。

“你又不帅。”每次莱看到凯尔照镜子,就会这么说。

“我百看不厌。”凯尔如是回答,虽然他从未看过自己——完整的自己——只是观察眼睛。他的右眼。即便在红伦敦,魔法盛行之地,这只眼睛也令他与众不同。永远格格不入。

凯尔的右侧传来清脆的欢笑,接着是嗯哼声,然后就听不大明白了。凯尔松开手指,河水又在他脚下奔流如初。他继续前行,离开公园,来到伦敦的街道,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依稀可见。凯尔对教堂颇有好感,于是冲着它点点头,好似老友相遇。尽管这座城市到处都脏兮兮、灰扑扑的,且杂乱无章,贫困潦倒,但也有红伦敦所缺乏的东西:拒绝改变。不为所动的心态,持之以恒的努力。

修建大教堂花了多少年?它将要伫立多少年?在红伦敦,品味的变化如同季节交替,因此,建筑每每起而又拆,再以不同的模样重现。魔法让事情变得简单。甚至可以说,凯尔心想,让事情太过简单。

有时候在家过夜,他觉得睡前和醒来时身处两个不同的地方。

但在这里,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永远静静地等候他的到来。

他经过高大的石头建筑,穿过车水马龙的喧嚣街道,走上一条环绕着教长庭院的小路,院墙上爬满了青苔。小路越来越窄,延伸到一家酒馆门前为止。

凯尔也止住脚步,脱下外套。他从左往右翻了一面,把带有银纽扣的黑衣换成更加低调和陈旧的街头常服:一件棕色高领上衣,边缘和肘部磨损得厉害。他拍拍口袋,胸有成竹地走了进去。

“比邻”是一家古怪的小酒馆。店里墙壁肮脏,地板污秽,凯尔也知道老板巴伦在酒里兑水,尽管如此,他还是每每登门。

虽然环境低劣,客人也邋遢,但这个地方却始终吸引着他,因为不知是巧合还是人为安排的缘故,比邻酒馆的地点不曾改变。当然了,店名不一样,提供的酒水也有差异,但就在这个位置,无论灰、红还是白伦敦,都坐落着一家酒馆。实际上,这里不是源头,不像泰晤士河,或巨石阵,或数十个鲜为人知的魔法标地,但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一种现象。一个定点。

因为凯尔在酒馆里做生意(不管招牌上写的是“比邻”、“落日”,还是“焦骨”),他自己也成了定点的一部分。

少有人能领会到这种浪漫。霍兰德也许能。如果霍兰德有这份心思的话。

撇开浪漫不说,酒馆是做买卖的好地方。在灰伦敦,极少数信仰魔法的人——他们满脑子都是对魔法的幻想,常常听风就是雨——受到怪力乱神的吸引,趋之若鹜地来到这里。凯尔也受到了吸引。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知道是什么在召唤他们。

当然,吸引那些对魔法如痴如醉的酒馆客人的,不仅是那种透彻骨髓的神秘力量,或怪力乱神的流言,还在于他。或者说,有关他的传闻。小道消息自有其魔力,在比邻酒馆这里,魔法师的事迹口耳相传,如同稀释的麦酒一样在人们嘴里流动。

他端详着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

“晚上好,凯尔。”巴伦说着,加满了他的酒杯。

“晚上好,巴伦。”凯尔应道。

他俩几乎每次都这样相互问候。店老板的身子骨结实得像一堵墙——长了胡子的墙——高大魁梧,稳如泰山。巴伦绝对见识过他怪异的一面,但似乎从不为此困扰。或者即便是心里有什么想法,他也掩饰得很好。吧台后墙上的挂钟敲响了七点,凯尔从破旧的棕色上衣里摸出一件小东西。那是一只木头盒子,手掌大小,有个铁搭扣将其锁住。他掰开搭扣,用拇指推开盖子,盒子展开成一方游戏盘,上面有五个凹槽,各装着一种元素。

第一个凹槽里是一块土。第二个,是一勺水。第三个,即空气所在之处,是一堆散沙。第四个,一滴油,容易着火。第五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凹槽里,是一小块骨头。在凯尔的世界,这只盒子及其内容不仅是玩物,而且是一种测试工具,用来发现孩子们受哪些元素吸引,以及能够吸引哪些元素。大多数人很快就用不着玩这个游戏了,他们转而研习咒语,或者投向更大更复杂的版本,以磨炼技艺。在红伦敦,这套既灵验又有局限的元素游戏,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周边的村子可能也有(但是凯尔并不确定)。而在这里,这座没有魔法的城市,它实属罕见,凯尔相信他的客户也同意这一点。毕竟,对方是收藏家。

在灰伦敦,来找凯尔的只有两种人。

收藏家和魔法迷。

收藏家富有且无趣,通常对魔法本身不感兴趣——他们不知道治疗符文和束缚咒语之间的区别——凯尔特别喜欢他们的光顾。

魔法迷就麻烦得多。他们幻想自己是真正的魔法师,希望购买一些小玩意儿,为的不是单纯的拥有它们,或者展示和炫耀,而是使用。凯尔不喜欢魔法迷——一方面,他觉得他们是白费心思,另一方面,为他们服务有点叛徒的意味——所以,当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坐到凯尔身边,而当他抬起头来,本以为对方是收藏家,结果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魔法迷时,凯尔情绪一落千丈。

“这儿有人吗?”魔法迷不等回答就坐了下来。

“走开。”凯尔淡淡地说。

但魔法迷不为所动。

卡尔知道对方是魔法迷——他瘦高个儿,举止拘谨,对他的身材而言上衣略短,当那双长长的胳膊搁在吧台上时,袖子缩了一英寸,凯尔得以瞥见部分文身。一个画得很烂的力量符文,意思是将魔法加持在某人身上。

“是真的吗?”魔法迷又问,“他们说的是真的?”

“要看是谁说的,”凯尔关上盒子,把盖子扣回原位,“以及说了什么。”这套把戏他耍了上百次。他用蓝眼睛的余光观察对方的嘴唇,为接下来的应对做安排。如果是收藏家,凯尔就通融一下,但如果落水的人自称会游泳,就不用提供救生筏了。“说你带东西过来,”魔法迷扫视着酒馆,说道,“其他地方的东西。”凯尔抿了一口酒,魔法迷视其为默认。

“我想我需要自我介绍一下,”对方接着说,“爱德华·阿奇博尔德·塔特尔,三世。不过别人都叫我内德。”凯尔扬起眉毛。年轻的魔法迷显然在等他自我介绍,不过既然此人已经清楚他的身份,凯尔就免去了礼节。“你想要什么?”

爱德华·阿奇博尔德——也就是内德——在凳子上扭了扭身子,凑过来悄声说:“我在找一点土。”

凯尔斜过玻璃杯,杯口冲着店门。“去公园看看。”

年轻人沉声一笑,令人不快。凯尔喝完了杯里的酒。一点土。听上去是很简单的要求。实则不然。大多数魔法迷都知道,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力量极其有限,而有不少人相信,拥有异世界的一部分实物,他们就能够使用魔法。

曾经,他们这种想法是对的。那时候源头的大门敞开着,力量在不同世界之间流动,只要血脉里存在一点魔法,或者拥有一件来自异世界的信物,任何人不仅可以使用力量,还能利用其从一个伦敦穿梭到另一个伦敦。

但那段时光已经一去不返。

大门消失了。是数百年前毁掉的,就在黑伦敦沦落之后,它所属的世界也随之泯灭,除了传说,什么也没留下。如今只剩安塔芮拥有足够的力量创造新门,也唯有他们可以通过。但安塔芮的人数向来不多,直到大门封闭时,他们的稀少数量才为人所知,而且仍在日益减少。安塔芮力量的源头一直都是个谜(不靠血脉延续),但有一点很明确:世界分离得越久,安塔芮也就越少。如今,凯尔和霍兰德似乎是这支濒危族群的最后幸存者。“怎么样?”内德催促道,“你愿不愿意带土来?”凯尔瞟向魔法迷手腕上的文身。灰世界的居民从来都不明白,咒语的威力大小,取决于施展的人强大与否。此人强大吗?凯尔扯动嘴角,微微一笑,把游戏盒子推到他面前。“知道这是什么吗?”

内德小心翼翼地拈起儿童玩具,似乎担心它随时可能着火(凯尔的脑子里闪过了点燃它的念头,但还是打消了)。摆弄一番后,他的指头终于摸到搭扣,游戏盘在吧台上摊开了。几种元素在摇曳的灯火中闪着微光。

“听着,”凯尔说,“挑一种元素,让它离开凹槽——当然你不能用手触碰——如果做到了,我就给你带土。”内德皱起眉头。他思考片刻,抬手指着水。“这个。”他至少不蠢,没有选骨头,凯尔心想。空气、土和水是最容易操纵的——即便是莱那种与任何元素都不存在吸引力的人,也可以做到。火需要一点技巧,不过,最难操纵的是那一小块骨头。原因不难理解。谁能移动骨头,就能移动尸体。这是强大的魔法,在红伦敦也是。

凯尔看着内德把手悬在游戏盘上。他对着水低声念叨,可能是拉丁语,也可能是胡言乱语,总之不是正宗的英语。凯尔扬起嘴角。元素没有语言,换句话说,使用任何语言都可以。语言本身并不重要,开口说话是为了集中心智、建立联系、获取力量。简而言之,语言不是关键,意图才是。魔法迷直接用英语对着水说话也行(对他来说最好不过了),但他咕哝着自己创造的语言,手还在游戏盘上空顺时针打转。

凯尔叹了口气,将胳膊肘立在吧台上,用手撑着脑袋。与此同时,内德仍在满脸通红地坚持。

过了好一阵子,水微微抖动(可能是因为凯尔打哈欠,又或是因那人抓着吧台导致的),然后静止无波。

内德低头瞪着游戏盘,额头青筋隆起。他握手成拳,凯尔甚至担心他会砸碎游戏盘,好在他的拳头落在了旁边,很重。

“行了。”凯尔说。

“肯定有诈。”内德咆哮道。

凯尔抬起脑袋。“是吗?”他问。他的手指微微弯曲,那一小块土从凹槽里飘了起来,正巧落进他的掌心。“你确定吗?”他再次反问,一小股风卷着沙子在空中盘旋,绕着他的手腕转动。“也许是的……”水珠凌空飞起,滴在他的手掌上,凝成一块冰。“……也许不是……”他又说,油在凹槽里燃起了火焰。

“也许……”凯尔说话时,那块骨头也浮在空中,“……只是因为你连一点力量的皮毛也不曾拥有。”

内德目瞪口呆地看着五种元素在凯尔的指间各自舞动。他的耳畔响起了莱的责骂。卖弄。然后,与先前一样,他又漫不经心地让它们落下。土和冰砸在凹槽里,发出一声闷响,沙子悄然落在碗中,油上跳跃的火焰熄灭了。只有骨头尚未归位,悬在他俩之间。凯尔一边思考,一边感受着魔法迷渴求的目光。

“这个多少钱?”他问。

“不卖,”凯尔回答,继而纠正道,“不卖给你。”内德立即起身,抬脚就走,但凯尔还没打算放对方走。

“如果我给你带土来,”他说,“你能给我什么呢?”

魔法迷站住了。“你报个价。”

“报价?”凯尔从不为金钱而走私。金钱变化无常。他拿着先令在红伦敦有什么用?还有英镑?与其带到白巷买东西,还不如将其烧掉为好。他或许能在这里花钱,但到底花在什么事情上呢?不,凯尔玩的是另一种游戏。“我不要你的钱,”他说,“我要真正贵重的东西。你不愿失去的东西。”

内德匆匆点头。“好的。你别走,我——”

“不是今晚。”凯尔说。

“那什么时候?”

凯尔耸耸肩。“这个月内。”“你指望我坐在这里干等?”“我没指望你做任何事。”凯尔又一耸肩。这样说很残忍,他知道,但他想看看魔法迷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如果此人真有决心,能等到下个月,凯尔决定带一袋土送给对方。“你走吧。”内德的嘴巴张开又合上,然后恨恨地吐了一口气,拖着脚步走了,半路上差点撞到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凯尔摘下悬在空中的那块骨头,放回盒子里,眼镜男走到空着的凳子边。“刚才怎么回事?”他坐下来问道。“不用理会。”凯尔说。“那个是给我的吗?”对方冲着游戏盒子点点头。

凯尔颔首,将其递给收藏家,对方轻轻地接了过去。他任凭这位先生摆弄了一阵子,然后展示了它的用法。收藏家瞪大了眼睛。“棒极了,棒极了。”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被方巾裹住的东西,放在吧台上发出沉闷声响。凯尔打开方巾,发现里面是一只银光闪闪的盒子,侧面有一根细细的曲柄。

是音乐盒。凯尔暗自一笑。

红伦敦有音乐,也有音乐盒,但绝大多数使用魔法演奏,而非齿轮,凯尔对于这种装置的结构甚是着迷。灰世界在很多方面笨拙迟钝,但正因为缺失魔法,使得他们偶有精巧的发明。比如他们的音乐盒。复杂而雅致的设计,无数零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方式运转,只为播放一小段曲调。

“需要我解释吗?”收藏家问。

凯尔摇头。“不用,”他轻声说,“我有好几个。”

对方的眉头拧成一团。“那还成吗?”

凯尔点点头,又用方巾将其包得严严实实。

“你不想听听吗?”凯尔想听,但不想在这家肮脏的小酒馆里听,音乐会失去风味。再者,该回家了。

凯尔离开了仍在吧台前摆弄儿童玩具的收藏家——他发现不管怎么摇晃盒子,已经融化的冰水和沙子都不会流出凹槽,正为此惊叹不已——走进酒馆外的夜幕中。凯尔朝泰晤士河的方向行去,一路听着周遭的城市之声,附近的车轮辘辘作响,远处有人在叫喊,有的愉悦,有的痛苦(但无法与响彻白伦敦的哭号声相比)。泰晤士河很快映入眼帘,在夜色中像一条黑色的带子,这时教堂的钟声远远传来,一共八声。

该走了。他来到一家临河的店铺,立在砖墙的阴影之中,卷起袖子。因为之前的两道伤口,他的胳膊已经很疼了,但他还是抽出小刀,割了第三次,指头沾着血浆,在墙上涂抹。

挂在颈上的其中一根绳子吊着一枚红色令币,与下午乔治国王还给他的那枚一样,他拿着硬币,按在涂了血的砖墙上。

“好了,”他说,“我们回家。”他经常下意识地与魔法对话。不是命令,只是交谈。魔法是活物——大家都知道——但对于凯尔来说,它不仅是活物,甚至像朋友和家人。毕竟,魔法是他的一部分(远远不止一小部分),他有一种感觉,它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不仅仅在他召唤的时候,而是一种持续不断地感知,在每一次心跳、每一口呼吸之间。

因为他是安塔芮。

安塔芮可以与血对话。与生命、与魔法本身对话。第一元素,终极元素,无处不在,无形无影。

他感觉到魔法在掌心悸动,砖墙既热又冷,凯尔犹豫着,想看看如果不作要求,魔法是否回答。但它毫无反应,只等他发声下令。元素魔法或许可以使用任何语言,但安塔芮魔法——真正的魔法,血魔法——只有一种语言,绝无仅有。凯尔按在墙上的手指微微弯曲。

“As Travars。”他说。旅行。这一次,魔法听见了,服从了。世界泛起涟漪,凯尔抬脚进门,没入黑暗,灰伦敦犹如一件外衣被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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