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焕然沿床的对角线斜着身一动不动地躺尸在压抑的伸手就能够到天的下铺上。
任炙烤了一天的军训服继续用它那没完没了的余热将“尸体”裹得严严实实;任那双让脚后跟儿生不如死地跟大地亲密接触了一天的解放鞋绕着耷拉在床边的脚尖晃晃荡荡;任朝气蓬勃的上下左右铺的姊妹们热火朝天地铺床叠被,吱吱呀呀,叽叽喳喳。她只顾一个人塞上耳机合上眼,躺在那个早已被自家的床单被褥层层叠叠地铺成了巨无霸的床上,祈祷着那一点点穿过内衣,短袖,军训服,床单,第一层褥子,第二层褥子,第三层褥子…晕染开来的新鲜的臭汗永远不要和那被历届牛鬼蛇神享用过的床板上沾染着的陈年老汗有交融的一刻。
“Just let me get over with the damn ‘军训’。”苏焕然愤愤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有关部门到底想通过这区区十天半个月的变相体罚,把这帮人改造成什么玩意儿?”
每一个被教官美其名曰为“站军姿”的杵在炎炎烈日下“动动不许动”的下午,成群结队的蜻蜓不怀好意地把它们的影子投射到围墙上,用那一出出自编自导自演的“皮影戏”来炫耀它们的自由,这更使得苏焕然控制不住地烦躁起来——她受不了虚无,受不了时间一分一秒毫无意义地溜走。
好在塑胶操场上升腾起来的热气也如实地反映在同一面墙上,给膨胀了的蜻蜓们平添了一份羽化而登仙的中国山水画的意境。放肆的阳光早已烤干了苏焕然的雅兴,不然的话除了上述反动的“借景抒情”,她至少还能意淫出关于烈日,蜻蜓,热血沸腾的塑胶操场引发的十个版本的血案。
平心而论,苏焕然有些偏激了。
教导主任当初在开学典礼上发表重要讲话时就有意无意地提醒过同学们要感恩。
不知道当初设计这所学校的设计师用心何在,升旗仪式用的小主席台就设于二楼教导处的窗外,跟教导处无缝连接——是为了防止被主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谆谆教诲弄得无地自容一时冲动想要一了百了的问题学生当场跳楼吗?
更体现设计师人文关怀的是,为了增强安全系数,教导处的下窗框被故意上调了一截儿,这直接导致了出席升旗仪式的各路领导“集体跳楼”的时候互帮互助,先是“You Jump,I Jump.”地互相谦让一番,继而你拉我一把,我踹你一脚,完事儿之后还心照不宣地互相检查一下裤子开没开裆,裙子走没走光。
坊间传说,经过这一来二去的一番物竞天择之后,能够登上升旗仪式主席台的校领导,现在就只剩下品种优良的毕主任了。
只见他一不做二不休,先是一个跨越式跳高的架势助跑到窗前,右腿拎到一半,果然没跨过去,没关系,意料之中,在窗框上小憩半秒,稳住,以肥臀为轴心,腰部发力,把留在教导处的左腿再拎出来,然后双腿稳稳着陆,丹田气定,完美收势。
那时刚上高一的同学们谁也没把这个看上去脑袋大脖子粗,有靠一副有框无镜的装逼眼镜成功实现了由伙夫到教导主任的阶级跨越嫌疑的光头当回事儿。
可随着他接下来的金口一开,可以说是让这批从小听惯了统一画风讲话的孩子们大开了眼界。
“新入学的高一同学们,首先,我谨代表学校欢迎你们加入二十高中这个温暖的大家庭。在努力学习文化知识之前我希望你们首先要学会的是什么呢?是感恩。”
到这儿为止台底下都还是一片“好好好,是是是”的不屑一顾的侧脸,和东张西望的后脑勺。
毕主任对此并不以为意,继续他“五分钟教会感恩”的旷世演讲。
演讲稿?不存在的。
“不少学校都因为没法提供住宿,食堂等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把军训场地安排在了实打实的社会主义新农村——那里白天芳草菲菲,晚上蚊虫聚堆,上个茅房便可以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辉。
鸡叫声鸭叫声牛叫声马叫声声声入耳,大米汤小米汤芹菜叶汤刷锅水汤汤汤管饱。
什么?你们想打个电话给妈妈安排一下刑满释放重返人间后的第一顿伙食?对不起,移动联通小灵通,统统打不通。
你们不是正值花季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吗?你们不是跟妈妈除了要钱无话可说吗?
这下好了,机会来了。好好攒一肚子话,半个月后拿回家互诉衷肠去吧。
没有了那些趴在学校围墙栏杆上探头探脑,上蹿下跳,拿着望远镜恨不得把教官今天脸上抹的防晒霜匀不匀溜都尽收眼底的家长们的监督指导,你们以为那些铜头铁臂的人民解放军都是吃素的吗?天高皇帝远。不练你们还留着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啊?
说一千道一万,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咱学校自从前几年从市中心搬迁到现在这个“q”——(随着演讲的尺度和视角越来越开放,逐渐对眼前这个油而不腻的中年大叔肃然起敬的苏焕然敏感地参悟到了他秃噜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的那个词应该是“穷乡僻壤”)——这个区域之后,我们是占地面积也大了,全市都数一数二的自助式食堂也有了,可以提供大家住宿的寝室也拔地而起了,可以供大家愉快地修身,齐家,治国,军训的条件可以说是一应俱全。
孩子们啊,你们就在这儿安心地训吧,训完了才能好好地“修齐治平”,世界归根结底才能是你们的。
另外,关于我校的搬迁导致了学苗一茬不如一茬,师资一波不如一波这个谣言一直是甚嚣尘上。不管怎么样,我们是建市以来历史最悠久,传统最优良的老牌重点高中这件事,我希望你们能铭记于心。
今天,母校依然值得你们为荣,明天——母校能不能以你们为荣你们好自为之。
好,我叫毕伟,一楼大厅传达室窗口常设“老毕信箱”,有事儿给我写信。每一封信的每一个字儿我都不会放过。我会把你们的问题汇总,提炼好,每周三中午十二点开播的校园广播《老毕时间》里跟大伙儿掰扯掰扯。好了,那个体育组王老师啊,王老师在哪呢?麻烦上来组织大家回教室。”
“哦——依”一个空灵的声音从远方飘来,把苏焕然从安宁祥和的黑暗中一把拉回到了鸡飞狗跳的406寝室。
“苏焕然是吧?‘焕然一新’的‘焕然’?”
说话人早已脱掉了那身又脏又臭的军装,换上了一身干净舒适的卡通T恤,一头蓬松丝滑的过肩长发将干未干,散发着高档洗发水特有的低调奢华的清香,在一群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黑不溜秋的小绿人之间,她显然是第一时间从新找回了自我——唉,又是那种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一路走来都是阳光普照的人种。
“‘涣然冰释’的‘焕然’。”我把耳机摘了下来又塞了回去,以示礼貌,并企图用这句话有力地堵住她的嘴。
“我是军训的时候站你斜后面的夏致。话说你好高啊,上高中以前我在班里一直都是站你那个位置的。”这类信息所有人都早已在军训休息结伴上厕所的时候,去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晚上洗漱熄灯开所谓的“卧谈会”的时候见缝插针地互相交代清楚了。只有苏焕然对他们来说还是一片未开发的处女地。
“轮到我了?唉~”苏焕然有些不耐烦地轻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把MP3里的《当年情》按了暂停,报起了户口“身高:178,体重:120,血型:O,星座:狮子。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