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药气,刺鼻的血腥味,萦绕的安眠香,混在少嫔馆人们进进出出的喧杂声里,闷得李令月几欲昏厥。宫人们围在贾芸春身边,手上隐有血迹,几位年轻的侍医有的冷汗淋漓,有的面色铁青,尚方和待诏跑进跑出,一会儿拿走方子去煎药,一会儿吆喝宫人们侍奉服药,一会儿又硬着头皮把药端走,再煎别的。李令月被柏夫人和秦夫人生拉硬拽出了内室,坐在前殿上听贾芸春断断续续的惨叫,一声声裂开窒闷的夜空。
“美人,合欢殿的宫人说,贤妃娘娘晚膳前便去了长乐宫,”玉容匆匆进来,脸上沾着些刚飘下的雪星,“奴婢去了椒房殿,掖庭少监说皇后殿下也没回来!”
“有,有说是什么事吗?”耳畔传来一声贾芸春的尖叫,李令月的心跳的更快了,死死攥住手里的帕子。
“掖庭少监不许奴婢多言,说已派人去长乐宫回话,很快就有圣谕!”
“昭阳殿,鸳鸯殿,都没人在?”幻想一点点落空,李令月感到身子越来越沉。
“所有九嫔以上的娘娘与夫人们,都被太后叫到长乐宫去了!”玉容见李令月的脸一点点僵住,急得手足无措,“美人,我们该怎么办?陛下与皇后不在宫中,贤妃娘娘也不在,万一出了——”
“住口!!!”李令月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厉吼一声,把案上贾芸春新绣的锦帕都吼落了。玉容从未见过李令月发脾气,吓得一激灵,闭上嘴不敢再说。
“少府呢?少府那边还有人吗?”李令月抬头,凝望内室一群侍医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太医令已出宫返家,这个时辰轮值的御医,便是这几位了。”玉容诺诺道。
“去找太医监,让他指派有用的人过来,不要这些蠢货在这儿添乱!!”李令月极力不暴露自己的哭腔,尽管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是是是!”玉容得了吩咐,二话不说冲出少嫔馆,李令月不禁打了个冷战。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明明下午她去椒房殿请安的时候,贾芸春还好好的,坐在榻上摆弄花绳。区区一两个时辰,贾芸春已瘫倒在床,一声又一声地惨叫,喊得声嘶力竭。喜儿告诉她,贾芸春晚膳前刚服了安胎药,没多久嚷嚷着肚子疼,很快胞浆就破了。因胎儿才过七个月,完全没有力气,怎么生都下不来。御医们先开了催生的药方,又让女医多番按摩,以求顺产,却没有丝毫效果。
“阿芬呢?叶贵人去哪儿了?”刚踏入内室的李令月差点没被贾芸春身下的血污吓倒,她按住胸口,努力装作镇定。
“奴婢不知,叶贵人下午出去后还没回来。”喜儿哭丧着脸,“美人,现在只有您能帮我家贵人了!”
一声哀嚎把李令月拉回现实,她看向内室,御医们早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各个心急火燎。几位年长的宫人前后左右扶住贾芸春,一面柔声抚平她的情绪,一面帮她接生。肃冷的寒气里搅动着灼热的不安,李令月无法继续干坐下去,起身走向内室。
“美人,产室血腥不吉,您不能进去!”秦夫人果断地拦住了她,“这里有医官和奴婢们,贵人不会有碍!”
“放开!”李令月顾不得平日的敬畏,听着贾芸春渐渐弱下去的气息,心急如焚,冲秦夫人嚷道,“我要进去看着她,我答应过她要陪她的!”
“奴婢劝美人勿只顾私情!”秦夫人站在帘下,没有退让的意思,“恕奴婢直言,您在这儿反扰乱了贵人的心神,还是在外面等着,让大家都安心罢!”
“你——”李令月气急,千言万语涌上喉尖,一个字都说不上来。秦夫人不再理会,转过身朝柏夫人怒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呈上贵人的汤药!”
泪水一滴滴涌出眼眶,映着不远处贾芸春额角的汗珠,刺得李令月的脸升生疼。她看到贾芸春原先丰润的双颊早已失去了血色,唇色惨白,蜡黄的脸像燃至深夜的残烛,沁出鲜红的烛泪,如榻上殷红的痕迹。李令月瘫坐在前殿,听四周呼啸的寒风席卷整座未央宫,贾芸春的叫嚷缓缓被这噬骨的咆哮盖过,化成一缕又一缕,可有可无的哀鸣。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工夫,李令月感到面前吹来一阵寒气,睁开朦胧的泪眼。
“美人,陛下有旨。”来者正是玉容带来的掖庭少监濯贤,少嫔馆一片忙乱,玉容鬓边的发丝也被风吹得零散,唯有濯贤不急不忙。
“什么?”李令月心里只想着贾芸春的声音怎么又低了半分,玉容走过来扶起了她,一齐下拜听旨。
“陛下口谕,传李美人至椒房殿觐见。”濯贤侧了侧身,亮出身后紧跟着的太医监和一位女医,“另命太医监与女医董氏伺候贾贵人生产。”
“陛下回来了吗?”李令月像发现了救星,眼前一亮。
“陛下与皇后、娘娘夫人们皆已回宫,”濯贤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似乎椒房殿的人都染了皇后身上的恬静,“陛下与皇后有要事相商,正在椒房殿等待美人。”
“这.......”李令月扭头看向内室,人头涌动,声声交杂,她没听错吧?议事?相商?贾芸春正在生孩子,生的是皇帝的孩子,他不在身边就算了,不即时派人就算了,现在还要把她,李令月,这唯一陪伴的人调走?“董女医资历颇深,当年皇后殿下生太子时便由她侍奉,断不会出差错。”濯贤像会读心术,一眼看破李令月眼中灼烧的不解与愤怒,“美人,上车吧!”
贾芸春的尖叫时断时续,李令月周身发冷,吃力地站起身。秦夫人应声而出,见了濯贤,依依施了一礼,随后走向李令月,帮她理好裙角的褶皱。
“美人放心,这里有奴婢在。”坚定的语气不容李令月再有丝毫的犹豫,她盯着秦夫人的脸,沉毅的面孔宛若她年幼时听父亲讲的神地太乙山。李令月又扫了一眼倒在床上的贾芸春,隐隐约约间她好像也在看着自己,像她们进宫第一天,站在上林苑的廊下,饿得不成样子时,她递给自己一块藏了好久的饼饵。
“芸春,你等我。”
清灵的眸子一扬,李令月不等玉容拿来裘衣,快步随濯贤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