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皇帝指着椒房殿内室案上的白玉瓶,轻轻吟诵道。
“令月,此草何名?”皇帝见身旁的皇后沉默不语,转头望向站在面前的李令月,手指着白玉瓶里犹有清香的兰草。
知知知你个头啊!!!英明圣德的陛下呀,现在两条人命悬在你头上啊!!!李令月感觉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息和这满庭幽香格格不入,努力按住话语里的火药味:“臣妾曾听家母讲过,这是宿莽草。”
“你母亲真是见多识广,”皇帝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她可有告诉你这名的来历?”
“此草原生楚地,生于冬日,终年不死,故得名。”千万只小蚂蚁从李令月心头钻过,她实在按捺不住,不顾皇后投来的眼神,“陛下,贾贵人早产,情况不大——”
“宫嫔生产,自有皇后与太医安排。”皇帝脸色骤然变得阴沉。
“可是陛下——”李令月话才说出口,发觉今夜皇后也面色不善,与晚膳前判如两人,只得打住话头。
“宿莽终年不死,人还不如草芥顽强么??”
皇帝这话不但让李令月陷入愕然,连身侧的皇后都不禁侧目。“既然令月开门见山,朕与皇后亦无须隐瞒了。”皇帝扔下手里的兰草,冷冷唤道,“拿上来。”
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帝后身前闪出,永巷令李绪端着一个瑞兽纹漆盘,默默放在木案上。
“令月,你来瞧这是什么?”皇帝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像要把李令月的心事统统剜出来一般。李令月从未见过皇帝如此严肃,平日皇帝虽端着天子威仪,待她多少还算亲和,怎么今日去了一趟长乐宫,便看她有如蝼蚁了?
李令月低头上前,身子稍稍向前一探,盘中放着的,是一只半新的、姿容可掬的布老虎。
这,这不是??李令月费了好大气力才没叫出声,她抬起头,皇帝神情冰冷,皇后则有些黯然。
“这布老虎做工精细,应是贾贵人的手工吧?”皇帝冷冷问道,眼里却是明然。
“令月,”皇后见李令月的唇不住抽动,开口劝慰,声音黯淡些许,“陛下问你,你照实回答就是。”
“是。”室内燃着火盆,李令月还是觉得很冷,冷到她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少嫔馆内贾芸春现在情况如何。
“朕听贤妃说,这是贾氏专做给瑢儿的。瑢儿很喜欢,总让乳母戴在身上。”皇帝拿过那只布老虎,五彩的绣线绣出两只明闪的老虎眼睛,十分逼真。
“是。”李令月不敢去看皇帝举在半空的布老虎,那布老虎有什么不妥吗?只是做给小孩子的玩具啊......忽然,一个连自己都感到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李令月不由簌簌发抖。
“你怕什么?”皇帝眼尖,刀子般的目光死死缠住李令月。
殿内寂静无声,仿佛每个人的呼吸都沉甸甸的。李绪和濯贤分别站在帝后身侧,深深垂首,看不清他们的脸。皇后看了看皇帝,又望了一眼瓶中舒开的兰草,按住皇帝的手,“陛下,令月还小,您何苦吓坏了她?”
“呵,这里没有毒药,”皇帝将布老虎扔向李令月,“你仔细看看。”
李令月颤巍巍接过布老虎,翻来翻去,也看不出所以然。既然里面没有下毒,那皇帝怎么如此不悦?是贾芸春绣的不够好?五皇子不喜欢?还是......
“令月,这只布老虎背面,用暗色的丝线,绣了陛下的名讳,”皇后显然不想继续这种窒息的气氛,索性把话说开,“这也是贾贵人做的吗?”
啊?李令月张目结舌。她翻过布老虎,在银线绣的锦鲤团纹下方,好像是有一团沉色的丝线勾的小花。李令月把布老虎拿到眼前,澄澈的双目瞬时激荡开来。
“今夜有人密奏太后,称少嫔馆贵人贾氏因陛下忙于国政,无暇顾及龙胎而心生怨怼,挟媚道祝诅,大逆不道。”皇后说的话在李令月听来恍若天方夜谭,“孤令掖庭严查贾氏经手过的物品,最后在合欢殿发现了这个。”
“殿下,这是......”李令月惊得一时语塞,媚道?祝诅?就这么一个给孩童做的小玩意儿,竟然被状告巫蛊???
李令月还没入宫时,父亲便告诫过她。越宫有三禁,一禁巫蛊,二禁秽乱,三禁嫉妒,这其中巫蛊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主犯与从者斩首,族人轻则流放,重则株连。别说沾上,想都别想,离什么布偶啊木头啊道人啊远远地。她做梦也没想到,贾芸春正在拼尽所有气力为皇帝生育子嗣,而皇帝却给她戴了一顶灭族的高帽!
“陛下,殿下,这只是芸春做给五皇子的布偶,闲来逸致,并无他意啊!”李令月看着巴掌大的布老虎,实在想不出它怎么就成巫蛊妖具了,“贾贵人一心期盼自己腹中的龙胎亦如五皇子伶俐可爱,绝无心怀怨怼!”
“朕也不敢相信。先朝焦木之祸血流成河,险些灭我大越国祚。朕没想到,才过了三十来年,朕的后宫,竟然也出这样的丑事!”皇帝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些波动,只不过那是盛怒,是阴狠,是不容李令月求情的决绝,“贾氏是何居心,待她生下龙胎后交与廷尉,一问便知。现在,你只需告诉朕,此事你知不知情?”
“陛下!这只布老虎上虽是贾贵人缝制,可您的名讳,不一定是她绣上去的啊!”李令月顾不得那么多了,扑通一声跪倒,举起布老虎反驳道:“若真有意祝诅,偶人木具皆更容易获得,何须亲自动手,留下把柄让人察觉?若真要诅咒陛下,贾贵人亦为您做过香囊,为何不在您贴身佩戴之物上绣上名讳?再说民间尚有女子为表暗恋,将心上郎君的名字绣在衣物、方巾、绶带之上的习俗,贾贵人来自民间,可能心所向之,纵使这布老虎有您的名讳,亦无法证明此乃妖术!贾贵人待陛下忠心耿耿,这只布老虎是她送给五皇子的礼物,圣贤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贾贵人一片善心,臣妾可以作证!婷芳阁上下都可作证!”
恍惚一枚针掉在地上,都会放出偌大的声响,李绪、濯贤等一干内监宫人俱屏声静气,一声咳嗽不闻。李令月入宫来,还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多得好像要在这一刻说尽了。她止不住身子发抖,胸口微微起伏,一口气连不上,呛得双颊通红。皇帝墨黑的双瞳宛如一柄多年亮锋的宝剑,刺出冷冽的光芒。皇后看看焦急的李令月,轻轻叹了口气。
“令月,你所说的种种情状,陛下与孤不是不知。”皇后端凝着皇帝的神色,缓缓道,“兹事体大,你的言辞尚需斟酌。”
“殿下,臣妾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李令月感到胸膛一股温热,豁出去了,高声道:“贾贵人是清白的!”
“李美人!”皇后换了严肃的口吻,斥责道,“大越国法在上,清不清白,你说了不算!”
国法?李令月看着皇后,真想仰天大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入宫半年多,她虽一直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但上有皇后贤妃护持,下有贾芸春和叶芬的陪伴,又有秦夫人在旁指点,她这条路还算走得顺遂。她曾动过少女之心,亦曾失望透顶,可这都没什么,秦夫人早就说过,不要计较君王的恩宠,不争是为争。因此,她真心实意为贾芸春有孕而高兴,为皇帝对皇后的情深意重而感慨。
然而此时此刻,李令月觉得自己就是叶芬口中的天下第一大傻瓜。她看着皇帝,眼里不由泛起一丝细微的泪光,颤声道:“陛下,贾贵人真的是清白的。”
“清白?何谓清,何谓白?”皇帝哂笑地摇了摇头,“令月,你还不到十四岁,这世间百态,人各有异,你辨得清多少?”
“臣妾年少,不明世事,却懂得天行有常,善福祸淫,心怀君恩则向善,枉顾天意则有祸。且不说这世上究竟有无鬼神,天意昭昭,贾贵人是善是祸,陛下英明,应会分晓!”想到生死未卜的贾芸春,和她腹中的孩子,李令月跪得发酸的膝盖又来了一些力气,撑住她沉然凝视着皇帝的眼睛。
“令月这张嘴,一点不输给朝中的御史。”皇帝端凝着李令月紧握的双拳,不怒反笑,笑得有些令人胆寒,“淇竹,你说的没错,她真的很像她。”
“陛下,李美人说的不无道理,此事疑点颇多——”皇后刚想劝说,皇帝伸手一拦。
“你说贾氏对朕忠心耿耿,并无怨忿,这朕相信,”皇帝的手盘绕在已退成暗绿色的宿莽草上,笑意若有若无,“但她算不上善类。”
李令月嗅到唇角飘来的血腥味,原是自己用力太过,嘴唇都被咬破了。皇帝猛地掐断手中刚韧的兰草,枉顾皇后脸上闪过的哀惋,转过头对李绪说道:“传。”
李绪应声退下,不多时,带来一位穿着深色官服的官员走入,李令月一瞧,正是今日不在宫中轮值的太医令。
“把你知道的都跟李美人说说,”皇帝的声音冷寒如铁,“说清楚。”
“启禀圣上,皇后,美人,”太医令的眉头都快拧成一个结,为难道:“当初贾贵人报孕事时,太医令下的一位侍医早在半个月前把出了贵人的喜脉,并告知了她。”
“这个李美人知道,”皇帝淡淡地打断,“说别的。”
“近来贾贵人心神不宁,终日郁郁,臣与属下深感惶恐,为贵人调制了新的安胎药。谁知前几日尚方将侍医的处方与少嫔馆的记档比对,发现少嫔馆每领回药材煎服,有时少一两味,有时多一两味,臣命尚方将错漏的药材一一列出,发现那竟是张,是张.....”正月仍是苦寒的时节,太医令的脸上竟有汗渍,说到最后,已声如蚊呐,细不可闻。
“是张催生的方子,对吧?”皇帝冷笑,“少府与太医令这差是怎么当的?竟让深宫妇人轻易得手,权弄朕的龙胎!”
“臣知罪!杜少府已与臣一道,暂拘禁了相关的员医与女医,”太医令砰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叩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太医令就在身边磕头如捣蒜,李令月却全然没有反应。催生?换药?偷梁换柱?无数陌生的字眼,与方才瞥见贾芸春没有血色的脸,在李令月眼前交替闪过。脑中嗡嗡地响,她跪的太久,有些撑不住了。
“六宫不宁,臣妾亦有过失,望陛下恕罪。”皇后见太医令冷汗涔涔,赶紧起身向皇帝行礼。
“不干你的事。”跟皇后说话,皇帝的语气平和了一些,“谁能想得到新晋宫嫔不知天高地厚,枉顾宫规,将朕的警告当儿戏?”
李令月忆起贾芸春一直没等到皇帝晋封的承诺,忆起她无比渴望怀着的是个皇子,忆起她担忧孩子因母亲恩宠稀薄而失欢,怎么会,怎么会?千头万绪,李令月如何也不能将皇帝口中的心机妇人,和躺在榻上笑眯眯唤“令月”的贾芸春联系在一起。那是她的孩子,她日夜期盼的,无比珍视的孩子呵,世上怎会有母亲不顾孩子的安危,利用孩子来实现心中所图?
然而,李令月心里明白这想法有多么幼稚可笑。数百年大越史书上,父子反目,母子相残的悲剧还少么?越朝的皇宫是一座鲜血铸成的囚牢。和皇帝之母宛氏,纵容母家权倾朝野,横行霸道,搞出两起巫蛊之祸,最终满门被灭,宛氏自己也被亲子废黜;和皇帝的明烈皇后孙氏因不满次子太过优秀,处处打压,不惜嫁祸淫秽后宫的罪名,让亲生子身败名裂,最终夫妻离心,兄弟相残;远的不说,就说先朝武皇帝的冯贵妃,唆使两子谋逆,母子俱亡;先帝后宫亦有程姬,仗着诞育了庶长子胡作非为,结果自己被废赐死,所生的皇子赵玮失欢,连国公都封不上,只封了一个顺侯。贾芸春啊贾芸春,教你平时多读书,你偏不听,竹简上朱笔陈文,一目了然,你明知不可为而要为,不是傻,是蠢。
“陛下,少嫔馆的女医来报,贾贵人她——”李绪听到殿外有些喧动,出殿片刻,复又进来回话。
“女医?”皇帝眉头一紧,“朕不是吩咐只许今日轮值的侍医去看顾她么?”
怪不得玉容跑遍了整座宫城,也找不到得力的人,李令月暗暗想着。原来皇帝已布下天罗地网,贾芸春只是一只不自量力的黄雀,而她李令月,仅仅是皇帝需要的一个看客。
“陛下息怒,贾氏纵有罪孽,所怀的毕竟是您的骨肉,臣妾不能不管,于是命濯贤请太医监来照应,”皇后侧身回道,忽想到有什么不对,变了神色,“濯贤,你从何处找的女医?”
“回圣上与殿下,奴才携太医监赶往少嫔馆时,”濯贤忙走到李令月另一侧,单膝跪下,“正巧撞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听闻贾贵人早产,命殿内随侍的董女医与奴才一道过去看看。”
贵妃?李令月脑子里的乱麻还没捋顺,又多了一条最长的。
“叫她进来。”皇帝并不计较皇后的不安,扬了扬手。
董氏进来时,李令月第一个发现她洁净的白衣上,沾上几颗猩红的血点,远远望去,倒像雪中怒放的红梅。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李令月的心头,她见皇后的表情突然变得沉重,心里暗道不好,只想赶紧从此处脱身,奔回少嫔馆。
“陛下,皇后殿下,”董氏拜倒在御前,低声道,“贾贵人难产,已经殁了。”
心头被横刀一斩,李令月顿时愣住,根本听不清董氏在说什么。
“噢?”皇帝注视着手心里断成两截的兰草,语气听上去就像李令月幼时最憎恶的,父亲口中的贪官恶霸,“孩子呢?”
“贾贵人拼尽最后的力气,生下一个小皇子,”董氏细密的睫毛上似有泪珠,“只是贵人母体虚弱,小皇子已成死胎。”
殿内一片死寂,李令月慢悠悠地站起身,环顾皇帝脸上轻微的抽搐,皇后眼中蓄满的泪,李绪和濯贤仍平静的嘴角。她好似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亦忘记了,殿外是漫漫没有尽头的冬夜,缓缓挪出步子向椒房殿外走去。
“美人!!”不等李绪冲出,濯贤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她。
“回圣上,臣妾,”李令月木木地望着皇帝,喃喃道,“臣妾要去见芸春。”
这是她昏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元鼎三年正月初七,这一日,终叫活了近十四年的李令月,第一次明白绝望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