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宫外,公孙夫人看李令月,已换成公事公办的模样。
“殿下今日观猎十分疲倦,已经歇下了,夫人明日再来吧。”
李令月眼瞅濯贤含笑带周婕妤走进承光宫,心里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说。少顷掖庭派人通传,皇帝今晚宿在淳于柔居住的温室殿,李令月更像吃了反胃的东西,越想越郁闷,越想越恶心。
阳夏侯,阳夏侯,你好端端在家呆着不行吗?非要出来赛马抢风头吗?李令月只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那深红色的骑装,和中秋夜宴上看到的武安翁主淳于桃穿着绛红长裙多相像啊,夫妻俩多一致啊,自己咋没想到呢?
阳夏侯冯适,不需秦夫人强调,李令月进宫前就知晓他和他的家族三度谋逆的壮举。阳夏侯府本贯中山,是京兆冯氏的分支,冯氏一族本家加上分家,也出了五六位皇后。中山冯氏历史上最赫赫有名的女子,莫过于恭定皇后冯沅君。十岁入宫嫁尚是太子的少帝,十七岁守寡,熬过小叔子桓帝的百般折辱,扶持桓帝第三子登基,一生无儿无女,却做了皇太后、太皇太后。中山冯氏蒸蒸日上,风头直盖京兆嫡系,到了昭皇帝年间,元配的顺和皇后冯氏、贵妃冯氏、昭容冯氏全部出自阳夏侯府,淑妃冯氏出自京兆本家,时人直呼冯家为“未央冯氏”,足见他们在京兆世族中的独领风骚。
昭皇帝身旁冯氏女成群,可李令月从秦夫人隐晦的讲述中猜出,他真正倾心的是继后魏氏。若非魏皇后只育有三位公主,没有儿子,武皇帝不会那么顺遂被立为太子。昭皇帝不满中山冯氏威权,又碍于世族的功勋,只得一面安排武皇帝迎娶冯氏本家的女儿,分化冯家势力;一面提携世族之末的魏家与冯氏抗衡。李令月觉得昭皇帝没有错,安排得滴水不漏,既回避了皇权面临的威胁,又避免世族过度内斗消耗朝堂。然而秦夫人满面苦笑,只叹她天真。
“昭皇帝心思缜密,偏偏忽略了武皇帝的心事。储君乃一国之本,国本不稳,江山何安?”
李令月无法反驳,历史说明秦夫人是对的。武皇帝对元妻冯皇后爱答不理,却十分宠爱亲表妹,来自阳夏侯府的冯贵妃。尽管他与冯皇后生了六个孩子,他仍疯狂地想把最好的留给冯贵妃的孩子。他尤其无法忍受自己百年之后,新帝册立姓魏的皇后。中山冯氏趁势而上,冯贵妃的长子豫章王赵璐蠢蠢欲动多年,只待武皇帝一声令下,便可将魏家绞成碎片。最终的故事,李令月听了无数次,焦木之祸,血流成河,武皇帝众叛亲离,被最珍爱的长女谋算,失去所有,抑郁而终。
先帝受父亲压迫多年,性子难免温软,继位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扫清中山冯氏的余党,只处死了首凶。结果即位第四年,阳夏侯府派人鱼目混珠,骗过了太后,毒害了太后次女东阳公主,因为此事前一任阳夏侯,也就是这位阳夏侯冯适的父亲冯厚人头落地;即位第八年,冯氏余党与依仗清君侧之功的唐王赵彰和颐阳公主勾结,两拨原本势不两立的力量一下子合得来了,联手攻入上林苑。这场暴动中,先帝的小弟弟赵璘夫妇,先帝和太后的第三子赵瑛相继殒命。太后悲愤至极,以死相逼先帝下灭族旨意。先帝虽痛不欲生,却不得不顾全大局,最终阳夏侯府除了冯厚之妻升平大长公主,和她诞育的遗腹子冯适,一个不留。
李令月当初听完秦夫人的讲述,惊心动魄之余,不由惊诧中山冯氏的胆大包天。世上竟有如此不知死的家族,幸好自己家门楣低,要有这种亲戚,早晚得连坐。现在她惊诧老天爷的恶意和自己的愚蠢,有十个人给自己选,偏偏选了个谋逆之后,扎皇帝的心;这个谋逆之后还是淳于昭仪的姐夫,扎皇后的心。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李令月站在曲苑深深的花丛中央,气得直跺脚。玉容不忍见她气坏了身子,正想开口劝说,忽然想起秦夫人冰冷的神色,自己也跟着垂头丧气。俩人交换了眼神,俱是明然,此刻不宜回清凉殿,还是在上林苑四处闲逛罢!
“夫人,”玉容打量着李令月的表情,小心翼翼开口,“奴婢听闻宣曲宫附近种了很多茶花,趁着天还亮,不如咱们去瞧瞧?”
“宣曲宫?”李令月沉浸在深深的自责里,懒得想哪儿是什么地方。
“是呀,宣曲宫临近昆明池,乃乐府调音度曲,为陛下表演歌舞之处,”玉容陪笑道,“陛下这次春狩不带舞乐,只宣了几位乐师随驾,想来宣曲宫还空着,咱们过去不会有动静。”
还能有更好的主意吗?李令月只能点点头,随玉容穿过累累台阁,长廊甬道,绕过繁密的沙棠与檀木,郁郁常青的樟树和女贞,走过展开长叶的栟榈,连抱在一起的榆杨,听风吹过树梢,犹如金石相撞,沉郁而静穆。走得原本发麻的膝盖有些酸痛,李令月眼前闪出万顷的碧波。
“夫人,这里是昆明池,”湖风带来丝丝春寒,玉容加快了脚步,“您看,那座便是宣曲宫。”
玉容带李令月沿湖畔的石子路,走至一座沉寂的宫殿前。这座宫殿肃立在石阶之上,阶下两排铜鹤屹立,大殿的飞檐处亦端坐着铜兽,殿阁正上方悬挂着漆匾,上书“宣曲”二字。李令月趁着天色未晚,仔细端凝廊柱上刻着的图案,全是琴瑟筝弦,正映它的宫名。
“夫人,你瞧!”玉容兴奋地指向石阶下首的一丛花木,“茶花!”
李令月不忍告诉玉容,自己只喜欢浅白色的茶花,对眼前的鲜红色、淡粉色、还有明黄色的茶花不怎么感兴趣。看到玉容脸上的沾沾自喜,李令月还是很配合地走下石阶,和她一同观赏这五颜六色。
“夫人,听!”李令月正兴味索然,玉容猛地扯了扯她的长袖。她心不在焉地呼了口气,耳畔骤然传来一缕缕乐音。
李令月不大懂音律,心里猜想或是随帝光临上林苑的乐师们到这里来演习,低声对玉容道:“有人来了,我们走吧。”
“奴婢没听见脚步声呀,”玉容显然被乐声吸引,她压低了声线,“应是昆明池那一边传来的,奴婢听说乐师喜欢在水边演奏,隔着水音更好听。”
李令月探了探头,天边彤云密布,霞光里看不清昆明池究竟抵向何处。既是宫廷乐师,不听白不听,李令月松开一朵鲜红的茶花,嗅了嗅指尖清淡的香气,和玉容重新走上石阶,径直坐下。
“夫人,现在才三月天,晚上凉——”玉容忙不迭地拉她起来,李令月一动不动。
“嘘!听!”耳畔的乐声愈发明晰,李令月猜不出是箫还是笙管,反正肯定不是琴筝,也不是胡笳。那乐声起初浑圆沉厚,犹如湖中沉默的蓬莱石山,起落了几回后忽然转快,似玉珠碎裂,散落风中缠绕在柳枝花丛里,直勾李令月的心魄。胸膛随乐声起伏伏,终回归起始的音调,恍若碎落的玉珠汇聚,集成一片温润的美玉,连音清恬,萦绕不绝。天边晚霞绚丽,似火又似锦,融在辽远而澄静的乐声里,看得李令月如痴如迷。
一曲终了,水波荡漾,波动着缠绵的余音,一次次触碰李令月封存已久的心底。她看向玉容,发现她眼眸里噙满泪水。
咦?这曲子悲伤吗?李令月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微凉的,还有些温热,没有丝毫泪痕。
“呜呜呜,”玉容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她紧紧掩住双颊,哽咽道,“奴婢,奴婢失态了,夫人,夫人恕罪。”
这曲子令她想起了谁?李令月乍然发现自己对玉容了解得如此之少,她的家乡,她的父母亲眷,她在宫中的少女岁月,李令月一概不知。她不再出声打断玉容短暂的倾泄,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谁?”一把深沉的男声响起,震得李令月和玉容手忙脚乱。
“你是?”来者沉重的脚步声从殿后传来,李令月刚想拉上玉容开溜,一抹熟悉的金丝映入眼帘。
“臣参见夫人。”恩平侯世子徐志站在宣曲宫门口,手里握着一根竹箫,脸上同样透露着惊讶。
“世子。”李令月实在不想再背一条私会外男,且这外男是皇后哥哥的罪名,万一皇后因此加深了对自己的忌讳,岂不火上浇油?她打完招呼,拉起还在擦眼泪的玉容就想溜。
“姑娘。”徐志似乎独来独往惯了,又似乎因为天色已晚,看不清玉容的仓皇,他直接走下石阶,递来一块丝帕。
“上林苑乃皇家御苑,世子还请自重。”李令月没好气地把玉容往身后拉。
“夫人误会了,”徐志不卑不亢,“臣只是见这位姑娘听曲伤心,不像夫人不动声色的境界。”
你咋知道她是因为你吹的曲子才哭的啦?李令月心想男人为何都这么自信,冷冷道:“本宫不谙音律,听不懂你吹什么,谈不上境界。”
李令月虽深感自己稚气未脱的脸配上“本宫”,着实不大相称,可看着面前不动波澜的徐志,硬着头皮也得说出口。
“夫人不用自谦。臣自制的曲目,连舍弟都很少听出其中的真味,每每泪流或消沉,难合臣的心意。”徐志晃了晃手中的竹箫,唇角的笑意与李令月第一次在椒房殿瞥见的有些相近,只是夜色朦胧,黯淡了些许。
想不到你堂堂恩平侯世子,竟然沉湎编曲吹曲,我一介宫嫔,还得因你妹妹背诗读文,恶补无数经典,李令月越想,语气越不友善,“世子好雅趣,明日不妨带此曲向圣上演奏,定能惊动四座。”
“臣鄙陋之身,只配在宣曲宫前一人独奏,沾污不得圣上的耳朵。”徐志出乎意料地没有气恼,他轻轻转动手中的竹箫,李令月注意到,他十指修长,这兄妹连手都长得这么像!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陛下爱才惜才,哪怕只是乐艺,世子何须气馁?”李令月觉得自己这话听着真的很像胡话,人家是皇帝的大舅子,吹箫吹的好不好根本不重要。
“夫人口齿伶俐,臣拜服。”李令月见徐志俯下身去,不由怀疑眼前的徐志是徐嘉假扮的。
“世子保重,本宫先行一步了。”玉容脸上布满泪痕,李令月扯着她的衣裳,正要沿着昆明池小跑,徐志叫住了她。
“既然在此相遇,便有一层缘分,臣再为夫人吹奏一曲如何?”
我才不想和你这怪人有啥缘分,李令月暗暗腹诽,“世子并非宫廷乐师,本宫不敢当。”
不想这话让徐志沉峻的面孔动容了几分,他站在铜鹤旁边,飞扬的曲线映入沉沉的宫灯,在他脸上照出几道幽深的印痕。
“夫人,恕臣直言,”徐志抬起头,夜空清明,天际似有一圈圈皎洁的光晕,像是初升的明月,他的视线穿过李令月,“您很像臣认识的一位故人。”
唔,这话听着真耳熟。李令月不耐烦地盯着徐志,当然像啊,皇帝暗示了多少回,不就是像你妹妹嘛。想到这里,李令月不禁祈求上苍,让替代品光环闪耀得更长久些吧!
“臣与那位故人,曾在这宣曲宫一同听曲。不同的是,她吹箫,臣在听。”
李令月记起贤妃讲过,皇后精通琴棋书画,却不曾想到在音律上,她亦无所不精。完了完了,等帝后消了气,自己还得恶补乐理才行。
“她吹完,臣不觉得有什么撕心裂肺的悲伤,只是有些孤独,有些寂寞。当臣按照记忆,复吹一遍那首乐曲,她却哭出了声。”徐志的声音仿佛也变成了沉郁的箫声,涌动着无尽的怅惘。
皇后也会孤单,也会寂寞?她有父母疼爱,兄长护持,又和夫君情深意重,儿女双全。若说她进宫后会感到难过,李令月信,拱手让出夫君的痛楚,一般女子都能体会;不过听徐志的口吻,这事好像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那时皇后还没入宫呀,有什么好烦忧的?
“她问臣,知不知道宣曲宫是什么地方。臣说知道,是圣上,哦,当时还是先帝在时,听曲观舞的地方。她哈哈大笑,说臣愚蠢,糊涂,不配作京兆世族的公子。”
嗯,皇后一直忍着哥哥的乖戾性情,可能也会很辛苦。不知不觉,李令月和玉容都变成徐志的忠实听众。
“其实,宣曲宫早已被弃置多年,便是今上也不曾驾幸。只因这里,”徐志眉头深锁,手中的竹箫捏得越来越紧,“是当年唐王赵彰调制乐曲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