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精通音律，尤擅制曲排舞。相传他亲手调制的清平曲婉转灵动，凤台舞光丽秾艳，岁羽乐华美沉柔，时称宣曲三绝，天官之音矣！三绝之中以岁羽乐为最，须琴箫合奏，笙笛引之，琵琶缀中，箜篌穿行其间。当年唐王在宣曲宫吹箫，颐阳公主抚琴，听得尚是太子的武皇帝泪流满面，在座的王公贵族交口称赞，都道昭皇帝治世清明，方得唐王与公主奏响盛世华音。”
“家母有幸在场见证了岁羽乐，那一日是她与家父的大婚之日，亦是昭皇帝主持的最后一场宫宴。区区过了三日，昭皇帝崩，武皇帝登基。昭皇帝一去，武皇帝下令取缔琴乐舞伎，宣曲宫盛况不再。家母求过武皇帝几次，武皇帝只命唐王单独为她奏曲。听家母说，她便是那时学会了箫这门乐器。”
“武皇帝登基之后，唐王再未与颐阳公主合奏过；熬到先帝即位，唐王已无心调音度曲，宣曲宫更加冷清。太康八年，唐王密召羽林集结于宣曲宫，助颐阳公主攻入上林苑，一番厮杀后缴械投降，唐王与颐阳公主双双自杀。至此，宣曲宫沦为冷宫，先帝与今上从不驾临，无人问津。”
徐志清冷的声音似月光下涟涟的水波，听得李令月周身血液仿佛停止了流转。虽然她不明白徐志怎么一夜之间能说这么多话，他讲的这些名字与封号恍若来自远古的群山，飘来飘去听不真切；她也不明白为何身后的玉容越听越瑟瑟发抖，抖得她清晰地听到玉容牙齿打战的碎响。天边浓重的云翳随风流散，空中闪出一道明弧，像夜空里一条不知归处的小船，暗暗地投掷出一缕缕银光。李令月扬起头，徐志站在宣曲宫巨大的黑影里，他的竹箫反而被月光映得熠熠生辉。
“臣天生喜欢清静，第一次随圣驾到上林苑游玩，一眼看中这处湖边的废弃之所，从此流连忘返。家母得唐王亲授，学会岁羽乐的一些皮毛，教给了臣。臣无人时喜欢到宣曲宫吹奏故曲。岁羽乐成绝响，往事亦归尘土，臣从未想过在此能遇到他人。不料今日被夫人撞见，许是上天的缘分吧。”
缘分？确定不是恶意么？李令月正想开口，却看到徐志重新将竹箫放在唇下。
月华流淌，湖水轻荡，柳枝披上一层薄纱徐徐起舞。徐志的箫声清远而寂寥，像李令月见皇帝翻阅《诗经》时的专注，像隆冬时分椒房殿满溢的幽香，像李令月珍藏在岁明殿角落里那张褪了色的棋盘。这支乐曲不同傍晚时的那首跌宕曲折，缠绵悱恻，没有刺耳的悲欢哀喜，可李令月只觉得徐志吐出的每一个乐音重重敲击她的心灵。一声长音轻吐，如孤鸟展翅，盘旋在冷寂的空中，接着几处回转，又如飞翔的鸟儿坠落，离群悲鸣。风吹在脸上，凉得出奇，李令月伸手去摸，发觉自己正如傍晚时的玉容，泪水流了半边。
这难道是高阳大长公主得到的岁羽乐残章吗？回清凉殿的路上，李令月仍未从今晚连绵的乐章和惊心的故事中回过神。直到被秦夫人黑着脸推进热水里沐浴，她还在回味那箫曲最后意味深长的余音。
她无法和玉容达成共识。玉容坚持认为徐志吹的第一首最好，伤心处教人落泪；李令月怀疑她和自己的耳朵不是一种耳朵，明明第二首才摧人心肝啊！两人争着争着，眼见清凉殿飞檐悬挂的宫灯时隐时现，李令月牢牢地揽住玉容，低声道：“玉容，今夜之事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不然——”
“是是是！”玉容吓得差点跪倒，李令月扶住她，两人一路依偎着，咀嚼共同的秘密。
次日，皇后称观猎时染了寒气，须卧床静养，闭门不出。除了皇帝和周婕妤，谁也进不去承光宫。李令月一大早带玉容守在门口，再三哀求，但公孙夫人并不为所动，整座承光宫整肃得如一只铁桶。
为保新岁康泰，风调雨顺，春狩从不杀生，说是行猎，倒更像皇亲贵族游园行驾。皇帝一点没受皇后的影响，兴致勃勃，宣淳于柔和李令月一道泛舟昆明池。昆明池比未央宫内太液池足足大出三倍有余。先朝修筑上林苑，引八水入苑内，曲折环绕，奔腾不息，其中有四条水路汇入昆明池，万顷波涛犹如碧海。时至春暖花开，桃红柳绿，千里莺啼，湖中三座湖心岛屹有假山，群石交叠出奇异的形状，远观甚似各种奇禽异兽，可谓长安名景。
李令月为了见皇后一面，起了个大早吃了个闭门羹，有些悻悻地。不过皇帝的态度与昨日天差地别，亲切地询问她是不是不习惯住上林苑的宫殿，庖厨做的时令菜可不可口，想坐哪条小船。李令月低头诺诺，皇帝也不恼，转过头对淳于柔说：“阿柔，令月年纪尚小，怕见不得那么多生面孔，让她跟着朕。”
淳于柔望着李令月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臣妾真羡慕李妹妹的福气。”
皇帝拧了拧淳于柔的鼻子。李令月看他俩打情骂俏，内心毫无波动。长得美就是好，只需一晚，不，几个笑脸就能使笑逐颜开。长得一般般的，好就算把《诗经》背得滚瓜烂熟也不顶用。
奉圣旨前来的还有诸王妻妾，随圣驾前来的几位长公主，以及昨日赛马时经常露脸的几位宗室和世族子弟。永巷令一声令下，大家纷纷前去选船，大多妻子随夫君，妹妹跟姐姐坐在一处。李令月紧跟皇帝与淳于柔的脚步，走到船队最前面，看到龙头装饰的小舟中央已坐着一个人。
待李令月随皇帝走近，看清那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妇，身上散花的织锦光华璀璨，长裙下摆蒲叶与繁花交错，捧出一颗鲜桃纹饰，是长安最时兴的蒲桃锦式样。头上的金丝蝴蝶步摇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刺得李令月看她的眼睛，都恍若有锋利的光。
看到皇帝，少妇屈了屈膝。李令月尽量控制不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皇帝被淳于柔和永巷令扶着上了船，内监们涌上摆好御座和屏风，捧过冒着热气的新茶和香炉，皇帝于船尾处坐下，淳于柔主动跟少妇行了个平礼，坐在少妇的对面。
“令月，”皇帝第二次叫她的名字了，显然心情甚好，“这是朕的妹妹丹阳，你还没见过。”
啥？？？从那少妇华丽的衣饰和清高的态度里，李令月揣度她应是一位公主，或者王后，却不曾想，这位竟然就是皇帝唯一的胞妹，太后的掌上明珠，丹阳长公主。
“陶陶，这是朕去岁新纳的李充仪，”皇帝好像没看到李令月的错愕，转过去跟妹妹温和地笑道：“她进宫时日虽不长，却很懂规矩。”
李令月深深赞叹自己的运气，昨夜听了她夫君的碎碎念，现在又撞她本尊了。她勉强挤了一个笑容，看向丹阳长公主，对方面无表情地喝茶，没有问好的意思。
“妾见过长公主。”李令月只得主动示好，想起当日在椒房殿永乐长公主的友善，李令月感慨夫妻果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妹妹年少娇憨，陛下甚是爱惜，”淳于柔见丹阳长公主仍不表态，主动开口，“公主与陛下一母同胞，手足默契，自然也会喜欢她。”
等等，李令月偷瞄了长公主一眼，她，她不会知道了昨晚在宣曲宫的事？看她面上阴晴难测，李令月顿觉五雷轰顶，难不成自己马上要被皇帝沉湖了？？明明什么也没做啊！！！李令月压住心头翻滚的无限思绪，努力看上去不动神色，尽管她明白，在皇帝眼里一切都是徒劳。
“令月，你这么紧张作甚？”皇帝盯着她发白的脸，淡淡问道。
“臣妾，臣妾失仪，望圣上恕罪。”李令月想自己白化妆化得那么精致。想给皇后看，皇后看不到，而在皇帝面前，自己露的最多的还是后脑勺。
“哥哥，你这后宫里的人儿，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丹阳长公主脸上流露出微微的蔑意，“都封为夫人了，居然还见不得大场面。”
“陛下莫急，许是昨日观战赛马时，您最后的那些话吓到李妹妹了，”淳于柔为皇帝和长公主重新倒满了茶，含笑奉上，“李妹妹还小，禁不住您吓唬她。”
“是吗？”皇帝看着李令月写满不知所措的脸，招招手，让李令月往前坐，“朕昨日说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怪罪，君无戏言。”
一场足以减寿十年的质问总算结束，李令月看向笑颜依旧的淳于柔，心想她平日说话虽不好听，背地里喜欢瞄准皇后搞小动作，可哄皇帝还真有一手，这点值得自己学习。
“陶陶，今日春光明媚，多笑笑，方应眼前良辰美景。”小船划离岸边，朝湖心正中的蓬莱岛飘去。湖风迎面吹来，裹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皇帝扭头撞到妹妹冷淡的神色，皱起了眉。
“我今日身子有些不大舒服，召了太医来看，只说我有失调养，没个所以然。”李令月惊讶丹阳长公主在皇帝面前竟然自称“我”，这可是连皇后都未完成的壮举。
“会不会.......”皇帝欲言又止。
“哥哥多虑了，像我这样福薄命硬的人，哪儿有子女的福分？”丹阳长公主甩了甩锦帕，李令月注意到天青色底绣着几棵翠竹的帕子，跟她衣裳很不相配。
“胡说！”皇帝的笑容瞬时垮了下来，眼角盖满了冷霜，“又是谁在背后嚼舌根？李绪，给朕去查！”
李绪唯唯应了，长公主笑得十分勉强：“谣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哥哥何须动气？”
皇帝沉默不言，气氛更加冰冷。李令月抬头，见淳于柔向自己投来一个眼神，示意她打破僵局。她原打算置之不理，可转念一想刚才是淳于柔帮她化解了危机，再说皇帝不高兴谁都不好过，只好试探地开口道：“陛下一国之君，胸怀四海，自不会与小人计较。长公主是陛下最疼惜的姊妹，福泽深厚，也不是那群小人能诋毁的了的。”
“想不到李充仪口齿这么伶俐，”丹阳长公主总算肯侧颜侧眼瞧一眼李令月了，“我还以为，她跟那锯了嘴的葫芦一样！”
“哈，长公主有所不知，李妹妹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经常哄得陛下龙颜大悦，怎么会是锯了嘴的葫芦？依臣妾看，她更像那边柳树上的小鸟，说话像唱曲儿一样悦耳动听！”淳于柔这话说得皇帝眉头静凝的寒气开始消散，还是长得美管用。
说话间，小船已驶进湖心三岛，停靠在蓬莱岛的岸边。岛上有宫人内监数十名侍候，又有掖庭专拨来的内监，少府与黄门令属下的官员们随船侍奉。李令月下船，脚下踩得竟是新铺的红绸，绵延数里，盘旋于石山之间。皇帝与丹阳长公主走在最前，李令月跟在淳于柔后面，身后还有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众人随掖庭丞的指引七拐八绕，走进一座宫殿，门正中悬木匾“宣华”，殿外种着高大的梧桐，枝头缀满嫩亮的绿影，此处便是蓬莱岛的行宫宣华台。
皇帝坐上御座，除了站在御座旁的丹阳长公主，众人复行三跪九叩之礼，礼毕后分席入座。李令月这才看到人群最后的徐氏兄弟，徐志与徐嘉很低调地坐在宫门附近。李令月再看座下，不少陌生的脸，她分辨得出都是一对对的年轻夫妇，唯有徐氏兄弟例外。徐嘉之妻永乐长公主不在人群里，而徐志之妻丹阳长公主，坐在皇帝身侧，冷着一张面孔。
不用别人说，李令月能猜到丹阳长公主婚姻的异样。皇帝这一辈的姐妹中，只有她尚未生育。李令月坐在淳于柔旁边，不敢明目张胆看御座，用余光打量着丹阳长公主，她生得不能说不美，只是一股阴冷之气横亘在她脸上，很难教人觉得亲近。
皇帝今日特别传了几位乐师在宫门前的高台上吹奏。李令月听乐声细细，发觉昨晚徐志的乐艺已不逊于宫廷乐师。她想看看徐志听到箫声的反应，但保命的冲动战胜了八卦的冲动，她还是默默吃东西比较好。
李令月一边吃，一边听淳于柔轻声向自己介绍对面的、旁边的皇族贵眷。李令月猜她多半因为姐夫终于有官做，不再是闲散的侯爷了，对自己出奇地没有阴阳怪气。她们对面坐着的是皇帝的五妹，先帝幺女莱阳长公主，她与先帝第四女、汝阳长公主俱是先朝刘太妃所生。李令月记得叶芬讥讽她们长得一般，可今日一见，发现莱阳长公主比丹阳长公主温柔得多。与莱阳长公主同席的是永泰长公主，安国王赵珧的长女。她们同样受先帝英明的指婚，嫁给了一对亲兄弟。永泰长公主的夫君是那日赛马场上谈笑风生的傅德，莱阳长公主的夫君是傅德的弟弟傅律。先帝为何总给儿孙们指配娥皇女英？李令月百思不得其解。
永泰长公主那一列坐的都是安国王一系的亲眷。陈王赵琥与王后淳于照正举杯对饮，含情脉脉，李令月发觉淳于柔介绍他们时，语气尤其亲切。朱虚侯赵珀和夫人冯氏隔得有些远，俩人各吃各的，也不说话。末席是他们的幺妹永庆长公主，她的驸马年岁虽不大，言谈举止不紧不慢，彬彬有礼，颇像诗经说的“温其如玉”。淳于柔告诉李令月，那是万户侯孙寿，太皇太后的侄孙，金阳大长公主之子。
淳于柔和李令月这一列，大多是定国王一系的人。李令月身旁的一席，坐着晋王赵珹和王后魏氏，她是太后的二侄女。晋王之下是新婚燕尔的永和长公主与驸马魏严，再之后就是徐氏兄弟。皇帝的亲弟弟许、夏二王今日没有随驾，不过李令月已从除夕夜叶芬的小讲堂得知，许王后是万户侯孙寿的姐姐，夏王后是太后的大侄女。
李令月着实佩服他们怎么做到那么多家兄弟姐妹都是亲戚，亲上加亲都快无可附加了。在座的这些人，随便扯一对人出来，不是妯娌就是连襟，表兄弟姐妹一片开花。听他们对话挺有意思，你喊我一声表哥，我叫你一声嫂嫂，并不冲突。皇帝心情好，一会儿喊这个妹妹，一会儿喊这个表妹，李令月纳闷他年轻时怎么区分皇后与淳于柔呢，两个都是表妹呐！
皇帝招呼完妹妹们，注意到角落里的两位大舅子，亲切的微笑有些模糊，“昭伯，你身子好些了么？”
“有劳陛下惦记，臣感激涕零。”徐志站起身，李令月一点看不出他脸上有涕零的痕迹。
“太液池湖风大，差点吹坏了你的身子。今儿你得留点神，别又被昆明池的湖风吹病了。”皇帝这话说得李令月想笑又不敢笑，周边的宗室们停止了交谈，目光齐聚在徐氏兄弟身上。
“昭伯，你猜猜我们昨日赛马，哪个赢得最多？”陈王赵琥嗓门最大，他不大顾忌妻子在旁的阻拦，径直问道。
“诸位殿下精通骑射，谁赢都不稀奇。”徐志说完，坐下继续喝茶。
“呵，都道后生可畏，可惜叔度的骑术不如你喔！”陈王用力捶了一把木案。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臣听闻朱虚侯骑术惊人，连赢数场，赢得满堂喝彩，”徐嘉从容地说道，“陈王殿下教导有方。”
“哈哈哈琥哥哥，谁让你跟昭伯大哥斗嘴啊？就算你说赢了昭伯大哥，还有仲康二哥等着你呢！”晋王赵珹拍掌大笑，瓦解了殿内紧张的气氛。朱虚侯赵珀不满地瞪了兄长一眼，陈王叹口气，重新与王后对饮。
“仲康，”皇帝一叫，徐嘉赶紧起身，“这几日你照看兄长，着实辛苦。现在元安帮朕照顾皇后，更是劳苦功高。朕得敬你一杯。”
“陛下言重了。皇后殿下玉体欠安，陛下令永乐看顾，实是信任臣夫妇，臣代长公主多谢陛下恩典！”徐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永乐长公主在皇后身边......想到皇后，李令月心里不大是滋味儿，转头瞥到丹阳长公主。听到皇后两字，她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皇嫂身体向来康健，皇兄不必担忧。”赵珹见皇帝的金樽丝毫未动，好声相劝。
皇帝点点头，笑容清淡得如殿外一丝丝的春风。他将金樽放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随即给丹阳长公主夹了些菜，叮咛她多吃点。在座的宗室们纷纷对酌闲聊，徐嘉坐回席上，徐志凑近他，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令月赶紧低下头吃饭，清一色时新的菜蔬缓和了李令月胃里翻滚的酸汁。淳于柔看她只顾埋头吃东西，轻声打趣道：“看来这桌上摆的不够本宫与妹妹两个人吃。”她掏出绣着茱萸云纹的方巾，不顾李令月瞪大的双眼，替她拭去嘴角的荠菜沫。
“阿照，快看，昭仪夫人多体贴！”好事的陈王赵琥瞧见这一幕，乐得戳了一下王后淳于照的前额，“你别在本王身边耗着了，快去陪你姐姐，不然她要被李夫人抢走喽！”
“殿下！”淳于照嗔怪地瞅了一眼夫君，见皇帝与丹阳长公主停下筷子，亭亭立起身，“昭仪夫人与李夫人同侍宫闱，情同姐妹，陛下内廷和睦，也是我等宗眷的福气。妾身在此贺过陛下。”
啧啧啧，淳于照说话滴水不漏的模样，不愧是淳于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令月有些好奇她们的姐姐武安翁主，那位跟徐嘉夫妇抢娃娃亲的女子也这么八面玲珑吗？
“一晃多年，连阿照都长大了，”皇帝看淳于照颇有长兄如父之感，“当年你们姐妹三人与陶陶争小皮球的情景，朕还历历在目。”
“陛下，当着长公主的面，您提这茬，不明摆着让臣妾敬酒？”淳于柔拿过酒壶，起身走向御座，“恭敬不如从命，臣妾敬长公主殿下一杯。”
“哈哈哈哈，这事儿呀，她们姐妹仨把皮球抛过来又抛过去，硬不给丹阳妹妹，若非太后赶来救场，她们准把丹阳妹妹气哭！”插科打诨永远少不了赵琥，他一脸看热闹不显事大的表情，听得朱虚侯赵珀撇了撇嘴。
“大哥，你还好意思笑？谁给阿桃姐姐出馊主意？”赵珀哼了一声，扭过头倒酒。
“是啊，陈王兄，你欠我的这笔账，我记得清清楚楚，”丹阳长公主似笑非笑，眼神从宗室们身上一一扫过，略过站在身前举杯的淳于柔，定格在皇帝身上，“当时我被她们姐妹联手围攻，哭着喊着求哥哥救我，谁知嗓子都快喊破了，哥哥还没出来。”
“有这回事？”皇帝怔住。
“后来母后抱着我，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你说你带徐灵去明渠放风筝，不知者无罪。”丹阳长公主摆了摆手，拉淳于柔坐在御座下方的锦席上，“儿时趣事，要赔罪也得哥哥跟我赔罪，与阿柔姐姐无关。”
李令月的下巴快砸到桌子上。明渠？皇帝跟皇后小时候在明渠约会？？？合着这是父子遗传？偌大的未央宫只有明渠可以约会？她鼓起勇气看一眼御座上的皇帝，却见皇帝瞬间变了脸色，再看看席上的众人，有的一脸尴尬，有的默默吃菜，还有的，如徐氏兄弟，早已捏紧了双拳。
“丹阳，君臣有别，”徐志甩开徐嘉的手，起身直视御座上的妻子，目光寒冷如利刃，“你岂可直呼皇后殿下的名讳？”
“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谁不知道她的名字？”丹阳长公主仿佛习惯了与丈夫对峙。
“皇后乃一国之母，与帝同体，依照越律，人人都应避讳。你这么做，形同犯上！”徐志身上流露的寒气与昨晚吹箫时的平和判若两人，李令月恍惚感觉置身初见他时的椒房殿。
“犯上？”丹阳长公主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冷笑，她扬起头，双眼眯成一条线，“徐志，你一个小小的外臣，竟敢打断孤与陛下说话，算什么东西？如此不知分寸，活该拖出去乱棍打死！”
“公主！！！”
“丹阳妹妹！！”
“陶陶！”
几声惊叫险些震穿了李令月的耳膜。丹阳长公主坐在皇帝身侧，维持了半日的骄矜烟消云散，只剩一双扭曲成一团的眸子，还有一张不断抽搐的脸。徐志站在门边，背对春日流光，李令月看不清他的面容，而李令月身旁的晋王后魏氏，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长公主教训的是。”徐志换了称呼，徐嘉面上的焦灼，对面陈王与朱虚侯的一脸无奈，几位长公主的难堪，他好像视而不见，对着御座跪倒，重重磕了一个头，“臣回府闭门思过，望陛下恕罪。”
“站住！”皇帝叫住拔腿就走的徐志，冷冷道，“回府？你回哪个府？春狩尚未结束，你敢私回长安，朕治你擅离职守之罪！”
“陛下息怒！家兄病中糊涂，举止放诞，臣这就送他回宜春苑。”徐嘉跪倒在兄长身边，极力平复急促的呼吸。他向皇帝磕了磕了几个头，又转向气得七窍生烟的丹阳长公主，“家兄冒犯殿下，罪该万死！还望殿下海涵，莫扰了今日陛下的雅兴，待圣驾回京治他的罪也不迟。”
“徐嘉，人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京兆徐氏的兄弟，双簧戏天下第一！”丹阳长公主眼中灼烧的恨意看得李令月一惊，她不像在和丈夫与小叔子说话，更像跟不共戴天的仇人对骂。
“京兆徐氏数百年深受皇恩，合族上至家父家母，下至奴婢杂役，无不没齿难忘！长公主的教训，臣谨记于心！”徐嘉不卑不亢，又朝皇帝磕了一个头。李令月猜他们叔嫂之间肯定打了很多次嘴仗，不然徐嘉怎反驳得这么快？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丹阳长公主冷笑道，“大难临头各自飞，多为自己操点心吧！”
在座的世族子弟不禁微微哗然。离徐氏兄弟最近的万户侯孙寿，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永泰长公主与莱阳长公主面面相觑，她俩的夫君，傅德与傅律早已板起了面孔，灵平侯世子魏严按住妻子永和长公主颤抖的肩膀，起身朗声道：“陛下，臣有一事急需回禀，望圣上先听完臣说的，再与长公主讨论徐氏家事！”
“哦？”李令月看出皇帝早就不耐烦，魏严恰到好处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这件事依照祖制，先得报与宗正，由宗正呈报君上。不过今日诸位宗亲都在，臣便暂时抢了宗正的差事。”魏严深邃的双瞳里涌出明灿的喜气，“陛下与太后大喜，元齐已有身孕了！”
“什么？”陈王赵琥第一个吆喝出声，他眨了眨眼睛，一脸不可置信，“景明，你这速度可以啊！”
“元齐妹妹，这是真的吗？”永泰长公主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恭喜你呀元齐，新婚之喜尚在，又添麟儿，当真双喜临门！”永庆长公主朝魏严夫妇欠了欠身子。
“呀呀呀景明，你真不够哥们儿！”晋王赵珹还没缓过劲来，被王后魏氏推了推，立马跟着起哄，“真人不露相，真人不露相！”
殿内浓烈的硝烟味转瞬消失，众宗室纷纷举杯向魏严夫妇贺喜。“春回大地，生机勃勃，景明与元齐之喜，是今岁祥瑞的好兆头。”皇帝的话不由使李令月怀疑，他还记不记得正月里夭折的那个婴儿。他看着堂妹和表弟，又看看还跪在堂下的徐氏兄弟，沉声道：“都起来吧。”
“谢陛下！”徐嘉高声谢恩，不忘朝魏严拱了拱手，“恭喜长公主殿下，恭喜世子。”
“谢谢姐夫。”永和长公主一反之前的淡然，主动向徐嘉回礼。她和永乐长公主是亲姐妹。只是秦夫人说过，永和长公主很小的时候被太后接入了未央宫。
“陛下，是不是得派人将喜讯告知皇后殿下与太后？”淳于柔婉转的声线再度响起。
“还是阿柔想得周到。”皇帝赞许地笑了笑，李绪命内监匆匆跑出宣华台传信。李令月瞧皇帝沉肃的神情缓和了不少，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地。正想大快朵颐，谁知皇帝又开了金口。
“陶陶，为人妇者，贵在一个‘顺’字，以后不许再像今日这般任性了！”皇帝说得越温和，丹阳长公主眼中凝聚的怒火越烈。皇帝示意她继续吃菜，又朝徐氏兄弟悠悠说道：“昭伯，现在连景明都快为人父，朕只盼你和陶陶早日开花结果。”
“臣遵旨。”徐志不掩饰他的敷衍，推拒了徐嘉递来的酒杯，一个人拿着酒壶自斟自饮。乐师重新开始演奏，清风习习，宫乐萦绕，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惬意。透过淳于柔的笑容，李令月清晰地看到，皇帝身旁的丹阳长公主，她那盛满恨意的眼睛从未离开宫门边，那个拒绝他人问津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