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我头发又黑又亮,寻常的这些配不上,这可是永巷令亲自找来的点翠呐!”
越宫旧制,婕妤之下的宫嫔不可佩戴点翠的饰物。而李令月第一次看到鲜艳的点翠华胜,却是在时为贵人的叶芬黑亮的鬓边。青丝微拂,凤目流转,翠羽迎繁花,玉颜遇华色,正如繁灼的盛夏,连荷叶上腾跃的露珠,都多了几分张扬的肆意。
那时叶芬纤长的手指抚过少嫔馆窗边新雕的合欢花,得意洋洋望着她和贾芸春。贾芸春艳羡不已,手里紧紧攒着新缝的香包,预备下回承幸时献给圣上;她则有些不明所以,只感叹宫里的点翠技法不负盛名,一看便知价值连城。如今,眼前的点翠华胜仍然耀眼,而嵌住花形的发鬓却不复往日的光泽。这华胜的主人扬了扬熟悉的丹凤眼,声线在往日的高亮之外,亦混杂着一丝枯哑的尖酸。
“唷,张公公办事就是周到,这不是李夫人最爱吃的小猪肉么?”叶芬满面堆笑,将一碗香喷喷的卤味放在李令月面前,随即挥了挥手,月室殿内随侍的两排宫人退下。
“多谢。”且不说眼前笑得令人发憷的叶芬,光是看着这盘泛着油光的荤腥,就够李令月恶心了。
“令月——噢,夫人,”叶芬的声音刻意扬高了八度,“长乐宫的小厨房不输给未央宫的太官令下,您尝尝。”
“你也吃啊,”李令月硬着头皮递给叶芬一碗白莲鱼羹,“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
“臣妾多谢夫人。”叶芬优雅地福了福身,李令月止住惊讶的神色,勉强咬了一小口猪肉,一阵刺鼻的咸辣味直窜到鼻尖,呛得她连连咳嗽。
“哈哈哈,太后虽然上了年纪,可吃起辣来,比我们这些小辈还精神哩!”叶芬面上堆满的笑容更深了一层,她端来一尊酒壶,给李令月倒了满满一杯艾叶酒,“臣妾敬夫人一杯,算补上端阳佳节,也贺一贺咱们的重逢!”
呵,李令月望着叶芬的笑脸,胃里的恶心渐渐汇成了排山倒海。她一动不动,叶芬主动举起一只木制的酒杯,高声道:“听闻夫人深得陛下宠爱,连连晋封,臣妾赶不上当面道喜,只能在此恭贺夫人喽!”说罢,一饮而尽。
“不用。”李令月的唇碰了碰酒面,只想敷衍完走人。
“记得去岁中秋次日,皇后殿下嘱咐臣妾,要与夫人和睦友爱,莫辜负一同进宫的情谊,”叶芬又倒了一杯酒,华艳的凤眼荡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现在臣妾与夫人分隔两处,不能相互照拂。宫中生活多坎坷,夫人多多珍重!”
“我很好。”隔着粗重的木杯,叶芬明丽的面孔竟沾了些许憔悴的影子,与她裙角飞扬的金色花瓣甚不相称。李令月一面默默庆幸无须与叶芬继续“相互照拂”,一面看到叶芬面上凹下去的几道暗痕,轻声问道:“你在长乐宫,还习惯吗?”
叶芬似乎没料到她有此一问,略略失神。
“听丹阳长公主说,她认识你,”李令月放下竹箸,淡淡道,“想来你经常在太后身边。”
“是呀,太后经常召我们去长信殿说话,”叶芬的手又碰到酒壶,“她老人家待人最是和善,跟臣妾唠嗑了不少前朝旧事,还有陛下小时候的趣事呢。”
和善?李令月背上的寒气还在嘶嘶作响,她立马挪开视线,喃喃道:“你习惯就好。”
“若说富丽,长乐宫不逊于未央宫,臣妾刚来的时候迷了好几次路,”叶芬不知斟了第几杯酒,“只是皇太后殿下深居简出,几位长公主也不怎么来往,臣妾偶尔会想起少嫔馆,那时有夫人和贾美人作伴,整日吵吵闹闹,一点都不觉得闷。”
听到叶芬口中轻易吐出“贾美人”,一瞬间,李令月陷入了恍惚,紧紧盯着叶芬的凤目。说来奇怪,叶芬的美她早心知肚明,往昔朝夕相处时,她亦无数次感慨过。可今时四目相对,不知是不是因为失神,那华彩的双眸里,仿佛总闪烁着贾芸春生产时蜡黄的面孔,失去血色的双唇,还有沁出鲜红的身下,像夏夜暴雨后乍然熄灭的星子,看得李令月背上的寒意直刺入骨髓。她双手一抖,一不小心,打落了叶芬伸过来的酒杯。
“令月?不,”叶芬微微一惊,“夫人?您没事吧?”
“我很好。”李令月环顾了一圈月室殿,正想借故起身告辞,不料叶芬弯下腰拾起酒杯,重新斟满泛着点点清涩气息的艾叶酒。
“哎,夫人看重我们这些一起入宫的姐妹,臣妾不是不知。贾美人早逝,有夫人惦记,想她九泉之下定会倍感安慰。届时夫人若能得一个龙胎,也算圆了臣妾与贾美人的一桩心事。”
“龙胎”?李令月怔住。一声“贾美人”,已听得李令月毛骨悚然,这轻飘飘的“龙胎”二字,霎时让李令月死死咬住了下唇。那晚董女医白衣上的血滴尚历历在目,温阳与翁阳两位小公主烧得发红的面颊亦浮现在眼前,胃里翻滚的不适感更甚。她不顾杯中倒映的叶芬笑颜,径直推开锦席,努力站起身来,奔向月室殿外连结宫楼的栈桥。
“夫人!夫人!”李令月刚走出月室殿,叶芬快步追了出来,急匆匆在她身后喊道。
李令月不愿理会她,只想顺着来时的方向走回长信殿,看看淳于柔究竟斡旋得如何。然而叶芬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越叫越高声,回廊下随侍的宫人内监们不由侧身偷视。走到栈桥中央的李令月咬了咬牙,止住了脚步。
“还有什么事?”
“夫人,臣妾见您没什么胃口,莫非长乐宫的菜肴不合您的口味?”李令月止住了脚步,叶芬也在月室殿门口放缓了步子,她扬起明媚的笑脸,高声问道。
“没有,”李令月重重地呼了口气,沉声道:“你有话就直说吧。”
“嗳哟,臣妾无非想和夫人多叙叙旧,”叶芬的笑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像淳于柔,但比淳于柔凌厉得多,“夫人——”
“你不必这么叫我。”适才月室殿内的恶心感退去,李令月的小腹有些隐隐吃痛。
“令月?”叶芬故意高扬起音调。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令月忍着小腹的隐痛,转过身,冷冷地盯着叶芬,“如果是——”
“丹阳长公主落水一事,我也有所耳闻,”叶芬勾了勾嘴角,笑得有几分狡黠,“你受惊了。”
“是你?”李令月这回没有惊讶,叶芬每次露出得意的眼神,准没好事。
“哎,她天天在长乐宫哭丧着脸,吵得我都心烦,只好帮她出主意,”叶芬拍掌笑道,“想不到她真敢用这苦肉计,还拉了你作看客!”
“这不正合你意么?”李令月猜想自己肯定像一只咬牙切齿的小狼。如若不是一直蠕动的小腹,她此时恐怕已上前掐住了叶芬的脖子。
“她明明是太后的女儿,怎么这么蠢?轻轻一挑就上钩,”叶芬的笑意弥漫到她面上每一处角落,覆满她那双妩媚动人的眼睛,“跟贾芸春一样——”
“别提她!”叶芬话音未落,李令月厉声打断。
“哟嚯,令月,想不到你还这么护着她,”叶芬的语气里满是刺耳的戏谑,“一个拿自己骨肉作筏子的女人,不仅蠢,还狠,你却——”
“你不也是吗?”李令月死死盯着叶芬,“一丘之貉!”
“出口成章,看来你没白陪陛下读那么多书。”叶芬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居然绽出更明灿的笑容。她徐徐解下裙边的一只香包,朝李令月晃了晃,“令月,还记得这个吗?”
李令月一眼认出那是贾芸春的手艺。去岁中秋前夕,叶芬新封贵人,贾芸春连夜缝制了一只绛紫色的香包赠予她,当作贺礼。贾芸春也说过几次要给李令月做香包,但自贾芸春有了身孕,她的心思便全在隆起的肚子上了。
“都说贾美人心灵手巧,经手的定是珍品,”叶芬低下头嗅了嗅香包,缎面上绣着一串鲜红的石榴籽,“可谁能想到呢?看上去呆呆笨笨,只会做针线的贾芸春,居然想得到往这里面添了一把紫草。”
什么???纵然李令月下定决心,不会再为她们的事有丝毫的动摇,但听到叶芬略带自嘲的话梢,她仍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
“紫草二月有花,紫带绒白,味清香,性寒,伤胞宫,难妊娠!”叶芬不住晃动这只精巧的香包,笑意越来越深,逐渐转为放声大笑,“是她,贾芸春,她要断我子息,断我一生退路!!!”
一阵剧烈的疼痛冲上小腹,李令月赶紧扶住栈桥朱红色的木栏。叶芬轻轻一甩,香包飞出宫道,在空中划出一道沉色的圆弧。
“所以,”李令月感到小腹疼痛愈来愈烈,吃力地撑住身子,低声道,“你要了她的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叶芬笑得泪水涌出了细长的眼眶。阳光毫不留情直照她脸上豆大的泪珠,折出一道道诡谲的冷光,“她算什么东西?为了她脏了我的手?不值得!”
“可是——”李令月正欲反驳,叶芬疯狂抖落的笑意猛地僵住。
“令月,你怎么还这么傻?”叶芬扶了扶有些摇晃的华胜,朝栈桥挪动步子,“在这里,谁能要我们的命,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
“你,你,”李令月不知怎么突然肚子就能这么疼,疼得咬紧了牙关,疼得像一块块血肉被强行抽离出身体,“你说——”
“我只不过添了一把柴。”叶芬走上了栈桥一步步逼近李令月,“她气数已尽了,令月。没有我,她也只是一个死!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是你太傻,看不出来罢了!”
一阵又一阵疼痛,裹挟着温热的气旋冲向李令月的小腹下方。叶芬说得太多了,她听着听着,脑海已是一片空白。
“不过,你一直都这么傻,也不知道陛下究竟喜欢你什么?”李令月失神间,叶芬已走到李令月的面前,那点翠的华胜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刺目,“无才无貌,家世平平,除了吃,你一无是处,腹中还空空如也,哈哈哈哈哈李令月,你居然能走到这里???”
“我——”李令月本想说“不”字,可一阵剧痛袭来,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磕倒在虹桥冰冷的石砖上。
“我真的没想到,走到这里的,竟然会是你。”
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奚落语气,还有一团刺耳的急促呼吸,悄然落在李令月的耳畔。霎时,李令月感到身前有一股蛮力直冲她的小腹,身后猛地一空,富丽的长乐宫、繁杂的宫道、高耸的斗拱、空悬的铜兽......所有一切目光可及的事物,都在不可思议地飞速旋转,重重随着她的身子从栈桥砸向地面。四周回荡着叶芬肆意的大笑,刹那间,李令月看到裙角的银色梨花,仿佛一点点染上灼目的猩红,而蓝色的织锦宛若湛蓝的天际,伴她经历了这场没有尽头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