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做了一场梦。
她好久没好好睡一觉,睡得这么香甜,睡得这么长。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宫人们惊恐失措的尖叫,纷杂的脚步与身影,长乐宫高筑如飞虹的栈桥,在她眼前、耳边、身侧交错而过。她也感受到秦夫人温厚的手掌,玉容的心焦,还有一张张充满关切或焦急的脸。只是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冲动一一分辨。
从三月中丹阳长公主落水始,皇后与贵妃闭宫,提心吊胆应付淳于柔,和冷声冷气的冯昭容一起带孩子,到两位小公主久病不愈,连日奔走,尤其是皇帝也离开的、这宛若一年般漫长的一个多月,李令月似乎很久没这么睡过一觉了。即使她在梦中感到下身撕裂的痛楚,即使软绵绵的身体纠葛着一种永远无法弥合的,被彻底抽空的失落,她依然不愿意醒来。
她梦见了父亲,母亲,姐姐,小外甥,连一向不屑和自己多言语的哥哥,这回一并浮出了轮廓,冲她不停招手,摸着她新梳的发辫,与姐姐陪她玩花绳。母亲坐在浅白茶花边,听他们嬉戏斗嘴,口里呓呓唱着那首秦夫人也知道的民歌,“月皎皎,早旋归;独出户,起徘徊”。她被哥哥姐姐笑得不耐烦,气呼呼钻回母亲的怀里,紧紧贴着她散发着黍米气味的粗布衫,嚷嚷让母亲换一首来唱。母亲笑着拍了拍她的圆脸蛋,与站在墙下的父亲对视了一眼,开始唱那首李令月最喜欢的《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或许母亲都不知道,她即兴吟出的小调,成了李令月梦境里最缠绵的丝缕,勾连出她沉湎不醒的每一处温存。她喜欢《陈风·月出》,不过也是因为母亲的这支歌谣好唱又好记。比起那些陈篇累牍,这首尘封了父母旖旎的淸曲自然更得她的欢心。母亲唱着唱着,月亮升起来了,哥哥姐姐跟着凑过脑袋,父亲放下手里的活计,一家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明月飞升,华光满庭,如水的月色爬上母亲眼角柔和的尾纹,哥哥姐姐回屋了,父亲揉了揉发酸的肩,而李令月听着听着,眼皮开始打转,浅白茶花一张一合,像帮她打了个哈欠。待她吃力撑起眼皮,茶花渐谢,圆月成玦,母亲的笑眼与怀抱,低吟和歌谣,渐渐远去在一片迷蒙的水雾,一点点消融。
水雾里好似有未央宫夺目的雪光,暴风雪那晚她在宣室殿听到的风声,龙榻上交合的鸳鸯,铜镜里和合二仙的端姿;也有明渠听闻的《淇奥》秘密,黯淡的旧棋盘,皇帝缓缓握住的紫毫笔,昆明池畔绵延的乐音,上林苑春夜里她拭去的天子泪滴;还有她手心里怎么也洗刷不掉的血迹,被她刻意遗忘的同心结,除夕火盆里吱吱叫的栗子,以及,那张憨厚的脸,与那双俏美的眼睛——
她醒了。
眼前是熟悉的长杨宫岁明殿内室,耳畔是夏风吹过长杨宫树丛的习习清声。
“夫人本已有一月孕事,然从栈桥跌落,惊惧再加外伤,致使龙胎难保。夫人年纪尚轻,只需卧床静养,调理气血,天意再顾,还望务必保重玉体!”
奇怪了,太医监所说的每一个字,李令月都听得明明白白。但当这一个个字汇成一条汹涌的狂流,冲向李令月脑海,她只听出四个字:龙胎难保。
龙胎?什么龙胎???李令月吃力地张开了嘴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尖仿佛缠满了腐朽的藤蔓,又干又痛,根本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她微微颤动了一下双眼,原先澄澈的眸子亦盖满朦胧的云翳,眼前全是堆积的幻影。
“令月,先别着急起来,你得好好养着身子。”这温实亲切的口吻,应该是许美人。
“叶氏自作孽不可活,令月,太后和陛下已经发落她了。”这语气中冷静克制的急躁,应该是上官燕。
“李夫人,你,您还年轻,上苍保佑,将来一定会再结龙胎的。”这清亮的声线,李令月一时没听出是谁,她隐约瞅见一张与梦中丹凤眼神韵有些相似的姣美脸蛋,似乎是周婕妤。
身影交错重叠,李令月头脑昏沉,只有双手不自觉地伸向平坦的小腹。她记得陷入睡梦之前,那如刀绞般的疼痛,现在好像缓和了不少。那翻滚的气旋仿佛停止了流淌,也不再有搅动的不适感,“龙胎难保”,“龙胎难保”,“龙胎难保”,太医监沉痛的回话缓缓在李令月耳边交替作响,逐步盖过了那些影子的嘈杂动静。她徐徐抚摩小腹光洁的肌肤,一遍遍,一次次,直到她的眼睛盛满了惊骇,她那圆净的双颊早失去了血色。李令月终于发觉,为什么身旁的这些影子,不约而同裂开焦急与伤感的面孔。
她小产了。
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成为了“母亲”,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褪回为“李令月”。
李令月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原来,这一个多月身上的疲惫,肠胃的不适,用膳时偶尔感到的恶心,五月二十五清晨的晕眩,都是她腹中刚刚孕育的小生命,在向她努力传达生长的警示。可她一点都没有觉察,她甚至傻到太医都懒得请,她甚至傻到,自己只是太累了,太想好好睡一觉;她甚至傻到,因秦夫人挂在嘴边的一句玩笑,拒太医于千里之外,白白将亲生骨肉送上了绝路。
尽管周围尽是嘈杂,风里流淌着初夏渐热的躁动,李令月却感到周身的血液开始静止,滚烫的胸膛缓缓变凉。岁明殿不知何时挤满了这么多人,好像从未有过这么多人围在她的身边。她拨开一只又一只伸过来的手,挡住一张又一张急切的脸庞,只想赶紧找到秦夫人,或者玉容。谁知伸来的手越聚越多,她想叫却叫不出声,冷汗从冰凉的前额纷纷滚落,她终是觉出梦中那无法弥合的抽离,竟是撕裂肝肠,万箭穿心的痛。
“令月。”
一缕清淡的梅花香气传来,李令月错愕地抬起了头。明明未央宫不再是隆冬时节,贤妃的素色长裙上仍驻留着白梅的清馥。近三个月不见,贤妃圆润的面庞清瘦了些许,脸上的笑意透着浓郁的悲悯。她的动作依旧温柔,温柔地将手搭在李令月不知何时沾满泪珠的脸蛋上,温柔地搂她入怀,温柔地哄劝道:“你受苦了。”
呵!死死扼住喉尖的藤蔓逐渐松弛,李令月真想放出和叶芬一样的,毛骨悚然的大笑,可笑声刚到唇边,泪水争先一步,迸出她入宫至今最凄厉的哀嚎。
等到李令月再度醒转,床边拥簇的人头消散了不少。贤妃坐在榻边,端着一碗墨黑的药汁,轻柔地吹拂着热气。李令月有气无力地,一口一口啜饮着,喝完汤药,她又昏昏睡去。第二日如此,第三日亦如此。许美人与上官燕每日都来探望,直到第四日午后,李令月才发现她们都和贤妃一样穿着素服,一点妆饰也无。
没有华衣,没有笑;没有秦夫人,也没有玉容。岁明殿像一座消失了所有声息的深窟,几个还没留头的小内监忙着冲刷前殿的石砖,空气里飘散的全是酸涩的药味,李令月再勉强使点力气想看清楚,却找不到一张她认得的宫人脸庞。
她无须去猜什么,她已经料到了,虽然她很蠢。
贤妃扶住身子摇摇欲坠的李令月,手指拂过她惨白的脸,轻声安慰,帮她填补这昏睡数日迷失的记忆。据贤妃所讲,掖庭令张敬亲自把李令月送回了未央宫,太医监及时赶到,止住她身下汨汨不断的血流。当时的情景,沉着如秦夫人,矜持如淳于柔,都慌得变了脸色。到了是日深夜,焦灼了一个多月的太子宫传来噩耗,温阳公主与翁阳公主双双因病夭折,短短一日之内,两位公主与一个未成形的龙胎相继夭亡,震惊朝野,未央宫内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五月二十六清晨,皇后与贵妃坐着同一辆駢车赶回了未央宫。贤妃没有过多描述皇后回宫的情状,但躲在被子里流泪的李令月可以想象。五月二十七日,在甘泉宫整顿防御工事的皇帝姗姗来归。他被挡在了椒房殿的大门外,只能来长杨宫坐坐。皇帝摸了摸李令月的前额,不顾贤妃的哭腔,下旨处死长杨宫的詹事秦夫人与掌事宫女玉容。算来元鼎三年才过了不到半载,这竟是第三批被皇帝杖毙的宫人了。玉容把头磕出了一汪汪的血,染红了岁明殿前殿的石阶,哭叫声刺破未央宫的死寂,声嘶力竭,在场的周婕妤与司马道兰吓得几乎失语,等李绪唤人拖走血肉迸裂的玉容,正准备对秦夫人用刑,掖庭少监濯贤飞奔来报,抱着两位小公主痛哭不止的皇后昏死了过去,太医监诊出了四个月的喜脉。皇帝听后,大喜过望,二话不说扔下一片狼藉的长杨宫,直奔椒房殿,从此再没出来。
“秦夫人呢?”这是李令月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陛下传了旨意,为祈中宫福泽,即日起内廷严禁生杀之事,秦氏已转至掖庭狱,”贤妃掏出手帕替李令月擦拭嘴角的药汁,柔声道,“你放心,本宫吩咐了永巷令与掖庭少监多多照应,她不会有事。等过了风头,本宫定会让她回来陪你。”
“谢娘娘。”李令月说完,倒了下去,她转过身,不去看贤妃关切的脸,也不去敷衍每日来长杨宫探望的宫嫔们。皇后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身孕,化大悲为大喜,生命有了新的慰藉,她应该为皇后感到高兴。不管皇后是不是在上林苑闭门不出时就知晓了喜脉,不管她是不是为了皇后的孩子上了长乐宫,不管皇帝是不是在此时此刻遗忘了她和她未出世的骨肉,她这个影子,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
她的孩子没了,在她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没有资格谴责任何人,无论是间接让她避开太医的秦夫人,还是闭宫的贤妃,沉默的冯昭容,远在长安城外的皇帝,亦或是带她走上长乐宫的淳于柔,引她去月室殿的太后,推了她最后一把的叶芬。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啊!心里这般想着,李令月重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继续她没有止境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