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论道,始吾弗信,旋其面目,何为是真?”老者的声色透着无尽的沧桑,仿佛开口便是一段神秘而古老的往事。
晨光透过崇文馆的窗子,光线所及,就连空中漂浮飞舞的尘埃都被渡上了金色。
殿中的的矮桌前,一少年正与一老者对弈。少年神色虔诚,身着月白长袍,玉冠束发,鼻梁英挺,目如朝露,清致柔和。温润中透着贵气。在晨曦的微芒中,甚至能看到他白皙的皮肤下细小的青色脉络。恍若月光下凉风,恍若清溪上薄雨。
少年开口,清朗温柔,带着少年身上独有的木槿香:“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语毕,那老者满意的点了点头,落下一子于棋盘之上,继续问道:“何为国者?”
“荀子曰:国者,天下之利势也。得道以持之,则大安也,大荣也,积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无之。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得也。齐湣、宋献是也。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
羸形暗去春泉长,拔势横来野火烧,棋局之上,生死成败已见分晓。
老者抚须观局,那双剔透而深邃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赞赏:“三将破关,送子截杀。”老者顿了顿,大笑道:“三殿下真是好大一盘局,老朽甘拜下风。”
少年俯首做辑,谦而不燥:“学生侥胜而已,太行先生学识渊博,有大智慧,学生还要向先生多多请教才是。”
曦光渐短,太阳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蓬莱殿中身着华服的女子,正对镜梳妆,那女子着一身钴蓝色对襟束腰振袖长裙,袖口处绣着精致繁复的金丝云纹,盘桓髻上别一对掐丝飞雀流云金步摇,一双红玛瑙镶金八宝簪,正中别一朵开的正茂的魏紫牡丹,衬得女子肤如凝脂宛若出水芙蓉。
“水嫣,信送出去了吗?”女子对着铜镜检查着面上的妆容,忽然开口问道。
身后侍奉着的宫人,向前一步,低声答道:“娘娘,今早送出去的,现在应该已经送到太师府上了。”
闻言,女子微敛的娥眉有所缓和,轻叹道:“也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
临近日暮,皇城宏伟的轮廓终于显露出来。至城关,马车迎着落日的余晖缓缓驶入城中,孟绾撩起帘幕望向车外,街道两旁店肆林立。
锦绣楼台,烟卤云露,红砖绿瓦,亭阁飞檐,如同一副旖旎艳丽的画卷徐徐铺展于眼前。
“阿昭,我知道你自在惯了,受不得府中规矩的约束,一会儿入了府一切交给我,你跟在我身后便好,我来应对。”孟绾看向一旁坐得挺直的墨衣少年,温声道。
宋昭抱着剑,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面色依旧无澜。
天色还未暗下去,城中华灯初上,玄青色的天空中翻涌着乌沉的云,将星子于淡淡的月影都隐在了厚重的乌云之后。
马车行至一由上好的绿石瓦砖铺成的七尺大道上,行人渐稀。拐道须申,入一长巷,细闻可听到浑重余绕的钟鸣声。
归宁巷是官员所聚之地,这里的府邸无不为皇亲贵族所拥。
终于马车缓缓停至一朱门前,孟绾仰起头,看眼前那行高挂的牌匾,上刻“泠阳府”三个大字。
门前侯着的侍仆走上前来迎接,门开,身着绀紫襦裙的女子迎上前来。
“嫂嫂。”孟绾快步向沈清辞走去。
沈清辞温和的浅笑着,迎了上来:“筠儿,一路奔波辛苦了,你哥哥准备了好些你爱吃的膳食,赶快进来。”
沈清辞目光落至身后一身玄衣沉默俊郎的的少年身上,看向孟绾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的朋友,他性格有些孤僻,还请嫂嫂见谅。”
“无妨,既是筠儿的朋友,便是贵客,不必拘束着。”沈清辞轻柔的笑了,朱唇皓齿,宛转蛾眉。
孟绾向来很是敬爱这位嫂嫂,沈清辞为右相沈伯峦之女,嫁入府前,乃是京中第一才女,才貌双绝,且修养极好。
如今她已嫁入府中六年之久,向来知书达礼,待人温和宽厚,将王府搭理的井井有条。
进府前,孟绾转头远远的看到隔了甚远的重阳府门前软红十丈,车马驻闻,莫不热闹。她也并未在意,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王府中依旧是老样子,就连仆人也都还是熟悉的面孔,孟绾的这些天惴惴不安的心也忽然之间安定了下来,像是孤舟归港,北雁南飞。
这些年孟绾并不是没有回过府,年岁与清明之时,孟绾都会回京住些天,只是终究还是在玄玉山上的时岁要长些。
庭中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假山叠叠,曲水泛泛。
孟绾忽然问道:“嫂嫂,怎么不见兄长?”
“你哥哥膳前忽然被太后召见,还未等到你回府,便匆忙入宫去了。”女子解释道。
西宫蘅芜殿中,釜中水沸,水汽徐徐在殿中升起一段缥缈的雾气。
“玄儿,你可还记得你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女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面上也依旧是一片春风微雨的柔和之气。
“臣时时刻刻不敢忘父亲之嘱。”孟玄着一身墨色,在一片昏黄中,那衣摆上绣着的鹤纹仿佛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女人声色骤然变冷,怒道:“那你为何要插手陈玉川之事。”
“陈大人乃忠良之臣,不应遭此劫难。”孟玄已经可以想象到对面之人的面色,却依旧答道。
“放肆!你这是在埋怨姑母吗!”女人果然怒气愈盛。
“臣不敢。”孟玄黔首答道。
女人缓缓叹了口气,声色缓和些许,轻声道:“玄儿,你要知道,愚忠之人,只会阻碍我们的大业,切不可有妇人之仁。”女人顿了一顿,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端雅仪态:“此次之事,我便不再追究。至于那孩子…你若想留便留着吧,想必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只是姑母还是要提醒你,万万不能因为一时的心软,而坏了我们的大事。”
“玄必当谨记姑母的教诲。”孟玄俯首答道,眸光中一闪而过的寒霜飞雪,抬眸间又已烟消云散。
“如此甚好。”女人面容上浮出笑意。
出宫时,天色已如墨染,月光洒在孟玄清冷的长睫上,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遮住了眸子深处翻涌的情绪。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念极了府中阿嬷做的鱼丸汤。
他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登上马车,对车前驭马的少年说道:“冬凌,我们回家吧,筠儿还等着呢。”
晚来起风,车前挂着的铜铃轻摇。还好,在风起云涌中的算计与筹谋里,还有一方安宁,能够慰藉他心中的不安与满身的风尘,如此,便已经足以支撑他独自走好远好远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