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死。”裴生俯身，笑里多了点玩味。“随在我身侧，可是会枉死。恩，死相很惨呢。”
“小的不怕。”
“哈，倒是个衷心的奴才。”
裴生剑眉一挑，那点邪佞的笑也消失得干净。
“起吧。我倒要瞧瞧，你这衷心的奴才能做到哪般。”
小厮这才笑逐颜开。
等两人赶到城西沈府时，太阳已经爬到了半空。裴生两手空空，小厮走得急，身上也没些银两，好在沈家先前将一切准备妥当了，这才免了一番慌乱。素日里深居简出的沈由检，这次居然亲自送到了门外，也实在教众人吃惊不小。反倒是打理府内一众事宜的赛荷珠不见了踪影，沈娇鸾也不曾出门相送。裴生倒不觉，只小心搀扶了沈素卿上了马车。
吟春在一旁，两眼泪旺。
“小姐，呜，您保重。”
总觉自此一别，天人永隔一般。
“吟春，我这是带你家小姐出门诊治，是好事，怎的就能哭成这般？莫不是嫌你家小姐不肯带你上路，心里憋屈？”裴生打趣。
不说还好，这一说，吟春的眼泪唰得一下就掉了出来。当即也顾不得自家老爷还留在门外了，捻着帕子掩了唇就跑进府，笃定是不肯泪眼相送了。
“你啊。”沈由检笑着摇头，眉眼里满是长者的慈悲。“车里放了足够的日用，路上有什么事了就传个口信回来。这一路南下，自家的分号倒是也能遇见不少，若真有事等不及传回来，就去分号找掌柜的。银两若是不够了，也随意拿。注意安全。”
明明该是对自家孩儿嘱托的事，却一股脑说与裴生听。甚至，说道时眉眼里的笑总也消不掉。
裴生只是细细地瞧，不动声色。
大约也察觉到自个失态了，沈由检干咳一声掩去尴尬。
“好了，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裴生这才露出点浅淡笑来。
“沈老爷，您，静候佳音。”
说罢，翻身坐上车辕，带着那点莫名笑渐行渐远。
沈由检一直不曾动，就那么举目远眺，直到车队渐消。
亦是在此时，一道身影悄悄进了赛荷珠的阁子。
“谈办妥了？”赛荷珠捻着珠花对着铜镜细细瞧。
“妥了。”那人垂首，毕恭毕敬。
“下去吧。”
赛荷珠笑，珠花稳稳插上了云鬓。
耗得久了，笔端一点墨终究担不住，坠下来，宣纸上赫然多了一团黑。
细柳停下研墨的指，心底生了万千怅。
“少爷。”
“我很好。”
平舟笑，那高执的笔却总也没法落下去。
细柳便什么都说不出了。好，自然是好。无病无灾，还能站在桌前挥毫泼墨，必定是好。可这点好，瞧在细柳眼中，与那强颜欢笑也不差几分了。头夜里说要看一出皮影戏，急急准备妥当了，少爷却不见了踪影。戏瞧不上，无妨，少爷不见了踪影，便是天塌。急着出门找，茫茫黑夜，哪里才是个头？到最后，也只能提了十二分的担心来回踱步。
这一等，便是到天明。
破晓时分，少爷总算回来，却又孤身一人，甚至连那爱驹都不见踪影。人回来了，魂却像丢在了外面，失魂落魄的样子教谁瞧了都该心疼。
偏生，还要强颜欢笑。
什么都要自个担着的少爷呵，教人心疼。
疼到了心坎里。
“这朱砂，不红呢。”细柳别开脸，一并掩去了面上忧怆。
“是呵，要变天了呢。朱砂，自然红不过那残阳。”
平舟抬首，瞧着窗外半坠斜阳，人笑得浅。本想着要画一幅红梅傲雪，朱砂都失了色，又怎么画得出？索性放了笔，离了桌边踱到窗前，人又怔怔。
“少爷，柳儿去给您煮碗莲子羹好不？昨儿个刚摘的莲子，鲜着呢。”
搁下朱砂条，细柳费劲扯出些干涩笑。这种时候，细柳明白，教少爷一人独处，是自个唯一能做之事。
“那就麻烦柳儿了。”
平舟笑，为细柳的贴心，也为细心。
得了平舟的诺，细柳提着裙摆急急出了房。只是关门时忍不住回首，透过门缝瞧着自家少爷瘦骨嶙峋的脊背，细柳唇一抿，几欲坠下泪来。
房内，又只剩平舟一人了。
很安静。
平舟就那么站着，看着，直到最后一缕如血余晖消失在天际。世界光明顿失的瞬间，房内一并昏黑。平舟又笑，折身回了桌前再度执笔，不曾掌灯，却不妨碍他将狼毫挥洒自如。明明是粗毫，行走却似水流云，硬是将一幅工笔仕女画得生动传神。
待房内最后一点光亮撤去时，平舟缓缓放下笔，咬破了指按上画间。收指，人复又站回窗边，仿似一切都不曾有过。
这一站，直到细柳端了莲子羹去而复返。
“少爷，您怎么不掌灯？”
话音落，一点光亮随之涌了满室。
“莲子羹已经……咦，少爷，您几时画的这么幅仕女图？”
工整的仕女图，墨渍未干，约莫是自个出去煮羹汤时少爷画出来的。小心放下汤碗取了画来瞧，细柳免不得又笑。少爷真个是厉害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往日里老爷可没少夸过，直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别的且不说，瞧这仕女图，不，该说，是个女娃，着一袭狐裘站在树下，螭首高昂，探向半空的手似是为承托些什么，又似追逐某人，实在灵动。
而那画龙点睛处，却是女娃发髻中的一点红梅。
“少爷，朱砂不红，您怎么弄出这一点红的？红艳艳的，像血呢。”细柳眯眯笑。
“多压几笔，自然就红了。”平舟答得云淡风轻，指尖上凝着的一点血红不着痕迹点在了衫上。“去寻顶软轿。”
“您要出门？”细柳一怔。刚煮好的莲子羹呢，可惜了。
“去普华寺。”
平舟转回身，俊秀容颜在摇曳烛光中影影绰绰。
“喝完柳儿煮的莲子羹之后。”
上京城地处北地，南疆的梅雨时节自不多见。今年却是怪，头些日子接连多日阴雨绵绵，如今不过初夏，毫无征兆的，一场好雨又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