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不觉又悄然退了一步。
“汤送去教那女人吃了罢。死而复返的人，总归是弱了几分。倒是你……”
陡然转身，倒也不意外对上细柳略显惶恐的脸。那人便笑，细细的嗓音梗在喉间，愈发地失了实。
“这几多年，竟还不喜瞧见我，倒真是个讨喜的孩子。”
说完，也不管那细柳何等的惶恐，自是扬长而去。密实的竹，密密叠叠亘于身前，却挡不住那人的去路。矮身穿行于林中，些许月光洒落，似是生了浅浅一层雾气。走了小会陡然顿住，长袖一甩间，吹了半宿的陶笛便兀自飞了出去，直至斜插于泥中。
“如今，奏琴之人去矣，留你何用？”
当下，也不再去管那舍弃之物，径自出了竹林。
竹林外，是无由居。
无由居，无由居，不得缘由勉强存世，失了主人，便只是死物。往日里一盏烛火便可教天地无光的居所，如今，灯火通明，却连那天际皓月都比不过。又是空，一脚踏进了，总觉入了幽冥。
而在推开正厅的门时，那人生了片刻的犹豫。只是片刻，轻抬的掌终究还是抵上门扉，暗自推力，门应声而开。同样空荡的正厅，香案上燃了三盏长明灯。
案下，是一组棺椁。
上好楠木棺，不曾用浓墨，只在外涂了浅淡一层清漆，木纹清冽。自然，也是价值不菲。只是，不菲再甚，终究不过是成殓死人之物，到底教人不得欢心。
而那人，便在静视片刻后行至棺椁前，席地而坐。
“你可知，这最后一程，本不愿再见你。”
“冤家。”
修长指覆上面纱，明明是个男子，却生了副比过女子的掌。珠玉样的指就那么轻松一捻，面纱顺势而落。
面纱后，是一张绝世容颜。
沈素卿华美，美在浑然天成，骨中有静寂。裴生俊朗，胜在五官精雕细琢，眉眼中有清明。平舟飘逸，犹胜几分出云淡尘。那人，却教人无端想起幽冥夜河畔的幽昙花。
亦柔亦刚的容貌，眉目中有灭顶风情流转。侵略十足的美，引来的，唯有万劫不复。
亦是在面纱坠地之时，那人的掌已然覆上楠木棺椁。
“你我相依十数载，明争暗斗，却又彼此依附。如今，竟是为个女子堪堪抛下我于这俗世中，好生狠的人。后日，便是大功告成之时，你急急走了，可是在诉着你的不屑？罢了，既是执意要走，便随你。只盼黄泉路上你慢走一步，好教我追上你，来世，也可做对善终的鸳鸯。”
明明要合几人力才能推开的棺椁，不过是随意一推，竟也能将盖顶推开偌大空隙。那人款款起身，俯下时，随手自怀间掏出块薄如蝉翼的面皮抛入棺椁。随之坠下的，还有满头青瀑。
“平舟，走好。”
胸间陡然升起的热辣痛楚教沈由检堪堪断了吐纳。挣扎着脱了那梦魇样的黑睁了双眼，却又良久不得回神。环顾四周，素净摆设，只在案上燃了一盏烛。若说是幽冥地府，总觉太过善意了几分。可若说尚在人世，沈由检便觉这只得是梦里一遭了。
也是，那时教自个女儿硬生插了一刀绞碎了心，怎还能有命独活？
偏生肢骸里充斥着清晰痛意，又觉自个吐纳沉闷，此刻，若还觉自个尚在梦中亦或者黄泉里走了一遭，那便真个是痴儿了。
也就在沈由检懵懵然的功夫，门吱呀一声推开来，旋即走进个丫头。一身鹅黄衫，脑门上抓了两个髻，手里还端着个食盘走得稳，怎么瞧都觉是个伶俐主。
这次，沈由检便是明了，自个还留在人世。
“道你们该醒了，柳儿还不信，想着来瞧瞧，没成想，竟是真。”
细柳低言，手间动作不停，却总不肯拿正眼瞧一下沈由检。
“这儿是何处？我该是死在自家祠堂，怎的就在此间醒了？”沈由检颇费了些气力开口。“你，又是谁？”
“不得我家公……云先生的恩许，就是阎罗也不敢私自来勾魂。”
细柳怔怔，片刻后方才将汤碗端到床前，一张小脸惨白不堪。
“这是汤，也是药。若不想死，便吃了，天亮后就走罢。此间离上京不过十里，走得快了，晌午前就能回你的沈府。”
沈由检不动，也不接。
“你家先生，是哪位？”
细柳也不争，干脆放了汤碗到床边，脸色似是更白了几分。
“你不喝就罢了，莫要耗了我的功夫。隔壁房里还有个主子等柳儿去伺候，若因你差了时候，到时我家先生定会唯你是问。”
说完，也不管沈由检作何反应了，当即转了身便出房。出门，右转，进房，细柳先是深深吐纳了一番，这才提着裙摆到了床前。
“沈姐姐，你醒了。”
床榻上躺着的，是睁圆了双眸面无表情的沈家小姐，同样该是命陨的，沈素卿。
窗外，一声乌哭划破了夜空。
“我睡了多久？”
嘶哑如鬼哭的嗓音，不复往昔圆润如珠。苍老似枯木的容颜，哪得昔日风华绝代？细柳别开脸，声音梗在喉间。
“加上命陨的三日，整五日。”
“我的脸，痛得厉害，像是被人硬生撕开了皮肉。身子也痛，肢骸总觉被人切开了去。甚至于，这双睁了十多载却不肯视物的眸子，如今，竟不能视物。”
沈素卿咧出点惨淡笑，颤颤举了臂到眼前。曾经似凝脂的莲臂，如今，枯朽如干骨。纵是举到了眼前，也不过是一团雾，到底瞧不清。
“当年，他将千娇百媚交予我，道，只要日日里服了，便能葆青春永驻，艳冠天下。又言，若用了，便终生不得停一日，否则，毒性反扑，容颜尽毁。五日，呵，只五日呢，竟教我变成这般鬼相。生不日死，便是这样了呢。”
“沈姐姐。”细柳啜着唇，怎么也找不出接话来。
“先生呢？”
颓然松了臂，一行清泪随之坠下。
沈素卿笑得凄凄。
“我要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