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负声与云枝年遥遥望过来的眼眸对上,微微颔首,口型一张一合,招手道:“融月道君。”
没想到云枝年并没有径直去山顶,脚步一转,反往若负声这边走来。
云枝年在若负声身前站定,看了看从她身后可怜兮兮跟着的闵怜,对两人温和地笑了笑,道:“可安好?”
若负声好不容易把袖子从闵怜手中扯回来,道:“好着呢。”
云枝年叮嘱道:“此地蹊跷,不要乱跑。”
若负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心想:就是她有心,眼下也没那个力气。
云枝年放宽了心,这才大步往山顶而去,他身后三步的圆脸青年偷偷恶狠狠瞪了眼若负声,快步跟了上去。
没多久,若负声守在马车前,忽然听见有人唤她,扭头一看,居然是云枝年去而复返,对她道:“若绝,跟我来,我们一起上山。”
若负声看了看马车,容钥还在里面,正欲拒绝,云枝年先一步道:“星河,你留下来照看容公子吧。”
圆脸青年僵了僵,不甘不愿道:“是,公子。”
云枝年道:“走吧。”
若负声挣开闵怜,两人并肩走了几步,她忽然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果然闵怜躲在树后露出一小半块脚尖,还以自己藏得很好,她想到这氓山危机四伏,无声叹一声,道:“闵怜,过来。”
闵怜忙欢天喜地从树后跑过来,若负声把手递给他,见他如同吃了糖一般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云枝年笑了笑:“他很黏你。”
若负声抚额道:“也不知道他怎么跑来的。”
云枝年道:“你们此行有没有遇上什么邪祟?”
若负声把遇见灵傀的经过完完整整说了,而石室只说容钰为了救她受伤,和赵澜之身死,旁的一概略去。
听到断臂之处,云枝年不由叹息一声,道:“可惜了。”
若负声顿了顿,表面不显,心里愈发难受,原先容钰是把云枝年当作毕生劲敌的,可以说他们这一辈没有谁不把云枝年当憧憬的,可如今一朝陨落,便是奋起直追,怕也是毕生望尘莫及。
云枝年温声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介怀,若成心结,郁结于胸,于你修行不易。”
若负声勉强笑了笑,正想说我这情况,修不修行也没什么分别,话未脱口,手臂被人轻轻摇了摇,又被安抚般的拍了拍。她低头,正对上闵怜明亮水汪的眼睛。
若负声避开她的目光,缓缓道:“嗯,我知。”
转眼到了山顶,风比下面大了许多。远远就看见一座八角亭,尸血阵绕亭而绘,阵环繁复,纹络交缠,略显狰狞。阵外站了一圈人,此刻聚在山顶的都是震慑一方的人物,各名门宗主,云枝年在其中,通身气度宛如鹤立鸡群。
“既然破不了阵,也要把这阵招来的东西消灭殆尽。”说话的人看起来三十出头,宽肩方脸,平庸无奇的五官,却生着一双冷厉骇人的眼睛,看起来就必定是个严苛公正之人,不少宗主都不敢与之对视。
赵灵犀抱臂道:“敢问应曦宗主,如何消灭殆尽?方才郁宗主已经说了,此阵乃是外世禁法,把八十年前死在这鬼地方的死魂都炼成灵傀,你可知道当时因为瘟疫,这里死了多少人?这氓山又有多少灵傀?”
萧白附和道:“就是啊!成无弦,你说得轻巧!那可是三十万灵傀!杀到猴年马月?别到时反而把自己命搭进去!那多不值啊!反正这些东西又离不开氓山,大不了告之天下,让人以后别来不就行了?”
这番不成体统的话引得一众人暗暗蹙眉,若负声却觉得这话言之有理。成无弦仰头大笑,笑罢,看向萧棠道:“令弟真是有意思。”
萧棠肃然道:“她的意思不代表我的意思。”
成无弦道:“那萧宗主的意思是?”
萧棠斩钉截铁道:“非人者,杀。”
“好!”
成无弦当先鼓掌,一片轰然应喝之声。若负声目光在当场所有人身上溜了一圈,大多宗主皆是全神贯注,凝神细听成无弦说话,但总有几个不在状态的,譬如说微生宗主微生红溯,他一直盯着手里的匣子看,手掌也一直像摸情人的脸颊一般在匣盖上摩挲。还有容钰,他垂着头摸着断臂处,站在赵澜之身后,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百年前净世时,如南晐宗主一般,前赴后继者有之,舍生忘死者有之,飘摇羁旅者亦有之,除魔者修道者四散天下,行大义之举,难道百年后,区区灵傀就能让我们退缩了吗!”成无弦的声音似浑厚的钟声响彻天穹,话音一落,引来一片齐刷刷的附和之声。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来:“敢问为什么非要和死人过不去?”
众人寻声望去,第一眼先看见一袭兰衣的融月道君,随后目光皆落在他身旁的绯衣女孩身上,小孩看起来年纪绝不过八、九岁,腰杆挺得笔直,满脸不是天真,反而透着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桀骜不驯之色。在场都是颇负盛名的一宗之主,观之下不由暗暗蹙眉,窃窃私语。
成无弦清清嗓子,道:“这位是……?”
萧白喜不自禁,招手道:“小十七!这里,这里!”
容钰霎然转过头,面色极差。在场有不少认得若负声的,楼舜抱臂道:“这位若小姐,好像不合适到这里来吧?”
陈生摇了摇头,摊手道:“容氏的家风就是太宽裕了,什么人都能养得得意忘形。”
听见周围议论纷纷容钰脸色顿了沉了下去,大步走过来,道:“没有人问你!下去!”
云枝年挡在若负声面前,若负声从她身后探出个脑袋,撇撇嘴道:“什么时候上个山还要分高低辈份?路还不让人走了?话还不让人说了!谁定的规矩?”
“这……”
众人互视一眼,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若负声又道:“诸位宗主观主上山时怕是都两耳不闻世外事,你们到平台上仔细看看,一路上许多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融月道君也说氓山事有蹊跷,那为什么不回去好好休生养息,再做打算?”
听她话中扯上了融月道君,云枝年又严严实实挡在她的跟前,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但融月道君的面子不能不给。常宗主站出来打圆场道:“若小姐所言也不无道理,但调息之事暂且压后,现在还是以无限阴域血阵之事为先。”
正在这时,人未到,声先至。一个惊慌失措的叫喊遥遥传来:“不好了!不好了!”
众人扭头看去,一条淡蓝色人影在树丛里奔跑,不多时,一名修士慌慌张张沿小路跑过来。楼人杰认出是自己家弟子,顿时颜面无光,沉声喝道:“慌什么慌!真是……不成体统!”
那修士上气不接下气,支着膝盖气喘吁吁,半响憋出一句:“宗主!不好了呀!”
楼人杰心里一慌,抚额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呀!哎!你真是要急死我呀!”
倒也不必那修士解释了,地面微微颤动,原本聚在下面平台的修士们呼呼啦啦涌了上来,面色一个赛一个苍白,像是落荒而逃。
容钰脸色一变,若负声一把抓住旁边一个扶着膝盖直喘气的修士,厉声道:“发生了什么?”
修士被她吓了一跳,哆哆嗦嗦指向身后道:“山山下,好,好多灵傀。”
若负声一把他甩开,将闵怜推给云枝年,逆着人潮,飞身往来时的路跑去。闵怜也要追上去,肩膀却被牢牢掌控住了,他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温和柔煦的眸子,呐呐道:“融月道君。”
云枝年微微对他摇了摇头。
容钰跑在若负声的身侧,咬牙切齿道:“阿钥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若负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听不清了,直到看见人群里曲星河背着容钥的身影,才绵绵长长吐出一口气,软软扶住边上树干,撑着膝头,抹了把额上密密麻麻的汗。
容钰迎了上去,道:“给我!”
曲星河道:“来不及,先上去!”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听见了连绵不断,错落起伏的脚步声,像是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群鸦飞舞,马匹不安地嘶鸣起来。
若负声大喝道:“走!”
容钰护在曲星河左边,若负声守在右边,一面往山上跑,时不时往后看。黑魆魆的树林里,隐隐约约有许多东西高高矮矮,摇摇晃晃,渐渐逼近,乌压压一片。
一开始在树影里模模糊糊,到后来,伴随喋喋不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即便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但甫一看见那些脸枯瘦干瘪,眼眶垂着红蜡,嘴里吭哧吐气,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尽,数都数不清的灵傀,众人还是忍不住浑身冰凉,惊恐万状,胆寒悚栗,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闵怜一见到若负声,就迫不及待扑上来,若负声被他扑得往后一倒。
在成无弦等众宗主领头下,以众世家子弟为首率先迎上了头一批灵傀,金戈声,呐喊声压过了那催命符一般的脚步声。
曲星河把容钥放在一株榕树下,容钰道:“辛苦了。”
刀光剑影,鞭枪音刃,箭雨扶尘,符箓乱飞,各色不一的灵光此起彼伏,络绎不绝,看得人热血沸腾。
曲星河看了一眼若负声,摇了摇头,径自回到云枝年那边。郁织鹭走了过来,与容钥打了个招呼,对容钰道:“你去吧,这里有我。”
赵灵犀腆着脸也凑了过来,道:“快去吧,他有我呢。”
容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离他远点!”
赵灵犀撇撇嘴,蹲在树下不说话了。
若负声把闵怜牵到容钥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对郁织鹭道:“这小子也麻烦你看顾一下。”
郁织鹭颔首,若负声心满意足,拔出了邪冲到前面,一刻不停地砍杀起来。
说起来,她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恶心得慌,只盼一场厮杀能一泄心头的不快。她杀灵傀也与旁人不同,别人是以守为攻,她是只攻不守,灵傀十指如刀划在她的皮肉上,留下一道道细长刺目的血痕,她也不躲不避,毒素染上嘴唇也浑然不觉,眼也不眨,只是一昧重复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虽然没有灵力,但她脚下堆的尸首比旁人还要多。
这种不要命的砍杀,难免让人心生畏惧,不少修士都略略退开,空出一个圈,生怕被误伤。如此一来,若负声前后左右都陷入灵傀的攻势范围,即便眼睁睁看着一只手向她心口掏来,若负声也不打算闪避,忽然,一柄长枪捅穿了那只灵傀的前胸,梨花枪头撤收回来,若负声被红蜡喷了一身,怔怔抬头望去。
容钰回过头,甩过来一句:“你发什么呆!”
若负声如梦初醒,她的命是容钰一条手臂换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葬送在这里。她稳住心神,抽空从乾坤囊里摸出枚解毒丸含在嘴里,二人像往常一样背对背迎敌。
半空玉箫婉转优扬,一直没停过,极大的限制住了灵傀们的行动,若负声展目一望,果然看见云枝年临风而立,双目微阖,唇下玉箫灵气转动。
忽然,一只白羽箭弩在空中裂成两股,分别向若负声膝盖和肩膀射来。她连忙回神,旋身险险避开,抬头一看,楼舜摊摊手,毫无诚意道歉:“抱歉呀,射歪了。”
陈生附和道:“都怪你长得和这些灵傀太像了。”
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胡说八道。这两人一唱一合,旁人听在耳中,腹诽不已:都说京陵桃叶渡容氏有双美,不是指景色,也不是指容钰容钥两姐弟,而是指容钥和容祁收养的孩子若负声。尤其是后者,单论容貌,雪玉可爱,名声一早就远远传开了。
怎么可能把她与丑陋恶心的灵傀弄错?
显然是故意埋汰呢!
若负声凉凉投过去一眼,便没有再理会两人,此时她还是分得轻重缓急的。
半个时辰后,一开始的精力消耗殆尽,众人都逐渐颓靡,动作也不复先前的利落干脆,不少人渐渐自顾不暇,人群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惨叫和呼救声。
若负声边砍杀边道:“容钰,你知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容钰拔抢反刺,道:“你竟不知道?”
若负声道:“你说一说!”
“这氓山之所以叫氓山,就是八十年前,五万身染疫病的紫菀城人被活埋,这些人死后,魂魄不散也要固执守在这片土地上,有人说他们立在崖上眺望故乡紫菀城,千余名老道九九八十一天亦无法超度。”
若负声道:“谁把他们活埋的?”
容钰道:“好像是当年镇守紫菀城的仙门,如今已经不在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不少人摇摇欲坠,双目发直,所有人都是满身狼藉,衣衫不整,涂满红色蜡壳,只觉手里仙器法器重逾千斤。
直到成无弦一鞭把最后一只灵傀抽成两截,不约而同的,众人齐齐栽倒在地,瘫在地上,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连呼吸间都带着铁锈味。只有极少宗主们还勉勉强强站着,手里仙器上光华还依旧夺目。
断肢残体铺满了目及半片山群,红蜡似血浸透土地,草木皆枯,生灵皆寂。
容钰五指早已磨出血痕,蹲在树下,容钥在细细为她上药,一边心疼咝咝吹气。看得若负声一阵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伤的是他呢。不过转念一想,她又笑不出来了。毕竟如果不是断臂,容钰何至于如此狼狈?
云枝年走了过来,道:“都还好吗?”
容钰硬邦邦道:“有劳融月道君关心,我们都好。”
若负声道:“我看你一直在吹惘凝曲,灵气快枯竭了吧?”
云枝年摇了摇头,笑道:“无碍。”
缓了那一口气,众人开始就地打坐,忙着盘膝调息,树林里鸦雀无声。突然有人道:“是不是结束了?能不能各回各家了?”这话突兀又令人发笑,一时间众人原先绷紧的心弦蓦地一松,倒真有不少人嘻嘻哈哈笑起来。
若负声不必听声音,都能盲猜问出这话的定然就是萧白。
各宗主有条不紊地按排人手察看情况,即时救治伤员,一切看似平静安宁。
直到有人发出一声刺耳尖利的惊呼:“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