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晗城是南方第一大城,位于三江流域中心,布丝瓷茶花米盐酒都要经过景晗渡口辗转各地,人口众多,游人云集,尤其是一年一度朝花节夜晚,往来人潮如织比之十色城那夜多了岂止数倍。
沿着宽窄条巷,两边纸笼高悬,如两条游龙一直延向尽头,照得景晗城恍如白昼,小摊小贩呦喝声,游人牵马踏行声,往来人交谈声,还价论价声,茶馆酒肆红楼迎客声,人如潮,声如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玄悲邻牵着马,若负声本是走在另一侧,旁边人比肩接踵,忽然一个孩子从人群里钻出来,从二人中间插过,她走了几步,再回头,人海茫茫,哪里还有玄悲邻的影子?
她不觉停下脚步,茫然地四下里看了看,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脸部,霍然左肩被人撞了一下,那人恶狠狠道:“别挡路!”
紧接着,右臂被人推搡了一下:“走不走?”
若负声心中烦躁,骤然腾出一手将那人推了个仰倒,那人猝不及防,趔趔趄趄向后倒下去,顿时倾压了后面一片,一时咒骂,嚎叫,哭喊声不绝于耳。有人垫背,那人反而是伤得最轻的,他揉着腰站起来,抬头一看,推他的人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若负声逆着人潮,凭印象往回跑,肩臂不时与人相撞,有脾气暴躁,不明就里的骂道:“没长眼睛啊!”
她头也不回,充耳不闻,终于来到可能分散的地方,举目四望,身侧人群络绎不绝,哪一个都不是她要找的人,若负声又被推搡了几下,渐渐也就习惯了,月亮一点点升起来,她等了又等,也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
若负声脑子里一片懵然,过去她一个人惯了,但她自重归于世起就与玄悲邻朝夕不离,如今猝不及防地分开,她觉得所见所闻的世界陌生起来,忍不住胡思乱想:“景晗城这么大,走散了会不会以后就见不到了?玄迟本就嫌我烦,曲星河也讨厌我,再一撺掇,会不会就此分道扬镳了?那我以后去哪儿呢?有哪里可以去呢?”
到最后演变成了三问省身:“玄迟有没有发现我走丢了?玄迟会不会来找我?玄迟能不能找到我?”
每走十步就要扪心自问一下,再有人推搡,若负声也不坚持了,垂头丧气混在人潮里,不自觉得顺着人海移动,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视线渐渐开阔起来。
白日里,渡口时有渔夫鸣榔,货船往复,红蓼滩头,偶有钓翁击楫,如今夜晚,一江烟水浩渺,映着天上一轮明月,浮载着少女们的河灯,飘飘荡荡。
若负声慢慢从江畔走过,听见少女们闭目许愿,口里默念:“我希望有个知我懂我的如意郎君。”
“我希望父母安愿,无忧无虞。”
“我希望远在外地的哥哥顺遂平安。”
“我希望……”
橘色河灯宛如一朵朵明亮的花绽放在江面上,星罗棋布铺呈开来,盛着女孩儿们的愿景,点亮了一片江面,江水仿若通天的星河般灿烂。
晚风一吹,那些呢喃细语乘风散去,渐渐几不可闻。小渡似乎感觉到她心情不好,没有闹腾,垂着脑袋舔了舔她的手背,若负声摸摸它的头,站了片刻,沿着江岸慢慢继续往前走,江畔垂柳参差不齐,倒映在水中,越往上游走,远处灯火通明,照不到江畔,光线逐渐黯淡下去,人愈发少了,戏馆里咿咿呀呀的小调不知何时消失了,耳边一时清静下来。
白萍渡口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只余栈桥两侧纸笼高悬,点亮了一条明亮笔直的道。
一路走来,景晗城不止一条栈桥,几乎每一条两侧都悬着纸灯笼,然而白萍栈桥却是最僻静的,也许是因为四周陷入一片夜色,灯火也是最明亮的。
风将纸笼吹得微微颤动,江水宛如子夜般黑沉,月光白练般浮在江面上,栈桥很长,若负声抱着小渡,晃晃悠悠地踱着,踏在木板上发出极富韵律的声响。
不一会儿,若负声眯起眼,她隐隐约约看见前方似有一个人影,走得近了,黑夜寂寂,纸笼摇曳,灯影桥头,那背影愈发清晰了,她故意重重踩下步子,木板不堪重负发出吱呀一声,尽头那人听见动静,微侧过脸,衣袂,衣袖,墨发在夜风里猎猎飘飞,仙姿绝尘。
轻音明月下,两人视线相交,见了她,玄悲邻大步走了过来。
玄悲邻明显是在这里等她,若负声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到这里来?”
平日里一泓深潭般的眼底,此刻浸着江月流霜,柔和几分冷锐的气质,玄悲邻淡声道:“你告诉我的。”
若负声迟疑道:“……我有吗?”
后来她才慢慢琢磨透,也许是白日里途径,她曾不止一次将目光投看过来。
她摸了摸下巴,道:“很明显吗?”
玄悲邻道:“很明显。”
街上人已并不如先前多了,若负声走走停停走马观花般逛过几个摊子,遇到手艺人她便停下来从担筐里拾起一两块雕得十分精致的木牌把玩一番,玄悲邻道:“喜欢?”
摊主道:“喜欢就买一个吧!便宜,三文一个!”
若负声把木牌放回去,摆摆手道:“就看看,这种叫平安牌,想当初我们腰上系的都是我们自己亲手雕的,桃叶渡的孩子个个都擅长这个。我还送过你一个,玄迟,你记得不?”
玄悲邻道:“记得。”
若负声边走边道:“容叔说平安牌能保佑我们平平安安长大,我的第一个平安牌是容钰刻的,她不好意思送,偷偷叫哥哥送给我,只可惜那时贪玩儿,不知道被我扔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她本想问问玄悲邻当年她强送的那块平安牌怎么样了,转念一想,万一扔了,她再问,玄悲邻岂不尴尬。
两人并肩返回客栈,云枝年和曲星河先一步候在一楼大堂,见到他们回来顿时站起身,曲星河先对玄悲邻打了招呼:“仙君。”
看见后面的若负声,从鼻腔里不轻不重“哼”了一声。
若负声:“……”
曲星河抱臂冷笑道:“你真行呀,走路也能走丢了。”
大堂里投过来许多或明或暗的视线,曲星河不快地扭过头,没有再说下去,云枝年什么都没说,只温声道:“好好休息。”四人各自回房,当然,云枝年和曲星河两人是一间,若负声和玄悲邻也是一间。
起初都是要的两间,但若负声却渐渐发觉没必要,一间两间反正总归都要住一间,何必再多此一举。
回到房间里,若负声把门一关,开始往外抖霍她的乾坤囊,因为她方才悚然发现自己的乾坤囊居然又满了,只得再掏出来整理一次,眨眼间地板上七七八八的东西堆积如一座小山。
大部分都是各式各样的话本子,还有吃剩下一半的糖葫芦,削尖的柳树枝儿,纸风车,瑭色镇纸,半截蜡烛,咬了一口的冰糖糕,手制弓箭,拔下来的鸡尾巴毛,磨刀石,啃了一半的肉粽,铜镜,蝈蝈笼,西瓜子,蛇骨手串,竹竿,竹哨……
五花八门,却几乎都是些没用的玩意儿。
一个圆的盒子滚到玄悲邻脚边停了下来,他弯腰捡起,打开来一看,居然是一盒口脂,已经干裂开来,不知多久没有用过了。
若负声道:“当初那货郎可怜兮兮的,我见他一大把年纪头发花白还在路边摆摊,心里实属不忍。”
玄悲邻又弯腰揪住一条彩丝花绦,从小山里扯出一件五色荷包,若负声抬眼看了一眼,道:“买回来才发现用不到。”
玄悲邻道:“为何?”
若负声埋头整理,头也不抬,道:“穷。”
须臾,她的手中被硬生生塞了一只乾坤囊,若负声认出是玄悲邻腰上挂着的那一只,不由问道:“这是做什么?”
玄悲邻道:“乾坤囊。”
若负声道:“我知道,你给我做什么?要我给你保管?”
玄悲邻看着她,道:“送给你。”
“……”若负声眨了眨眼,下意识捏了捏手中的小袋子,她前半辈子二十几年都是穷光蛋一个,立即感激道:“谢谢谢谢,玄迟你真是个好人。”
见玄悲邻又去卸腰间另一只钱袋,她违心阻拦道:“够了够了……”
玄悲邻卸下钱袋后,又强行塞到若负声手里,道:“不够,都给你。”
若负声摸摸这只,掂掂那只,知恩图报道:“谢谢谢谢,玄迟你要是有什么仇家,告诉我,我去给你出气。”
玄悲邻摇了摇头,他从地上捡起一本印有历练随笔四个大字的册子,翻开第一页,便不由顿了顿,上面赫然一列张牙舞爪的大字,一个字足足撑了两列:“己亥年,壬申月,乙酉日,凤凰台上伏凤凰,拔下凤凰毛当鸡毛。”
又翻过一页,这回写的是:“己亥年,癸酉月,癸酉日,魁魈中秋吃饽饽,香饽饽,臭饽饽,能吃就是好饽饽。”
若负声一面整理乾坤囊,一面留神他的动静,目光在玄悲邻手中捧着的小薄子上打了个转,嘚瑟道:“怎么样?我写得好吧?”
换作曲星河在这里,定要又一次为她的不要脸深深震撼了。旁人写历练随笔都是详尽描写过程,心得体会,若负声却写的是打油诗。
玄悲邻一语不发放下笔记,眸光一扫,指尖微动扯出一卷用细带系住的画卷上,纸页厚实,背面看不到内容,只透出淡谈的墨迹,他将细带取下,展开画卷,纸上一大一小两人并行,小人拉着少年的袖口,笑容张扬恣意,唯妙唯肖,让人一眼认出是年少时的若负声。
顿了顿,他揭过这一页,下一幅画顿时展露在面前,这一回是年少的若负声趴在窗台上托着腮望着伏案阅卷的白衣少年,笑吟吟的一张脸几乎要从画中走出来。
玄悲邻又往后翻了几张,无一例外,尽是静立在苍树下,低头赏花,亦或是看书作画打坐时的白衣少年,最后一张画,纸上绘了个剪影,只寥寥几笔,勾出那人淡雅沉静的侧脸,少年一手执卷,一袖垂下,嘴角轻抿,眸光淡淡微侧过身望过来,极其传神。
全都是年少时的玄悲邻。
玄悲邻指腹在人像边的一排小字上轻轻摩挲,这也是十几幅画里唯一一幅有题字的画。若负声的字走笔游龙,不端不正不工不稳,占尽三分偏锋轻浮,七分潇脱不羁,配上这画却一点儿也不突兀。
若负声一点儿都没有被人撞破偷画的尴尬不安,见玄悲邻默然不语,她哈哈一笑道:“怎么?是不是被我的画技惊呆了?”
说着她从画卷中随手抽了一页,道:“这几张神韵不足,不好看。”
玄悲邻却又从她手中把画卷拿回来,小心翼翼地抹平,合在一起。
一个晚上就在寻宝挖宝回忆旧事中很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