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破晓,景晗城内城外沉在晨曦霞光万丈里,薄雾未散,微微朦胧。
若负声骑在马上,经过江畔一座高阁楼台,她眼前不由浮过一个腰间配剑的绀衣青年,他一手抱着吃花糕的女孩儿,一肘支在栏杆上,与旁边少年相视而笑。
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终不似,少年游。
景晗城本就离玲珑关不远,转眼来到山脚下,若负声忽道:“等等。”
她环视一圈,荒草丛生乱石堆砌,找不到一块碎瓦,一片残垣,一丁点过去的痕迹。
曲星河没好气道:“你在找什么?”
若负声策马边走边悠悠道:“这里原来有个玲羊镇。”
曲星河道:“我说这没有玲羊镇,只有吹牛镇。”
若负声没理他往北上走去,快走到玲珑关了,远远看见那方断壁山涧,此时,正值雪芋花开时季,露出山峭上雪白一片,风一吹,花瓣漫天飞舞,有几瓣落到池塘里,浮在水面飘飘荡荡。
“月明湖。”
曲星河嗤之以鼻:“什么湖,就一个小水塘。”
若负声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拭在了邪上,她做完了,正欲起身,却见玄悲邻也用掌心掬了一捧水拭在华潋上,神色庄重肃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行什么法事。
若负声嘻嘻一笑:“你学我做什么?”
玄悲邻不语,若负声也不在意,她抬眼望向山峭:“还真是怀念啊。”
“怀念什么?”曲星河恶声恶气道:“怀念在这里惨遭你毒手的重华宗主吗?”
“……”若负声嘴边扬起的弧度顿时凝固了,这才反应过来,玲珑关还与她这有这么一层孽缘。
她轻咳一声,假装没听见,道:“咱们继续走。”
曲星河:“呵。”
若负声一人当先,领着二人在竹林里绕了三绕,风过林间,林滔叶浪,飒飒作响,曲星河率先不耐烦:“你要带我们去哪?”
若负声拭了把汗,道:“好像迷路了……”
云枝年道:“不急,慢慢来。”
见若负声突然闭上眼,曲星河惊道:“喂,你干什么?”
“嘘——”若负声一指碰了碰唇瓣,耳尖一动,霍然放下手,大步往一个方向行去。
曲星河撇撇嘴,不甘不愿跟上去。
须臾,一座破落凋敝的宅子映入眼帘,主屋悬梁上挂了一件风铃,叮当作响,若负声刚才分辨的就是这个声音。
三人在齐腰高的杂草里行走,若负声轻车熟路来到后庭,曲星河见她目光落在一株桂树下,也跟着细细打量一番,半响,冷声道:“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桂树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若负声骤然抬眼,“咔哒”一声,鞘口红光一闪,了邪乍然出鞘。
曲星河一悚,不由后退半步,待发觉自己后退,心里羞恼,又往前走了两步。
若负声执剑将一圈杂草斩了个一干二净,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她又去看曲星河:“恨情。”
曲星河戒备:“……干嘛?”
若负声不耐烦:“拿来!”
曲星河一面把剑递给她,一面小声嘀咕道“给你就给你,这么凶……”
若负声接过恨情,舞出一道月轮,倏然止住,小心翼翼往桂树下挖去。
曲星河见她起势大开大合,转眼竟又是用来挖土,怒不可遏:“若绝!我的剑不是你的铲子!”
若负声摆摆手,一脸嫌弃:“我知道,一点也不称手,铲的土也少。”
“……”
曲星河肺快气炸了。
好在若负声已经感觉刀尖碰到了东西,心中一喜,把恨情一抛:“给你给你,小气鬼。”
曲星河连忙接过来,一面掏出布料擦拭,一面腹诽:你大方,你大方,怎么不用了邪?
若负声撸起袖子,徒手将一层泥土挪开,把下面的东西双手捧了出来。
玄悲邻沉吟道:“酒?”
若负声双眸微眯,心中有种大锤落定的感慨:“那个梦果然还是真事。”
她想了想,又把酒坛放了回去,将土堆封上。心道:“也不知这坛伯欢还有没有再见天日的那一天。”
曲星河拧着眉道:“挖出来又埋回去你有……”一个病字被他咽了回去,顿了顿,又道:“这下你总该把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们了吧?你怎么会知道这里埋着酒?此酒何人所埋?此宅何人所住?”
若负声埋了酒,摇头晃脑往回走:“这个嘛,话说有座山,山上有座庄,庄里有个……”
曲星河打断她:“你当拿人当傻子糊弄呢!”
若负声道:“你确定要听?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们一路往西,这一次,血花图气直指秦陵。
她故事讲完之后,二人皆是一阵静默,玄悲邻最先开口:“所以你才迫不及待找这坛伯欢。”
若负声点点头:“不错,此物即是佐证梦境真假的关键。”
曲星河不知不觉哭得稀里哗啦:“那赵澜之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有那个郁长宁!他们要在这里,我砍死他们!真是人渣!败类!禽兽!”
若负声心道:“就你还砍死他们?能逃走就不错了。”
许久,云枝年轻叹一声:“明重衍言卿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历经风雨跌宕数十载,生平最终只得寥寥几笔辞文,终不知那两人可否再有重逢之日。”
曲星河泪眼婆娑:“两人都死了,见不成啦!明重衍早就已经魂飞魄散啦!”
不错,天地浩渺,即使魂魄依在,又如何寻起呢?
正值正辰一刻,四人在一座小镇食摊上要了几碗粥和小菜,慢慢吃着,若负声咬着筷尖,道:“残魂的强度比残魄还要大,残魂连溯魂术都经不起,这一缕残魄却能直接带我梦到他所亲历之事,这是为何?”
玄悲邻道:“鬼气侵染。”
只有这么一种解释,被鬼气侵染的残魄产生异变,虽不能还原,却能独立在天地间存在,真是福祸相依,命数如织。
若负声想想,又有些惋惜。
曲星河道:“其实他们之间也太别扭了,不别扭来别扭去,哪有这么多事?”
若负声道:“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还有比你更别扭的人?
云枝年摇摇头道:“那不是别扭,明重衍心里装了兄弟之情,踌躇不决。”
若负声道:“郁长宁藏得深我没发觉情有可原,那明重衍到底什么时候知道查觉到异状的?”
云枝年道:“也许,很早。”
若负声道:“有多早?”
云枝年看她一眼:“也许,到山庄之前。”
若负声一怔,道:“原来……如此。”
原来明重衍假装失忆并非为了麻痹对手,而是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是自己义兄干的,所以才百般退让,委屈全求,不过赵澜之却步步紧逼。
曲星河怒其不争:“什么法仙!就一个怂包!别人没把他当回事,就他还守着旧情,这下好了,人财两失,活该!”
若负声理所当然道:“谁人心里只装着一个人?亲人,亦或是朋友,旦凡朝夕相对,付出过真心的,又哪能说割舍就割舍?”
“一味退让,自食恶果。”曲星河哼了一声。
云枝年道:“天下修者,心系苍生者,苍生永远排首位,其二为大义,接下来,顺次是法器,夫妻,道侣……”
若负声招招手,打断他,不可置信道:“等等等等,融月道君,你没弄错吧?法器排在夫妻道侣之前??”
曲星河如同看白痴似的瞥她一眼:“当然啊,法器上的魂印可是关乎自身性命,你听说过有人法器互相借用的吗?”
若负声道:“……所以说不是法器凌驾于夫妻道侣之上,而是自己命比伴侣重要?”
云枝年咳了一声,“也可以这么说。”
若负声拍案连连摇头道:“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曲星河道:“这很重要吗?”
若负声反问她:“你有喜欢的人吗?”
曲星河不妨她有此一问,顿时一愣:“……啊?”
若负声扭过头对云枝年道:“融月道君,你可要关心一下你的下属。”
云枝年道:“他不是我的下属。”
若负声从善如流改口道:“你的好朋友。”
见他默认了,若负声看起来忧心忡忡,一副为曲星河着想的模样:“既然是好朋友,好兄弟,就更该关心一下了,这么大人了,还没有喜欢的人,可怎么把自己嫁出去呦!他娘是不是头发都愁白了呦!”
曲星河怒气冲冲道:“第一,我是嫁……不不不,我是娶,不是嫁!你把都把我气糊涂了。第二,我没娘!也没人愁了白头!”
云枝年神情复杂,作为一个比曲星河还大的人,他内心略微惆怅。
若负声继续道,一脸贴心的样子:“要不要我给介绍几个?包君满意!”
曲星河本想一口回拒,话到嘴边,眼珠一转,应承道:“行啊,随便把你那些狐朋狗友全叫来,跟他们说,你风云王王者归来,看他们什么反应?”
若负声哆嗦一下,摆手拒绝道:“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曲星河和她卯上劲了:“怎么能当没说呢,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若负声佯怒道:“融月道君,你看看,不,你听听,他说得还是人话吗?云家食不言寝不语的铁律,难不成到外面就形同虚设,不用守了?”
曲星河小心翼翼往云枝年那望去一眼,乖巧地端正坐好,再也不往若负声那看,生怕一见到她那张讨人厌的脸,就想用恨情给她削平了。
桌上一时安静下来,若负声反觉得有些食不知味,没话找话:“玄迟,你说……人善事做尽,反倒不能做一件恶事,不然以前一切都会覆之一炬,这样小心翼翼活着有什么意思?”
玄悲邻尚未应答,曲星河抢道:“不是说食不言?”
若负声笑吟吟道:“我又不是你们登瀛云氏的人。”
曲星河被她一噎,扭过头。若负声继续刚才的话题:“没意思,没意思,那般是为自己活,还是为天下人活?旁人口舌又与我何干?”
曲星河抓住时机呛她道:“你应该没有这个烦恼吧?”
若负声直觉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曲星河嗤笑道:“天下无人肖似你,恶事做尽,死不悔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早给你败完了。”
若负声觉得他说的有理,道:“……瞎说什么大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