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天又过去了。翠莲给二美莲和小武子熬好了止疼药，两眼看着她们喝干。两个孩子喝完药汤后苦得直裂嘴，翠莲赶紧拿来糖稀，一人喂了一口。文子进来看着苦不堪言的小武子，抹着泪走了。翠莲打发着二美莲和小武子睡了后，自己也脱衣裳睡觉。她看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隐约有一种成就感。翠莲想，这辈子男人是靠不住了，靠得住的只有肚子里的孩子。她打心眼希望自己怀的是男孩儿，只有男孩儿才能出人头地、只有男孩儿才免去作为女人该受的一切痛苦。她睡不着，脑子里轰轰嚆嚆的，杂乱死了。她听到好像有人拍打着她的房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定了定神以后又一听，果然是有人。翠莲问，谁？门外的声音说，我，你开门吧。翠莲听出来了，是扁嘴女人。她赶紧下了地，把门打开。扁嘴女人进来了，她对翠莲说，今夜我又不走了。翠莲说，不走就睡吧。两个女人钻到一个被窝中，翠莲枕着扁嘴女人的胳膊柔柔地问，你怎么又来了？扁嘴女人说，我放心不下你，觉得你一个人会孤独的，我就来了。翠莲把头拱在她的劲窝里说，你真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扁嘴女人说，我突然发现我爱你爱得是那么深。翠莲说，好人，你真是我的好人，我今后该叫你什么？扁嘴女人说，你就叫我珍子吧。翠莲说，不，珍子是个坏男人，我们不要再提他了。扁嘴女人说，那你就叫我良人吧。翠莲说，良人，我的良人，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同床共枕好吗？你别抛弃了我。她的良人说，不会的，我对天发誓，真的是我变了心，我就让雷劈，你呢？你是掌柜子，我高攀了，你会不会抛弃我？翠莲说，也不会，我要是先抛弃了你，我就养孩儿死到血盆子里。她的良人说，傻子，不用发那么重的誓，我对你是真心的，我知道你对我也是真心的。翠莲说，良人，在你怀里我最安全了。她的良人对她说，我想亲你？翠莲的全身起了一身的鸡皮，柔媚的回答，别了，小心碰着咱们的孩子。两个女人蒙头大笑起来，笑够了，她们相互缠绕着睡了。翠莲感觉到自从嫁到顾家，这一夜睡得最安逸。在黑暗中，她的良人是那么陌生，她和珍子完全不一样，也和白日里的扁嘴女人不一样，她是一个男人，一个能关心她、爱护她的一个男人。良人每一次在她的身体上抚摸和亲吻，都让她感觉到畅快淋漓，这种爱的感觉真是奇妙，每次到达高潮的时候，她都会和她的良人说，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我的良人！我爱你爱你爱你，只有在你的怀中我才是一个混沌除开的女人，如果今生没有你，我白活。良人回答，爱你是我的责任，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我要为你负责到底，给你做饭，陪你睡觉，和你一同抚养我们的孩子，让他健康成长。翠莲哭了，她是被幸福冲击着热泪横流。良人也哭了，她是为了她们迟来的幸福而感激零涕。蒙着被子，她们哭得一抖一抖的。小小的一张被子覆盖着她们无限的温馨世界，她为良人擦泪，良人却把她的泪全部舔干净，吃到肚子里。她们如一对患难的亡命鸳鸯，倾注了全身心的爱来支付给对方，用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去温暖着对方。她们用毒汁四溅的誓言来证明着相互的忠贞与决心。
二婶娘来到厨房，她看到翠莲双眼暖昧地盯着扁嘴女人，扁嘴女人边捏莜面边冲着翠莲微笑，二人一唱一和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二婶娘说，你们就像一对刚过门的小夫妻，缠绵死了。翠莲回过神来，一仰头出去了，动作及其妖媚。二婶娘就在翠莲仰头的那一刻发现了问题，这个问题就像在她脑袋里响了一个惊雷，把她震得一阵晃荡。她分明看到了翠莲的脖子上有两排紫色的牙印。珍子不在，是谁在她的脖子上留下的牙印呢？二婶娘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琢磨了，八成是珠子，这个王八羔子，不可能是亭铛，亭铛身边有一只眼脱不开身。难道是二飞子？她火烧屁股般跑回屋里问三飞子，你二哥昨天夜里出去了没有？三飞子回答，出去了。二婶娘说，出去的时间长不长？他出去干什么了？三飞子回答，他说他到前院喂马去了，出去的时间也不是很长。二婶娘紧握着拳头，咚的一声擂在炕沿上说，放他娘的狗屁，前院有扁嘴住着还用着他喂马吗？这个下作的东西，今夜他起来喂马的时候，你给我悄悄地跟着他，看清了他到底去谁屋里喂马。三飞子说，二哥就是出去喂马了，夜里回来毡帽上还挂着几根干草。二婶娘说，这就更可疑了，除非他在草堆上滚几个来回，才能挂在毡帽上干草，你什么都别和你二哥说，夜里只管跟着他出去，你要去了娘给你买一根半尺多长沾着芝麻的糖麻花。三飞子说，那好，我豁出去今夜不睡了。
二婶娘就像点住了翠莲致命的穴位，只要她一用力，翠莲就必死无疑了，翠莲就是有七十二变，也没脾气。二婶娘细细琢磨，她不管怎么看翠莲都觉得她变了，翠莲变得额头亮晶晶的，而且一说话就想笑。二婶娘努力回忆着翠莲脖子上的两排牙印，看上去好像嘴不是太大，绝对不可能是扁嘴一类的大男人的嘴。下午，她来到南屋，装着来和翠莲借个鞋样子，翠莲穿了一件高领夹袄，把脖子深深地掩在衣领里。二婶娘有些失望了，但她毕竟是百炼成钢的女人，转眼就是计谋。她和翠莲说，哎，大侄子媳妇，你的这件夹袄不花不素正好二娘我穿，你脱下来我试一试。翠莲瞪了她一眼说，试不试二娘也不能穿，我穿上还略微显得瘦。二婶娘不敢再说别的了。翠莲是掌柜子，不能轻易得罪。不说别的，单说常用的针头线脑和布匹棉花都是她管着，她想让别人用多少别人只能用多少，她要翻脸说不给，真还要不出来。二婶娘讨了个没趣，正在不自在的时候，看到了地上剥着一堆鸡蛋皮子。她说，怎么好端端的就有了鸡蛋皮子了，莫非咱家有人病了吃鸡蛋了吗？翠莲说，这个月一颗鸡蛋也没卖，二美莲和小武子裹了脚疼得吃不下饭，我都给她们俩煮着吃了。二婶娘说，天下哪个女人不裹脚？你到镇上去问问，谁舍得给女孩子吃鸡蛋了？翠莲说，顾家的女孩和别人家的女孩就是不一样，她们裹脚就得吃鸡蛋，要不让你家二飞子和三飞子两个男孩也裹脚，我也天天给他们吃煮鸡蛋。二婶娘再也忍不住了，她想就是珍子娘当家的时候也得让自己三分，何况翠莲这样一个不懂王法的小辈人了，今天不给她一些厉害看来是不行了，以后真反了。她冲着翠莲嚷开了，你当这个家要公平，别人就是吃鸡蛋的，我们就是吃饭的，你二大整整在外挣一年的钱都交到你的手中，你就这样办事吗？翠莲指着门对二婶娘说，出去，你给我出去，我既当这个家，就不怕你来闹。二婶娘也豁出去了，死皮赖脸就要和翠莲闹。一只眼从正房跑过来，一边往外推翠莲一边说，你犯不着和那种女人生气，她就是常有理。二婶娘听见一只眼在说自己勃然大怒，她索性不和翠莲闹了，而是指着一只眼骂，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说我？我顾家的一只猫也比你高贵。一只眼说，你是老二的女人，我是老大的女人，我和你都是一样的，你何苦总拿狗眼看人，你老子不就做豆腐攒了几个臭钱，成了个土财主。二婶娘上来就给了一只眼两个嘴巴子，扁嘴女人把二婶娘拉开，二婶娘又返身回来对翠莲说，你们婆婆媳妇穿一条裤子来整我，别把好人逼急了，你们干得那些好事别想逃过我的眼睛，翠莲，你脖子上的牙印是谁啃的？狗啃的吗？翠莲又气又恨，她咬着牙关对扁嘴女人说，你拉她做什么？还不给我撕了她的那张嘴，让她满嘴胡嚼。扁嘴女人护翠莲心切，上去照着二婶娘的嘴就抓了一把。二婶娘惨叫一声，捂着嘴就往自己的屋里跑，扁嘴女人疯了一样，把她拖回来，里外开弓给了二婶娘一顿嘴巴。翠莲说，别打了，让她明白说错话是什么下场就行了。二婶娘捂着脸说，没想到你们真的敢打我。翠莲说，二妖婆子，你听着，你是刘豆腐的丫头，我是李油坊的女儿，我们有着一样的出生与背景，在顾家你又是我的长辈，平日里我敬着你，你竟然不知好歹连我也编排起来了，我今天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火神爷不喷火也是神仙。翠莲说完带着一只眼和扁嘴女人走开了。二婶娘的脑子比刚才清醒了很多，翠莲不比三婶娘和珍子的亲娘，她可是铁石心肠的女人。二婶娘把这天的深仇大恨牢记在心底，她明白自己势单力薄斗不过翠莲。眼下，她能做到的就是尽快给二飞子找个女人，这样可以加大自己的势力。
晚上，二婶娘来到亭铛的房中。一只眼也没理她，她挝着一肚子委屈，正要和亭铛倾诉，亭铛摆摆手说，你不要说了，我先问问你，你为何要动手打你大嫂？她的长相不如你，她的娘家也不如你，可你不能总是欺负着她吧？二婶娘知道一只眼和翠莲提前告了她的黑状，一脸的不平，边哭边说，大哥，您不能总是听她们的，我今天差一点被扁嘴的那个粉头老婆打死，您是大当家的，总不能不管吧？亭铛说，扁嘴女人是替翠莲打的，人家翠莲嗓子疼，在脖子上刮痧，你就说人家勾引男人了，现在翠莲气得不吃不喝，她又是双身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敢担当。二婶娘说，难道我还看不出是刮痧还是牙印吗？翠莲这种女人有一百个心眼子，玩我们顾家人一愣一愣的。亭铛显得有些烦了说，二美莲和小武子都睡在她的房中，你说还能有谁，自己是包藏祸心的人，倒怀疑起别人来了。二婶娘说，就算翠莲是清白的，可轮到翠莲打我也轮不到扁嘴女人打吧？亭铛说，当掌柜的就有这个权势，翠莲要是和你打起来，那成什么体统了。二婶娘也看出了亭铛有意向着翠莲，知道自己再说得多也是磨牙，便一扭身跑回自己屋里，不顾死活地痛哭起来，边哭边骂，顾家这伙牲口，都看着你二奶奶我好欺负，等二奶奶我有一天翻了身，你们这些王八蛋一个也别想活。
夜里，翠莲和她的良人又睡到一起。她的良人抚摸着她凸出来的肚子说，你瘦了，瘦得很明显，明天我给你杀一只鸡，你好好补补身子。翠莲说，今天你真勇敢，其实在你打人的时候我都有些害怕，你的手脚真麻利，把二妖婆子打得鬼哭狼嚎的。她的良人说，在这个世道上谁敢侮辱你，就得先过我这一关。翠莲问她的良人，你总是来和我睡觉，扁嘴会不会有意见？她的良人回答，不会的，我和他说了，你怀了孕，带着两个裹脚的孩子又不方便，我必须要过来帮着你，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翠莲说，今天差一点让二妖婆子嚷出去，要是让我公公知道了，我们俩人都得死。她的良人说，死就死，我早看透了，死了就什么罪也不受了。俩人说着说着又蒙着被子痛哭起来，她们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她们的身体像鬼一样纠缠着、扭曲着、变换着。窗户外蝙蝠在屋檐下盘旋着，两只麻雀在树枝上挨得很紧，一副长相厮守的样子，顾家南屋的一对女人在炕上亲吻着，在这春心萌动的黄土大院内出演着一出骇人听闻的荒唐绝恋……
秋风到了，顾家的粮食入了库、山药下了窖，庄稼人的一年劳作画了一个句号。翠莲有些奇怪，这秋风节气一到，坝上这一带变得百草枯瑟冷风飕飕了。对于节气的划分，可以说是古代农民的大发明，这种千古不变的规律几千年前就被农民发现了，真可算高明绝顶。一年里的春风和秋风两个节令就像两座分水岭。立夏和立秋又如两座高山。冬至和夏至更为高明，天长和天短就从这一天切齐。两分、两至、四立，只要仔细地想一想，就会感到它奇妙无穷、奥秘难究。这一古代农民的发现，远远地超过了四大发明。四大发明好像成了五千年文明最辉煌的一页，可这节气的发明，对于农业产生的贡献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季节和节气连鸟儿都掌握了，春天像南方着了火似的往北迁徙，到了秋天又像逃难一样南飞而去。这秋风一到，眼看着北方的天气又是千山鸟飞绝、寒水日夜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