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日光晴明,林安在方兴处借了一匹快马先自去了,沈福沈寿兄弟二人架了和平车亦跟在后头。到了辰正吴老丈方去轻扣大郎与大娘子的房门,方兴送了热水朝食等,待梳洗毕了吃了些朝食又收拾细软,直到巳初过了方收拾妥帖。方兴虽有心效力,但吴老丈笑着推辞了,只说:“大郎体弱,禁不得生人气息,这些贴身之物,一向只有我们这些从小服侍惯了的人才敢碰的,并不是嫌你怎样,只是他身子实在金贵了些。”
方兴忙点头道:“哪里的话,自然是依着您的规矩,我便帮着牵马引牛就是了。”
不多久那易护院便背着他家大郎自房内出来,只见他家大郎身上披了件羽纱斗篷,虽天气已经和暖,仍旧罩了雪帽,只附在易护院背上,瞧不见样貌。方兴越性瞧了一眼,心下叹道:“可怜富贵人家,生老病死亦是天定,人力终不可及。”
易护院后头是一位头戴轻纱斗笠的女子,一身鹅黄衫子,虽有细纱覆面,但身段盈盈,便似那墙篱边的迎春一般,俏丽非常,方兴一时瞧呆了,还是吴老丈推了推他,笑道:“兴哥儿,烦你将那小杌子拿过来,我好扶我家娘子上车。”
方兴脸上一红,忙将犊车另一头的杌子搬了来,又退到一旁,那娘子伸手在吴老丈肩头扶了一把,登上了车,回过头来向方兴道了句:“多谢店家。”
话音才落,方兴便闻着一股草木香气,忙忙回道:“不敢当不敢当。”心下不禁念到:“吴老丈言及他家大娘子乃是杏林出身,果然不错,但愿老天怜见,保佑他家大郎身体安康。”原来世上之人皆有几分爱物怜人之心,方兴听这娘子声音犹是青春少艾,待他这样的乡野村夫亦十分有礼,想到她年纪轻轻郎君便病得如此,心下生出几分怜惜,不禁替她发愿。
方兴将牛马牵引到了大路上,吴老丈掏出一定碎银子来递与他,说道:“这是房钱,我们将那屋子弄乱了,还得费你一番挪移的功夫,便收下吧。”
方兴摆摆手道:“昨日的银子便住上三五日连带吃食也绰绰有余了,不敢再要了。”
“我瞧兴哥儿你是十分本分老实的一个人,心肠也热,还烦你一件小事,这便也是酬金了。”吴老丈将银子塞进方兴手里笑道。
“老丈还有什么吩咐,我必定办妥。”方兴见这家人出手又大方,待人也谦和有礼,心中自有几分亲近之意,有什么吩咐也愿尽十分之力办妥。
“我家大郎出门求医,原来还带着一位护院并一个小丫头,谁知途经应天府时那丫头病了,便留了一个护院照看她,待病好了在武林府会面的。如今武林府封了城,我便留了消息与他,告知我们往睦州去了。从武林府往睦州去,此道乃是必经之路,若你瞧见了一个容色清秀的持棒青年与一个十八九岁上的多嘴小娘子,便是他二人了。还烦你递个口信,告知那卢府之事,省得他们费心寻找。”吴老丈回道。
“这倒容易,不知老丈是否方便将这小郎君的姓名告知,若弄错了倒也不好了。”方兴说道。
“那护院名唤吴泠,乃是我本家子侄,你便说是他吴爷爷教他赶紧往睦州去,别因为贪恋女色误了正经事,在路上白耽误时日了。”吴老丈笑着说道。
方兴亦笑了,说道:“这样的玩话儿小人怎么好说,是老丈想教我讨顿打罢,况且那郎君又与姑娘同行,实在不敢的。”
“你便一字不差地说与他听,还必得是我家小丫头在一旁也可听见的时候,保管你一根指头儿也不会折损的。你可收下我的银子,立下约了,不得反悔的。”吴老丈拉一拉缰绳,那黄牛便慢慢向前踱步,又道:“这便去了,想我那子侄不过三五日功夫也便该来了,你细心瞧着些!”
方兴应了,作了揖与吴老丈道别,吴老丈一行人便往睦州城去了。
到了第二日晚间,吴老丈一行人歇在路边一处林子的空地上,将那马儿与老牛系在下风处吃草,在车架旁支起了一团火,火上烤着一只易护院打来的野兔。吴老丈从周围野地里采了些野蒜韭菜,拿水洗净了,放在钵中舂烂了,又解下腰间的一个小口袋,从里面抓出几小撮盐与胡椒加在碗中,细细地给那兔子抹上,又将那串着兔子的柳条儿转了转,登时香气四溢。
只听那犊车上传来大娘子一声惊叹:“好香的肉,老头儿你到底还藏着多少东西没给我瞧过?”车帘随即被揭开,大娘子自己跳下了车,走到火旁细看了看那兔子,说道:“这黑色粉末是什么?”
“这是西域来的香料,因是胡人带来的,又有几分辛辣气味,就叫做胡椒了。和肉一起烹调很是相宜的。”吴老丈拿小刀割下最外层的几片肉来,放在碗中,那犊车的驾车处置了一张小几,吴老丈便将碗放在小几上,又从犊车的二层拿下一个软垫放在小几边上,对大娘子道:“你来尝尝。”
大娘子向几案上瞧了一眼,不见筷子便欲直接伸手去抓,吴老汉一记两指禅轻敲在她手背上笑道:“娘子该自矜身份,怎么比我这个老汉还无礼些。”说着便寻出一双筷子递与她。
大娘子接过筷子,粉面微红,说道:“从前我跟着爹爹行猎时,也有将野味烤来吃的,许多都是一把银刀插在肉上,自己割着来吃的,哪里还巴巴地用筷子呢?咱们既在这儿幕天席地,应当纵意所如,哪儿来这么多虚礼。”
吴老丈轻轻一哂,说道:“是了,那我便纵意所如,自己将这肉吃了罢。”说罢便去取那装了肉的碗。
大娘子见他如此,一筷子夹起碗中的肉片,一口吃下,面上泛起得意之色,到底不过是十数岁的女儿,童心未泯。
忽闻得不远处有人发问:“不知歇在此处的可是吴老丈?”原来林安快马往睦州去了,卢员外听闻有这样一段故事,哪里有不依的,只教林安快马将吴老丈一行接了往睦州来,如今说话的正是林安。
易护院本往林中拾柴去了,听见声响便疾步奔了回来,见来人是林安,便不动声色地立在一旁。
吴老丈听是林安的声音便回道:“是小老儿在此处。”语毕便拿了灯笼迎了过去,大娘子便转身回了车厢中,取了那轻纱斗笠戴上。
林安听见回音向林中行来,见前方隐隐约约一盏灯笼,知是吴老丈过来迎他,便快步奔了过去,说道:“老人家,我家哥儿这两日病情又重了,实在是连水也喝不进去了,不知老人家可否求你家大娘子发个善心,连夜往睦州去了呢?我家员外另遣了七个仆从与我打着火把在前引路,此后之路也渐渐平坦了,想是不会折损你家大郎的。”
吴老丈见林安眉间满是疲惫愁苦之色,想是两日来不停赶路,不曾歇息过,叹了口气道:“此事我也不敢托大,你随我来,亲自向大娘子说罢。”
两人行至火堆旁,林安跪下作揖道:“娘子见谅,我家郎君实在病得不行了,如今已是水米不进,虽唤他时偶也有反应的,眼睛却直起来了,娘子发发善心,可否今夜赶路去睦州呢?或许还可救一救我家郎君。”
不待大娘子作答,犊车里忽地传出一阵动静,只听一个微弱的声音道:“救命......去....”大娘子与吴老丈对视一眼,忙忙地便进了车厢。
吴老丈扶起对林安对他说道:“我家大郎方才吃了药睡下,竟教我们闹醒了。看来或许今夜可赶夜路的。”
不一会儿大娘子掀开车窗的帘帷道:“大郎说救命要紧,只管去罢,他的弱症也不争这一夜的。”
一旁的易护院牵来那两匹马套在车上,冷声道:“你便留下两人替我家将这牛驾去睦州罢。”
林安见他们将牛换马,知道是愿赶路救人的好意,忙连声道是,安排了仆从诸事,一行人连夜往睦州赶来。
第二日巳时初总算到了卢府,仆从们早等在门前,引了吴老丈四人入内,及至他家宝哥儿房前,卢员外与夫人已立在门外,一行人也免了繁文缛节,不过点了点头,大娘子便入了房,卢家也早已备了一张贵妃榻,易护院便背了他家大郎进去,置于榻上,而后亦关门出来。
一路上,一个内院里服侍的丫头便坐在驾车处隔着帘子将他家宝哥儿这数月来的病情仔细告诉了大娘子,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忽然房内一阵动静,只听“噗”一声,房中传来一阵极腥臭的味道,只听大娘子道:“吴老丈,快将那东西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