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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赤日,褐血,白骨,黄沙。

边城倾圮,八荒无声。

无边的战场躺满了士兵的尸首。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曾是一群躁动不已的生命,还在为了各自的立场在城外的荒野上愤怒的厮杀。

此刻,无人收敛的尸首相互枕藉。这群曾以死相搏的敌人,现在看来倒像是一群生死相依的兄弟。

那些失去主人的兵刃插在地上,疏落不均,延展无尽,则让人联想起城郭外绵延凄离的野草。

现在,这些武器永远的沉默,与它们曾经的主人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图腾。

云渡抬起头,望向那名独守战场的少女。

白衣素裹的她站在战场中高高隆起的土丘之上,沉默的睥睨着脚下的一切。美丽的刘海和长达腰际的银发一起,在风中无声地起落着。

云渡凝视着她。更确切的说,少女那异于常人的双眼让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那双眼睛呈现出深沉的蓝色。就算云渡只能与居高临下的她遥遥相望,也可以轻易地捕捉到那放佛洞穿一切的蓝色视线。那蓝色让人想起海洋,想起天空,想起世间一切广袤而不可知的事物。

但正是这种包容一切的蓝色让云渡觉得:

那美丽双眼中,其实一无所有。

少女的右手握着一柄厚重无比的巨剑。宽阔的剑身上,无数纵横交错的铭文构成了一副繁缛而玄妙的图案。那精美绝伦的纹饰,几乎让这把剑超脱了刀兵的范畴,蜕变为至高无上的礼器。

少女合上双眼,缓缓扬起巨剑。天地之间,万籁俱寂,仿佛众生都在谛听着她自言自语的低吟:

此地殇离,彼岸花现

盈虚有时,运命无间

祭我此生,以身为剑

指天天崩,划地地陷

少女的声音让云渡感到悚然。缓缓扬起的巨剑牵引着他的视线,直指混沌不清的天空。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这里,作出属于你的选择。”少女的声音,在旷野上寂寥的回响着:

“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

云渡猛然睁开双眼,撞入眼帘的是那熟悉得令人生厌的竹篾船篷。他缓缓撑起上半身,怔怔地扫视着眼前的景色:绳索,船篙,碗筷,还有那口古旧的柳木箱。船内的陈设一如往常。

“……梦吗?”云渡揩了揩额头上的汗,还是感到心有余悸:“最近的梦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他猫着腰爬出船篷,此时的太阳刚刚探出茗公山的山顶,宽阔的澧江上还浮着一层淡淡的晨雾。清冷的江风吹佛着白衣少年的脸,使他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李云渡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或许是因为常年注视着江水,他的眼睛也像江水一样清明宁静。虽然住在船上,但他早晚都会上岸练剑。日复一日的自我修炼,让他的身体变得匀称而健美。他解下系在手腕上的发带,把长发绑成一个马尾,伸手拽住一条系在船边的草绳,从水中扯出一个狭长的鱼篓。这个鱼篓状如枣核,里面系着一枚埋在鱼饵里的鱼钩。因为鱼篓细长,让篓里中钩的鱼都无法转身游走。对于既没有耐心钓鱼,又不愿花时间打理渔网的云渡来说,这种捕鱼的办法最为省时有效。

“有了!今天的早饭就是你了!”云渡兴奋地从鱼钩上解下一尾鲤鱼,丢到船上。鲜活的鲤鱼在船板上“砰砰”地弹跃着,光滑的鳞片把太阳的光芒切割成斑斓的色彩。

云渡跳到岸上,准备生火做饭。正在他为柴薪告罄而一筹莫展的时候,胸口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暖意。云渡一怔,连忙用小指从衣服里勾出一块半月形的玉佩。玉佩上用古意盎然的字体镌刻着“莫失莫忘”四字铭文,铭文的周边缀满飘逸的祥云图样,玉质中一点墨绿的沁色正微微地闪动着,不断地向云渡的手心里散发着热量。云渡会心一笑,把玉佩收回衣服里跳回船上,抄起那条鲤鱼用力地丢向江心。当鲤鱼在江面打出一串涟漪的时候,云渡已经跑在了通向城里的小路上。

跑过牧场,绕过梯田,云渡最终到达了云州的首府茶陵城。澧江在茗公山的走势十分奇特,不是绕山而行,而是翻山而过。浩瀚的澧江在山脚下逆势而起,扶摇而上,穿过山上的茶陵城后又沿着山的走势奔腾而去,是云州乃至华夏的胜景之一。本着天人合一的理念,茶陵城凭茗公山走势而建,城中房屋都粉刷成了如山石一般的青色,就连道路都用坚硬的青石板铺成,让山城与山势浑然一体。这些青石板本不是云州的造物,而是来自北方千里之外的守阳山。云州自古就是稻米产地,为了漕运之便,数百年前的晟朝武皇帝举九州之力,一举沟通了姚庭、云梦、澧江等数大河泽,修成了从中州直达云州的天澧大运河。但官运的漕粮大船在南下时多为空载,吃水太浅,在河水湍急时多有倾覆。睿智的漕运官们想出对策,命人在中州的守阳山开采石料修成石板,作为压舱物以保持船身稳定,待船到达云州后再卸下石板,满载稻米而归。而云州的百姓见弃置于江边的石板太过可惜,就把它们运到山上用来修城铺路,茶陵城的青石路就由此而来。

云渡沿着柳荫延绵的盘山路拾级而上,一直来到半山腰的凭江台。这里地势相对平缓,可以一饱澧江翻山而过的盛景。一位少女驻立在围栏边,静默地望着脚下涌动不息的江水。淡紫色丝裙的下摆,正在春日的熏风中和缓地起落着。

“香茗,我来了!”云渡向少女遥遥招手。

紫衣少女向云渡转过身来。齐肩的清爽短发,齐眉的秀气刘海。一双银灰色的眸子如春水一般温柔的闪动着。

“你来了,云渡哥哥。”

“当然,‘云缘玉’一发热,我就知道你肯定有事找我了!”

香茗低下头,有些难为情地捏弄着胸前的纽扣:“嗯……是有些事,不会麻烦你吧?”

“不会,我一直都很闲的,你尽管说好了。”

“那好,你跟我来吧。”

香茗挺起胸,双手自然的压在裙摆上,带着一如既往的优雅姿态走向市集的方向。

“果然还是不喜欢多说话呢。”云渡在心里默默的感慨着,迈开步子跟上香茗。

尽管茶陵是座山城,但作为鱼米之乡的首府,茶陵城的山市仍旧相当热闹。道路两旁的摊贩鳞次栉比,让走在市集中的人颇有摩肩接踵之感。云渡跟在香茗身后,漫不经心的扫视着市集上的各色脸孔:一位老妇怀抱一只插着草标的母鸡,满眼期待的打量着过路的人们;来自北方游商一边聒噪地向过往的红衣少女推荐着从京城运来的蜜饯,一边又忘眉飞色舞地向过往的行人吆喝;米行店门大开,伙计们正从一辆骡车上卸着从乡下油坊里运来的豆饼;披着汗衫的码头脚夫,神情恼怒的跟不断压低工钱的雇主讨价还价。每个天气晴好的日子,这条街道都是这样的人来人往,生气盎然。

香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向街边挂着“陈”字酒幌的酒坊,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酒坊的木门应声打开,云渡先是看到门中出来了一个滚圆的大肚子,接着才看到了酒坊老板陈意蛮布满花白胡须的脸。香茗后退一步,向老板躬身行礼。

“陈阿公您好,是阿爹让我来找您的。”

“哦,云渡和香茗啊,是来取那几坛酒的吧?柳督牧打过招呼了,随俺进来吧!”

云渡和香茗走进酒坊,陈阿公又把大门重新关好。

“阿公,大白天的关着门,今天不做生意啦?”云渡不解的问道。

“柳督牧吩咐今日取酒,俺老头子哪敢怠慢?而且那几坛酒的价值非同寻常,安全起见今天俺就干脆打烊了。”

陈阿公从一个伙计手里接过烛台,带着云渡和香茗走进后院地下的酒窖。

窖里又湿又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味。陈阿公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指着酒窖深处的一排沾着泥土的坛子说到:“就是那几坛了。本来都埋在后院那棵柳树的下面,前几天收到督牧的口信后,我亲自从地里起出来的。”云渡走上前去,望望蹲在墙角其貌不扬的酒坛子说道:“就是这几坛吗?看起来很普通啊。”

“臭小子你懂什么!这酒可是用州府里产的桑葚酿出来的!””陈意蛮立起眉毛,又圆又大的酒糟鼻上拧出了几道愤怒的皱纹:

“州府里的桑葚?不会吧,香茗家后院的那棵老树还能结果?”

“臭小子又在瞎说!”陈阿公鼻子上的皱纹更多了:“那株龙爪桑不是不产果,而是十几年才产一回!用那桑果酿的酒不但清香甘冽,还能抑制灵体对灵媒的反噬,是柳家最珍贵的家财!香茗出生那年,那棵桑树忽然结果无数,柳督特意派人采摘桑葚,送到俺这儿酿酒。俺按照女儿红的传统做法酿制,酿成后的酒还由柳督牧亲自在酒坊后院埋存,到今天已经封了足足十六年,根本就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

“哦…哦…..”望着说得唾沫横飞的陈阿公,云渡赶紧连连点头,岔开话题问道:“那我今天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哦,你呀,把所有酒通通运回柳家堡。”

“哦。唉!?只有我一个人吗?”

“大惊小怪!不就是搬几坛酒吗?小子你是不是男人啊!”

“不,不是因为那个……”云渡并不是拈轻怕重的人,只是他实在不愿意接近门厅森严的柳家堡,更不愿意见到香茗的父亲——云州督牧柳道严。那个英武瘦削,面孔冷峻的中年人有一双放佛能够洞穿人心的犀利双眼,每次面对他,云渡都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而且,每次见到他,云渡总会无端的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那个坐在墓碑前的男人在雪地中寂寞的背影。

“打起精神来!”阿公凑到云渡身边低声说:“俺嘱咐过香茗,要选一个自己最信任的人来搬酒,结果呢?她就只叫来了你一个人!你可不要辜负了姑娘家的认可,臭小子!”

陈阿公重重地拍了拍云渡的肩膀,粗壮的大手把云渡拍得东倒西歪。云渡转过身,望了望从到这里以来一直一言不发的香茗,躬身抱起了一个大酒坛,谨慎地走向酒窖的出口。香茗站在一边,默默地注视着他有些蹒跚的背影。

云渡没有看到,在那银色的双眸中辗转的淡淡忧伤。

“她还是老样子,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说呢。”搬完酒的云渡走在夜色阑珊的石板路上,右手提着一只系着红绳的沉甸甸的酒瓮。在云渡把所有酒坛通通搬进柳家堡后,香茗当场打开一坛酒,亲手斟了满满一瓮,一定要云渡带回去。虽然云渡从不喝酒,但看着香茗认真而又坚决的眼睛,又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收了下来。

——拒绝女性的好意,可是比拒绝帝王的圣旨更大的罪过!

那个酒不离手的家伙过去常常对云渡这样说。

“如果老爹还在,得到这种好酒恐怕会兴奋的手舞足蹈吧。”

云渡掂了掂酒瓮,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生死未卜的父亲。虽然云渡一直都在有意回避,但在离开柳家堡的时候,他还是撞见了柳道严。虽然那个男人只是冷漠的扫了一眼云渡和香茗就转身离开了,但那种被审视的感觉仍旧让云渡感到不快。老实说,香茗父亲的个性与云渡的父亲并不相像。与严肃的柳道严相反,云渡的父亲十分随性。每每喝醉,他那丑态百出的样子简直叫人头疼。但他和柳道严,都会时不时地露出一种凝重的眼神。云渡很不喜欢那种眼神,因为他无法理解,究竟怎样的烦恼才会让一个如此没心没肺的人看起来这样心事重重。

“老爹,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云渡叹息一声,惆怅地抬起头,但眼前的情景却不禁让他止住了脚步。

夜空无云,满月朗照。分立于道路两旁的建筑被月华洗去了白日的市井之气,呈现出庙宇一般的肃穆感。在一栋八角楼的飞檐上,站立着一位长发披肩背向明月的红衣少女。

她的额头上佩戴着充满异域风情的头饰,长长的鬓发束成了两股发辫,两枚澄黄色的铜铃一左一右系在辫尾。夜风无声地流过被银辉濡湿的乌发,将两枚铜铃吹出了清脆的声响。少女忽然偏过头来,望向孤立于街中的云渡,碧绿如玉的双瞳如同她身后的月亮一般温润圆满,那摄人心魄的美不禁让云渡心中一颤。她向他颔首而笑,微微抬起双臂。一条素净的长练跨过她的脖颈,犹如清澈的溪流般沿她雪白的双臂倾泻而下。红衣少女的美丽而神秘的姿态如同走出壁画的飞天圣女,那身火红的长裙仿佛照亮了一切,冷寂的长街也因她婀娜的身姿而熠熠生辉。

头脑空空的云渡,呆呆的仰望那名仿佛就要翩跹起舞少女。少女阖上双眼,将右手缓缓举过头顶,向着云渡的方向猛然挥下。刚刚还如水般缭绕在她手臂上的长练,仿佛忽然变成了锁定猎物的银蛇,陡然射向还在发怔的云渡!

千钧一发之际,剑士的直觉让云渡向后奋力跃出一步。看似温柔如水的长练直撞地面,发出了铜锤坠地一般的闷响。云渡刚刚站立的石板,已经被这一击打成碎块。激起的烟尘还未散尽,另一道白光又如出林巨蟒猛然袭来。云渡慌忙下蹲,长练擦过云渡的发梢,呼啸着打在云渡身后的地面上。

云渡惊出一身冷汗,转身就跑。少女偏头一笑,双臂轮舞,两道长练交错出击,接连不断地打向云渡。街道笔直,无遮无掩,面对这从天而降的猛攻,手无寸铁的云渡只有没命狂奔的份。他无法估算出那对长练的长度,因为不管两人相距多远,长练的每一次攻击都能直接打到云渡身旁,他只能拼力闪躲,确保可以避开每一次攻击。

大汗淋漓的云渡狼狈不堪地跑到一座桥上,此时长练的攻击却突然停止。云渡回头望去,见少女沉默不语,右手的手指正快速地弹动着。

片刻之隙,无数问题掠过云渡的脑海:

巫法!?

不对,为什么只有结印没有咏唱?

那对长练那到底是什么兵器?

但最重要的问题是——

她是谁?为什么要攻击我?

可红衣少女完全没给云渡留下思考的时间。她探出右手比作“八”形,食指直指云渡。一道火柱忽然从她的指尖喷薄而出,带着嚣张的气焰射向云渡!云渡大惊,立刻倒地侧滚,火舌带着逼人的热度呼啸着冲过云渡身边。少女见首发不中,又转身伸出左手食指,第二道火柱再次向云渡冲来。但这次云渡没有躲避,反而弹地跃起,高举右手,迎着袭来的烈火猛地掷出了一样东西。那个圆圆的物体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忽然爆炸,热风立刻卷起一阵橙色的火雾,向红衣少女反噬而来!少女一惊,双手猛挥长练将逼至面前的火雾打散。从火星点点的热风中,她嗅到了到了一股甘辛的气味。

“酒?”少女正在愣神,桥下忽然传来一阵水声。她循声望去,少年的身影已经在桥上消失了,只有流过桥下的澧江上还漾着一圈圈的水纹。

“蛮有一套的嘛~”少女双手叉腰,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两道长练如蛇般扭动起来,重新缭绕在少女的双臂上。这时,越来越多被打斗声惊醒的人们从街边房屋中走了出来,但少女毫不在意自己引起的骚乱,而是轻捷地跃上屋顶,沿着房脊向澧江下游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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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彻,宽广的江面风平浪静,忽然有人钻出水边,狼狈地爬上了江边的一条渔船。

云渡已经借着水势一路漂游至山下的渔船,但他明白,澧江在茶陵附近并没有大的支流,只要那个女人沿江搜索,找到他只是迟早的事。

来不及点灯了,云渡只能借着月光在船舱中盲目地摸索着,幸运的是,他很快就摸到了那口熟悉的柳木箱。他一把掀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了一柄古朴的长剑。

云芒剑,天枢炬子的象征,也是天枢代代相传的兵器。这柄剑的剑身很长,远超一般剑客的随身佩剑,华丽厚重的剑鞘上满而不乱地刻满了神秘的水云纹。云渡拔剑出鞘,射进船舱的月光照在铮然出鞘的剑身上,狭小的船舱里瞬间溢满了清冷的寒光。但云渡无暇欣赏长剑与明月相映生辉的景致,而是郑重其事地双膝跪地,将长剑横置于膝头之上,啮破拇指,将指血沿着明亮的剑脊一路划至剑尖,口中低声念道:

盈虚有数,天地无极。

四合臣司,北辰君临!

话音一落,剑身纹路中的月光忽然流动起来。鲜血映着月光,如同流动的水银一般,沿着剑身的纹路快速地走遍长剑,又无声无息的沉入水云纹之中。“成了!终于被云芒剑认可了!”云渡还没来得及高兴,忽然头上一声巨响,他觉得眼前一亮,渔船的船篷已经在夜空中高高飞起,旋转着坠在了远处的江面上。红衣少女站在江边的堤坝上,正在收回掷出的长练。云渡远远的看到,少女美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挑衅式的微笑,毫不客气的向他挥出了另一只手上的长练!

云渡怀抱长剑向后用力一仰,从渔船上直接倒栽进了漆黑的江水。他看到长练在身边的水中走出一段长长的距离才缓缓停伫,然后被一股果断的力量倏地抽离水面。片刻宁静之后,两道长练发疯一般,一次又一次的冲进水里,澧江的江面像煮沸一般涌起了大团大团的白色气泡。云渡屏住气息,竭力地躲避着不断划过身边的长练,在水中缓缓的向江的另一边潜去。

“切,还是被逃掉了吗?”红衣少女最终收回长练,双手叉在腰际,望着被搅得浑浊不堪的水面不满的撇了撇嘴:“休想从我的手里逃掉!”她一扬手,长练直直飞向彼岸,准确的缠住了一根粗壮的竹子。少女双手握住长练另一端试了试,一踢堤岸轻捷地荡过了宽阔的江面。

“啊呀呀,不太好找的样子呢……”红衣少女自言自语地走入了叶影重重的竹林。夜风吹过,茂盛的竹叶窸窣地响成一片。少女站在竹林里,举目四顾。但目之所及,只有一棵又一颗的参天茂竹,以及被竹林分割囚禁的无尽的黑暗。

逃走了吗?

少女暗自思忖。

亦或是,他准备在这里反击我?”

身后的竹林“哗啦”一响,少女急忙侧身回避,一道蓝色的剑光从身后竹林中直刺而出,擦过少女的手腕,箭一般地再一次隐入黑暗的竹林。这一切来得太快,以至于少女根本没有看清剑客的身形,只看到被他疾驰而过的土地上,擦起了一连串青紫色的电弧。

“故意避开要害,这算是向我示威吗?”少女笑中有愠,收起架势,好像放弃抵抗一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在等待,他也在等待。

他在等待她的下一个破绽。

她在等待他的下一次出击。

双方都明白,下一回合,就是胜败之间的分水岭!

林中的黑暗再次被电光划破。这次云渡甚至回避了对竹叶的碰触,无声无息地发起了决定性的一击。

目标:手腕!

云渡不想取她性命,只要刺中她的手腕,就一定能让她缴械投降!

剑尖在黑暗中划出笔直明亮的径迹,直刺红衣少女的右手!

可是,剑尖的去势却在命中的前一瞬戛然而止。

蓝色的光芒如燃烧殆尽的火焰一般缓缓熄灭。云渡既没有看到少女对自己的攻击做出了任何回避,也没有感到剑尖刺中了任何目标。他就这样平举长剑,不知所措地停在了红衣少女的身后。因为一股不可视的强大力量,将云渡死死地定格在了这个姿势。

“精度,技巧,速度,都堪称一流。可是……”

少女转过身来,直面着表情茫然的云渡,脸上露出既失望又无聊的表情:“可是却是个毫无战场经验的傻瓜呢!”

借助穿林而过的微弱月光,云渡忽然发现竹林中纵横交错着无数蛛丝般细长的银线。这些银线早已不知不觉的缠住了云渡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将他的身体完全束缚。这时,根根银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宽,延展,最终恢复成了红衣少女刚才一直在使用的白色长练!

“明白了吧?你以为我在明,你在暗,我就只能乖乖任你宰割吗?”少女得意地解释到:“这场格斗中,你对我的战斗方式和兵器特性一无所知,你所有的优势就是隐蔽的位置和出剑的速度而已。所以,能否直取我的要害,做到一击必杀,才是你取胜的关键所在。可是你天真的浪费了至关重要的第一击,留给了我太多的反应时间。如此天真的作战方式,当然只能撞进我的天罗地网喽~”

少女伸出食指用力地戳着云渡的额头,然后交抱双臂说道:“算了,我有事找你帮忙。”

云渡皱着眉转过头,脸色十分难看。他并不是因为被戳的额头还在隐隐作痛,而是因为败给了一个比自己还要矮小的姑娘,让以剑客自居的他感到十分耻辱。

“喂喂,你在闹什么小孩子脾气啊!”少女无奈的甩着手绕到云渡的面前,碧绿的瞳孔中略有怒色。云渡感到缠在脖子上的长练忽然勒紧,自己再也无法转头,只得心有不甘的直视着眼前的少女。

“嘻嘻,动不了了吧?”少女露出了狡黠的笑,正要开口说话,可爱的脸上却忽然神情大变。她用尽全力向后跃去,一道绛紫色的锋芒裹挟着狂风,咆哮着冲过云渡面前,在少女和云渡之间的地面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束缚身体的力量忽然消失,让毫无防备的云渡摔倒在地。在他天地颠倒的视线里,一个娇小的紫色身影背负满月,从高高的竹梢上一跃而下,在空中如夜鹰振翅一般展开银亮的双刀,交错斩向红衣少女的胸口!

红衣少女慌忙舞动双练,叠在胸前向袭来的双刀逆势甩出。碰撞在一起的兵刃铮然作响,两人也被撞击的力量双双弹开。红衣少女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一个后手翻跃进了身后的竹林,而紫衣人落地后又顺势弹地而起,反持双刀,如离弦利箭一般直追而去。

从纤细的身形来开,紫衣刀客应该也是一名少女。没过多久,竹林里就传来了激烈的兵刃交鸣之声。战斗的声音放佛扣人心弦的鼓点,让云渡不由自主地抓起长剑,循声向竹林深处追去。

跨过一根根折断倒伏的竹子,云渡的视线豁然开朗。在竹林中的空地上,两名少女正你来我往,斗地难解难分。满月钻出乌云,清冷的月华通透而下,照亮了少女们矫健的身姿,在空地上投射出狭长的暗影。红衣少女的表情极端严肃,目不转睛的盯着双刀的动向,一边拆解着紫衣少女的招式,一边用长练适时地进行反击。而紫衣少女毫无退意,步步紧逼,一对双刀舞得宛如鹰之双翼,片片刀光左右均匀,舞得滴水不漏。

一个冷静沉着,一个果断坚定。两名服装迥异的少女在竹林中此退彼进,上下翻飞,目不暇接的战斗几乎让云渡忘记了呼吸。这时的他终于注意到,持双刀的少女脚蹬皮靴,身着绛紫色皮甲,齐整的刘海下,是一双目光如刀的银色双眸。

“香茗!?”

是的,是香茗。就是那个小时候只会怯生生地跟在自己身后的香茗。现在,她竟然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在红衣少女手中救下了败北的自己。

“可恶啊!你到底要纠缠到什么时候!”红衣少女不耐烦地叫嚷道,拼命向后跳去拉开了与香茗的距离,随即快速弹动右手五指,向香茗的方向直直的推出手掌:

“火方·火龙吟!”

一条烈火构成的巨龙从红衣少女的手掌前方喷薄而出,刚才那些攻击过云渡的火系巫法完全无法与这一招相提并论。燥热的狂风瞬间蒸发了空气中的所有水分,竹叶在火光中痛苦的蜷曲起来。烈火之龙,带着焚天灭地的气势急速的冲向香茗。

“香茗!”云渡焦急的大喊道,拼命跑向香茗的方向。但是已经赶不及了,转瞬之间,红龙已经冲到了香茗的眼前,映红了她冷静的双眼。

香茗不躲,不退,收势,侧身,将双刀在胸前叠成十字,直视着逼至面前的火舌轻声说道:

“御灵八式·焚炎。”

“铮”的一声,香茗手中的双刀同时斩下,锋利的刀刃在夜色中划出了两道雪亮的刀光。旋转着奔向来势汹汹的烈焰。光焰相接的一瞬,没有实体的火焰竟如遇到钢刀的豆腐一般,被整整齐齐地切成了四段!仍在旋转的刀光撕扯着破碎的火炎逆势而动,像一个被火焰引燃的巨大风车,以愈来愈快的速度反噬向巫法的施术者!

“什么!?”红衣少女大惊失色,急忙挥动双练在身边筑起一栋状如蚕茧的屏障。屏障刚一完成,大火就已汹涌而至,白色的蚕茧转瞬就消失在了奔袭而过的火之风车里。

罹难的斑竹满面烟火的斜立在焦黑的土地上,林间未熄的残火还在毕毕剥剥的燃烧。红衣少女并没有受伤,但她筑起的屏障已经被反噬的大火烧得七零八落。破碎的布片带着未熄灭的橙红余烬缓缓飘落,映照着她如同斗败公鸡一般颓丧的脸。她愤恨的瞪着手持双刀,蓄势待发的香茗,又扫了一眼立在一旁,呆若木鸡的云渡,忽然露出了无奈的笑。

“罢了,反正‘飞天’又不怕烧,我也不是来打架的。”红衣少女说罢,伸出手臂向上一甩,名为‘飞天’的长练顺势展开,缠住了一株斑竹的梢头。少女借势一荡,高高跃出竹林,轻捷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里。

香茗没有追上去,而是久久地盯着红衣少女消失的方向,在确定她真的离开之后,才放松紧张的身体,把双刀一左一右归入束在腰后的两枚刀鞘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云渡只能在一旁愣愣地望着香茗。贴身的绛紫色皮甲既衬出了少女特有的线条,又给她平添了几分英武的气质。毫无疑问,香茗是使用通灵师的力量击退了红衣少女的。柳家是华夏九州最著名的通灵世家,而柳家长子的长子柳奉武已在十年前阵亡于中州的战场之上,作为柳家独女的香茗便成了继承家业的唯一人选。虽然云渡早就对这个安排一清二楚,但这柔弱的姑娘忽然换上了一身戎装,仍旧让他大感意外。

香茗转身向云渡走来。未知的敌人,殊死的搏斗,意外的援兵,陌生的身影,太多冲击性的事实忽然让惊魂未定的云渡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甚至让他在望着缓缓走近的香茗的时候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香茗察觉到了云渡的紧张,远远的停住脚步。望着满面惶惑的云渡,她把双手扪在胸口,轻轻地低下了头:“对不起,云渡哥哥。继承了家业这件事,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香茗那不善言辞的羞涩让云渡渐渐恢复平静。那双满怀歉意的灰色双眼,让云渡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一阵难言的愧疚。

是的,她是香茗。就算她穿上我不熟悉的服装,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我仍旧能认出那双让我熟悉的眼睛。

“你没有做错什么啊,不需要道歉的。倒是我应该向你道谢呢,谢谢你救了我。”云渡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故意岔开话题:“好漂亮的双刀呢,这是你的兵器吗?”

“不是的,这是阿爹的兵器”香茗答道:“其实这并不是双刀,而是一雄一雌两把短刀,雄刀叫运日,雌刀叫阴邪,不过这两把刀从来都是同时使用的。”

“哦,原来如此。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遇到了危险的?”香茗指了一下云渡的胸口,又从领口的红绳勾出了一枚半月形的玉佩。这枚玉佩的形制与云渡的完全相同,只是上面镌刻的铭文,变成了“不弃不离”。

“是云缘玉告诉我的。只要握住玉佩默念另一个所有者的名字,那对玉佩就可以用温度传递人们的思念。当另一个人遇到危险的时候,玉佩也会自己发热,借此警告另一枚玉佩的持有者。”

“哦?这玉佩原来这么神奇啊!”云渡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取出挂在脖子上的玉佩细细的端详起来。

香茗低下头,双手捏弄着领口上的纽扣,忽然像下了莫大的决心一样抬起头,双手握拳大声说道:“云渡哥哥,今晚请和我一起回家!”

“唉,为什么?”“因……因为那个女人一定还会来袭击你的,云渡哥哥的船也让那个女人弄坏了吧?为了安全……无论如何今晚请到我家去住!”

香茗双手紧紧握着皮甲的布制下摆,眼睛里射来无比坚决的视线。云渡感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坚决的香茗。感觉如果拒绝的话,她就会突然哭出来的样子。

而且香茗说的没错,虽然云渡还不清楚红衣少女的目的,但想起她那古怪的脾气,云渡也觉得她应该不会就此罢休。虽然又得见到柳道严,但去香茗家里过夜确实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那……今晚就打搅了。”

“嗯!好的!”香茗露出舒心的笑脸,阴暗的竹林放佛也被她的笑容照亮。香茗转身向竹林外轻快的跑去。云渡望着挂在香茗腰间的两把弯刀,只得心事重重的跟了上去。

通灵师,四合大陆上最早出现的超越人类极限的职业武士,在人与妖争斗千年的历史上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们将妖族死亡后肉体坍缩产生的灵核封印于自己体内,借助于妖族对自然力量更好的同调性和妖族在灵核中积累的魄力,获得了突破人类肉体极限的力量。他们不依靠巫法,而是借助与自然的同调性控制自然的力量作战。其中的柳家,更因为密不外传的古武术“御灵八式”,成为了名动九州的战士一族。

但是灵核毕竟是妖族的尸骸,利用它们作战的行为无疑会招致妖族的仇视,而在身体中嵌入灵力强大的异物也会缩短人类的寿命。过度使用灵核的力量,还有被灵核的力量反噬的风险。

所以,通灵师的命运通常只有两种:战死沙场,或被灵核吞噬。但讽刺的是,这些为人类做出了巨大牺牲的战士们却从来无法得到世人的认同。他们从无休无止的战斗中收获的,从来只有畏惧,没有尊敬。通灵术甚至不被称为方术,而是被列入异端邪术之内。

“香茗……”望着那个脚步轻快的娇小背影,欲言又止的云渡第一次感到了面对命运的无力之感。

午夜时分,两人回到了茗公山顶上的柳家堡。云渡仰视着正门上高悬的匾额,望着“柳家堡”三个鎏金大字,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渺小。正门已经落锁,香茗打开侧门,拉着云渡蹑手蹑脚的闪了进去。

“终于回来了。”一个成熟威严的声音穿过前庭,直接传到了还在影墙之后的两个人的耳朵里。香茗像受惊的猫一般倏地一抖,局促的走出影墙,站在通往正房的走道上恭敬的说道:“阿爹,我回来了。”

身着长袍的柳道严端坐在正房祖堂内的太师椅上,守着一盏不甚明亮的油灯。昏黄的灯光隐约的照出祖堂内层层叠叠的排位和高悬于堂顶的柳家家训:“崇文传家,奉武济世”。这么多年来,云渡还是第一次正式的面见柳道严。正襟危坐的他面孔清癯,下巴上飘逸的山羊须平添几分儒雅,让他看起来丝毫不像是个久经沙场的武将。柳道严居高临下,无声的逼视着立于堂下的云渡,而云渡不知道是在哪里找到了勇气,竟也直直的盯着柳道严威严的双眼。一时间,院子里陷入了紧张的沉默之中。

“那……那个……”香茗嗫嚅着开了口。

“告诉福伯,给他找间厢房。”柳道严起身离开座椅,忽然说道:“我就不问理由了。但是,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说罢拂袖离去。

“是,我明白了。”听了父亲的话,香茗默默低下头,眼神渐渐暗淡下来。

“呃…..香茗,给你添麻烦了。”云渡感到有些尴尬。

“没关系的,云渡哥哥。”垂手而立的香茗抬起头,但她与红衣少女战斗时那凛然的眼神已经变得空洞而疲倦:“我去告诉管家准备房间,云渡哥哥请先四处走走吧。”说罢香茗向云渡深施一礼,转身离开。

虽然本想叫住香茗,但望着她落寞的背影,云渡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现在只有自己站在偌大的庭院里,夜风吹过,微微发冷。“既然福伯没来,那就四处转转好了。”云渡索性迈开步子,走进了柳家的后院。

柳家堡不愧是茶陵城最大的建筑,很快云渡就迷失在了接连不断的连廊和层层叠叠的月亮门里。举目四顾,各种亭台楼舍、花木山石让人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完全无法区分开来,而且几乎每一栋房屋都没有灯火。如果没有月光,柳家堡简直就是笼罩在一片黑暗里。虽然夜色已深,无人张灯也属情理之中,但那一幢幢房屋影影重重,一副根本就没有人在居住的样子。“这真是……完美的迷路了啊……柳家的下人都不点灯的吗……”正当云渡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年迈的佣人打着灯笼,喊着云渡的名字一路寻了过来。

“啊,云渡少爷,终于找到你了。”管家福伯长舒了一口气,用空着的手锤了锤佝偻的后腰。灯笼的红光在墙上照出了福伯苍老的侧影,看起来像是一只硕大的虾米。

“对不起福伯,劳您费心了。”

“不打紧。这后院没什么人住,黑灯瞎火,本来就很容易迷路的。”福伯转身带路,将云渡一路引回前院的西厢房:“现在佣人不多,大部分的房间都空了。小姐住在东厢,我刚把西厢的这间客房拾掇了一下,就委屈少爷住在西厢这里吧。”在云渡道谢之后,福伯吹熄了灯笼,转身走进了云渡隔壁的屋子。

云渡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屋内的陈设很是简单朴素,大概是因为刚刚打扫的关系,可以看到射进屋内的月光中漂浮着若隐若现的微尘。云渡锁好房门,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为何,安稳的床铺却还不如漂泊不定的船舱让他感到舒心。云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起身拿剑,爬到屋顶上去看星星。

夜空晴朗,星河灿烂。在夜晚茗公山顶清澈的空气中,就连最微弱的星芒都清晰可见。云渡头枕双臂,默默地辨识着漫天星宿的方位。“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困意渐渐袭来,云渡就这么躺在屋顶上缓缓的合上了眼睛。朦朦胧胧之中,云渡感到有什么在戳着自己的鼻尖。他厌烦的睁开双眼,赫然发现不久前逃走的红衣少女像只猫一样蹲在自己的身边,正一边用手指戳着他的鼻子,一边满脸坏笑的望着他!

云渡顿时睡意全无,猛地起身,却发现自己早就被少女的“飞天”捆成了一只粽子。五花大绑的云渡用力过猛,沿着房檐骨碌碌的滚了下去。少女一把抓住长练的一头,嘿咻嘿咻地又把云渡从半空中拉了上来。

“怎,怎么是你!”云渡躺在地上惊慌地叫道。少女把手指抵在嘴唇上,扩张的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嘘~~~不要叫得像个被采花贼非礼的小姑娘似的,人家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嘛~”少女凑到云渡身边,笑嘻嘻地说道。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云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但这份紧张并不是因为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只是因为眼前的少女靠的离自己太近了。

“说了只是帮个忙嘛!”

“可是你在江边想要杀了我吧!?”

“切,试试你的实力而已嘛~连那种攻击都招架不住的家伙,怎么可能帮得上我的忙?”

“这是什么诡异的逻辑?要是我确实招架不住,那现在岂不是已经横死街头了?”

少女完全不理会云渡的抱怨,双手抱拳,闭起双眼,装模作样地说道:

“在下南宫瑶,需要您的协助,天枢的占星士大人。”

云渡的大脑瞬间停止了思考。他不由自主的长大了嘴巴,用惊惧的眼睛望着少女的脸。少女睁开一只眼睛,露出了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容:“哦,刚刚你貌似已经在船上完成仪式了吧,不知现在我是否应该称呼你为‘天枢一百二十代炬子’,李云渡先生?”

背负的最大秘密就这样被人轻易戳穿。在少女碧绿色瞳孔的注视下,云渡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已停止。

“天枢”,这个在华夏始终被视为禁忌的名字属于一个神秘的术士结社。传说它由一位强大的占星士建立,其首领称为“炬子”,成员包括精通各种奇门术数的方士。结社以北辰七星之首的“天枢”为名,旨在寻找维系宇宙运转之“理”。天枢的术士们认为,世间的一切纷争都源于人心的私欲,所以任何个体都不配支配这个世界。君王霸主们无论帝业丰寡,都无法成为世界的永恒之主。只有找到并尊奉维系世界运转的“理”,人人依理而生,再无王朝更替,才可以消弭世间矛盾,谋得永世太平。

简而言之,世界不应被人管辖,而应依“理”规制。

“天枢”的成员都是纯粹虔诚的方术士。巫法,木甲,通灵,占星,天枢的术士们无一不通。为了追寻“理”,他们奔走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吟诵着“北辰未陨,天枢不灭”的信条。他们人数不多,却始终掌握着几乎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在每一场决定历史走向的事件中,几乎都可以找到他们的影子。然而他们超脱的理论既不能被百姓所理解,更不能被统治者所容。古往今来,许多朝代都因忌惮“天枢”的力量而对他们进行过大规模的绞杀。十年前的浩劫之后,“天枢”更是在华夏完全绝迹。

而云渡,则是那场浩劫中唯一的幸存者。

“我……我不是炬子。”

“不是已经可以使用云芒剑了吗?没差~”

“为……为什么你知道我的身份?”

“因为我要找你帮忙啊~”南宫瑶轻松的说道:“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南宫……南宫!你是太辰宫的方术士!?”

“不全对,”南宫站直身体,右手按在胸口,翡翠一般的瞳孔里露出毫不掩饰的骄傲神情:“我,是太辰宫的大御巫!”

太辰宫,迦南的术士结社,发源于天柱以南的新月沃土。历朝历代,不论出身优罗华夏,一旦成为太辰宫的术士,都必须将姓氏改为南宫,这也是术士身份的证明,代表着无上的荣耀。据说太辰宫的术士们可以聆听诸神的教诲,而太辰宫的大御巫更是诸神在人世权力的代言人。甚至有人说他们有掌控四季交替,斗转星移的力量。传说太辰宫术士们的任务只有一项:代替诸神,维持世界的运转。在普通人的眼里,他们就是近乎神明的存在。

“……太辰宫的大御巫,为什么要找我帮忙?”云渡冷漠的回道:“天枢方士的鸡犬之能,怕是入不得您的法眼吧。”

“因为普天之下,占星士算是最会找东西的人了吧?”南宫毫不理会云渡不友善的回应,仍旧自顾自的说道:“多年以前,太辰宫中丢失了一件重要的神器。找回它,就是我此次的使命。”

“哦,你们是什么时候弄丢的?”

“十几年前。”

“以太辰宫的势力,用十几年的时间还找不到一件东西吗?”

“唔……我们只是没有认真去找罢了!”南宫交抱双臂,眼中忽然透出难以名状的隐忧:“但是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件事的影响太过深远,甚至可能干涉到世界运转的平衡。为了修正它的干涉,我们必须仰仗那件神器的力量。”

南宫忽然蹲下身子,直直的盯着云渡的脸:“你愿意帮我吧,李云渡先生?”

云渡别过脸去:“如果我说不呢。”

“唉唉唉???”南宫大叫着跳起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求人帮忙至少也要有个求人帮忙的态度吧?”云渡补充道:“先把捆在我身上的这些东西解开怎么样?”

“什么嘛,还在这种事上唧唧歪歪,小心眼!”

南宫挥动手臂,“飞天”温顺的离开了云渡的身体。云渡坐起上身,不满的活动着麻木的手腕。

“所以,你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告诉你。”

“……你这要我怎么找……”

“你答应帮人家的忙,人家就告诉你~”

南宫瑶的态度让云渡心里升起了一股无名火:“为什么要找我帮忙?还有……”云渡正色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晟朝颁布‘盲星律’之后,活跃的占星士已经越来越少,更何况找到身为天枢的我……”

云渡起身,抓起身边的云芒剑,右手缓缓的按在了剑柄上:“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是绝对不会和你合作的。”但放完狠话的云渡立刻就后悔了。

因为红衣少女生气了。

南宫瑶像只被惹毛的猫一般梗起脖子,一股愤怒的火焰在她的眼里点燃。云渡只得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地回应着她的视线。一阵愤怒的对视后,南宫的眼色逐渐和缓下来。她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说道:“因为我要找的东西,是被人从太辰宫偷走的。”

“这与我无关。”

南宫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过头说道:“如果我告诉你,偷走那件神器的人叫做李云隐,你还会觉得这件事与你无关吗?”

云渡愣住了。面对着不动声色的南宫瑶,他拼命地想掩饰自己的惊愕。但南宫瑶看得出,那个暌违了数十年的名字早已在云渡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李云隐,那是云渡父亲的名字。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爹要偷太辰宫的东西?”

“哎?你问我啊,我还以为你这个当儿子的能知道些什么呢,真令人失望啊。”

“把……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哎呀,强盗的儿子竟然开始威胁失主了呢!信不信我把你的身世写成布告贴满大街小巷,让官府的人灭了你这个天枢余党!”

“算,算我求求你……”

南宫凑过来,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

“所以,你是答应跟人家合作的喽?”

“你要先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南宫不满的撇撇嘴:“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我承诺不公开你的身份,但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帮我找回我要的东西。事成之后,我会告诉你关于失窃事件的一切,并且——”

南宫顿了顿,郑重地说道:“我会动用太辰宫的力量,助你复兴天枢结社。”

天枢,她说她可以复兴天枢。

她可以帮我达成那个从来不曾提起,却永远无法忘记的心愿。

云渡已经逃避了太久了。十年前,他逃出大凌,躲避追杀,对天枢的浩劫充耳不闻,对大家的死亡视而不见。小时候总是吵着要成为天枢,在灾难面前却总是以自己的无能为力为借口。在云州享受了太久的和平,让他几乎忘记了在那场漫天大火中立下的保护大家的誓言。忘记了向着星空下被焚毁的故乡,大声哭喊“北辰未陨,天枢不灭”的自己。忘记了那个手执长剑、苦苦支撑的背影,忘记了他那颓唐的脸孔和悲戚的宣言:

“永恒?真理?在追寻它们的道路的尽头,根本一无所有。”

不。我会证明给你看的,老爹。

云渡在心中默念道。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看来是下定决心了呢~”南宫跳到云渡的面前,礼貌的向云渡伸出白皙的右手:

“云渡先生,今后我会对你多多指教的呦~”

多年以后,云渡依然时常想起月光下南宫的笑脸。素色长练烟云般缭绕在白如脂玉的纤细手臂上,殷红的长裙如夜色中的烛火一般生动鲜明。少女含蓄的笑容遥远而神秘,化为某种烫在心口的神圣烙印,一旦触碰,就会让人痛彻心扉。但云渡依然无法停止自己的思念。因为那份历久弥新、永不磨灭的痛楚,早已成为他心底唯一的救赎。

云渡郑重地抬起头,无声地握紧了少女的手。

无声地,接受了命运沉默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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